外國童話《[丹麥]安徒生·海的女兒》鑒賞

[丹麥]安徒生

在海的遠處，水是那么藍，像最美麗的矢車菊花瓣，同時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又是那么深，深得任何錨鏈都達不到底。要想從海底到水面，必須有許多許多教堂尖塔，一個接一個地聯起來才成。海底的人就住在這下面。

不過人們千萬不要以為那兒只是一片鋪滿了白砂的海底。不是的，那兒生長著最奇異的樹木和植物。它們的枝干和葉子是那么柔軟，只要水輕微地流動一下，它們就搖動起來，好像是活動的東西。所有的大魚小魚在這些枝子中間游來游去，就像天空里的飛鳥。海里最深的地方是海王宮殿。它的墻是用珊瑚砌成的，尖頂的高窗子是用最亮的琥珀造成的。不過屋頂上卻鋪著黑色的蚌殼，它們隨著海水的流動可以自動開合。這是怪好看的，因為每個蚌殼里面含有亮晶晶的珍珠。隨便哪一顆珍珠都可以成為皇后帽子上最主要的裝飾品。

住在海底的海王已經做了好多年的鰥夫，靠老母親為他管理家務。他的老母親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她對自己高貴的出身總是感到不可一世，因此她的尾巴上老戴著一打的牡蠣——其余的顯貴只能每人戴上半打。除此以外，她是值得大大的稱贊的，特別因為她非常喜愛那些小海公主。她們都是她的孫女，一共六個美麗的孩子，而她們之中要算那個頂小的最美麗了。她的皮膚又光又嫩，像玫瑰的花瓣;她的眼睛是蔚藍色的，像最深的湖水。不過，跟其他的公主一樣，她沒有腿;她的下半截身子是一條魚尾。

她們把漫長的日子全部消磨在皇宮里，在墻上長著鮮花的大廳里玩耍。那些琥珀鑲的大窗子是開著的，魚兒向著她們游來，正如我們打開窗子的時候，燕子會飛進來一樣。不過魚兒一直游到這些小公主的身邊，在她們的手里找東西吃，讓她們來撫摸自己。

宮殿外面有一個很大的花園，里邊長著許多火紅的和深藍色的樹木，樹上的果子亮得像黃金，花朵開得像燃燒著的火，花枝和葉子在不停地搖動。地上全是最細的砂子，但是藍得像硫黃發出的光焰。在那兒，處處都閃耀著一種奇異的藍色光彩。你很容易以為你是高高地在空中而不是在海底，你的頭上和腳下全是一片藍天。當海水沉靜的時候，你可瞥見太陽，它像一朵紫色的花，從它的花萼里射出形形色色的光。

每一位小公主在花園里都有自己的一小塊地，可以在上面隨意栽種。一位公主把自己的花壇布置得像一條鯨魚;另一位公主覺得要把自己的花壇布置得像一個小人魚?？墒亲钅暧椎哪俏还鲄s把自己的花壇布置得圓圓的像一輪太陽;同時她也只種像太陽一樣紅艷艷的花朵。她是一個古怪的孩子，不大愛講話，總是靜靜地在想著什么事情。當別的姊妹們用她們從沉船里得到的奇異的東西，來裝飾她們的花園的時候，她除了像高空的太陽一樣艷紅的花朵以外，只愿意有一個美麗的大理石像。這個美麗的男子的石像，是用一塊潔白的石頭雕出來的，跟一條遭難的船一同沉到海底。她在這石像旁邊種了一株像玫瑰花那樣紅的垂柳。這樹長得非常茂盛。它秀嫩的枝葉垂在這尊石像上面，一直垂到藍色的沙地。它的倒影帶有紫藍的色調。像它的枝條一樣，這影子也從不靜止，樹根和樹頂看起來好像是在做互相親吻的游戲。

她最大的愉快是聽一些人間世界的故事。她的老祖母不得不把自己所有一切關于船只和城市、人類和動物的知識講給她聽。特別使她感到新奇的一件事情是：地上的花兒能散發出香氣來，而海底里的花兒卻不能。地上的森林是綠色的，而且人們所看到的在樹枝間游來游去的魚兒會唱出清脆好聽的歌子，叫人感到愉快。老祖母所說的“魚兒”，事實上就是小鳥，但是假如她不這樣講的話，最年幼的小公主就聽不懂她的故事了，因為她從來沒有看到過一只小鳥。

“等你滿了十五歲的時候，”老祖母說，“我就準許你浮到海面上去。那時你可以坐在月光底下的石頭上面，看巨大的船只在你身邊駛過。你也可以看到樹林和城市。”

過了年，這些姊妹中有一位滿十五歲了，其余的一個比一個小一歲。因此最年幼的那位公主還要足足地等上五個年頭，才能夠從海底浮上來看看我們的這個世界。不過每一位公主都答應下一位公主說，要把她第一天所看到和發現的東西講給大家聽，因為她們的祖母所講的確是不太夠，她們所希望了解的東西真不知有多少!

她們誰也沒有像最年幼的那個妹妹渴望得厲害，而她恰恰要等得最久，再說她又是那么地沉默和深思。不知有多少夜晚她站在開著的窗子旁邊，透過深藍色的海水朝上面凝望，凝望著魚兒揮動著它們的尾巴和翅。她還看到月亮和星星——當然，它們的光比較暗淡，但是透過水看起來，要比我們人眼看的大得多。如果有一塊黑影在下面浮過，她便知道不是一條鯨魚在她上面游過去，就是一條裝載著許多旅客的船駛過?？墒沁@些旅客想象不到，他們下面有一條美麗的小人魚，在朝著他們的船底伸出她一雙潔白的手。

現在最大的那位公主已經到了十五歲，可以升到水面上去了。

當她回來的時候，她有許多許多的事情要講，不過她說，最美的事情是當海上風平浪靜的時候，在月光底下躺在沙灘上，緊貼著海岸，凝望那大城市里亮得像無數星星的燈光，靜聽音樂、鬧聲以及馬車和人的聲音，觀看教堂的圓頂和尖塔，傾聽叮當響的鐘聲。正因為她不能到那兒去，所以她也就最渴望這些東西。

啊，最小的那位妹妹聽得多么出神啊!當她晚間站在開著的窗子旁邊、透過深藍色的海水朝上望的時候，她就想起了那個大城市和里面熙熙攘攘的聲音，似乎聽到教堂的鐘聲在向她這里飄來。

第二年，第二個姐姐得到許可，可以浮出水面隨便向什么地方游去了。她跳出水面的時候，太陽剛剛下落，她覺得這景象真是美極了。她說，這時整個天空看起來像一塊黃金，而云塊呢——唔，她真沒有辦法用語言來形容這些云塊的美!它們在她頭上掠過，一忽兒紅，一忽兒紫。不過，比它們飛得還要快的、像一片又白又長的面紗的，是一群掠過水面的野天鵝。它們正向太陽飛去，她也向太陽游去。可是太陽下落了。一片玫瑰色的晚霞，慢慢地在海面和云塊之間消逝了。

又過了一年，第三個姐姐浮上去了。她是她們中最大膽的一個，因此她游向一條流進海里的大河里去了。她看到一些美麗的青山，上面種滿了一行一行的葡萄。宮殿和田莊在郁茂的樹林中隱隱地露在外面。她聽到各種鳥兒唱得那么美好，太陽照得那么暖和，她有時不得不沉入水里，使她灼熱的面孔清涼一下。在一個小河灣里，她碰到一群人間的小孩子，他們光著身子，在水里游來游去。她倒很想跟他們玩一會兒，可是他們嚇了一跳，逃走了。但是一個小小的黑色動物游了過來——這是一條小狗，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小狗。它對她汪汪地叫得那么兇狠，不由使她害怕起來，趕忙逃進大海?？墒撬肋h忘記不了那壯麗的森林，那綠色的山，那些能夠在水里游泳的可愛的小寶寶——雖然他們沒有像魚那樣的尾巴。

第四個姐姐可不是那么大膽了。她停留在荒涼的大海上。她說，最美麗的事兒就是停在海上，可以向四周很遠很遠的地方望去，天空高懸在上面像一個巨大的玻璃鐘。她看到過船只，不過這些船只離她很遠，看起來像一只海鷗。她看到過快樂的海豚翻著筋斗，龐大的鯨魚從鼻孔里噴出水來，好像有無數的噴泉圍繞著它們。

現在臨到那第五個姐姐了。她的生日恰恰是在冬天，所以她能看到其他姐姐們在第一次浮出海面時所沒有看到過的東西。海染上了一片綠色，巨大的冰山在四周移動。她說，每一座冰山看起來像一顆珍珠，然而比人類所建造的教堂塔還要大得多。它們以種種奇奇怪怪的形狀出現，像鉆石似的射出光彩。她曾經坐在一座最大的冰山上，讓海風吹著她細長的頭發，所有的船只繞過她坐著的那塊地方，都驚惶地遠遠避開。不過在黃昏的時分，天上忽然布起了一片烏云。電閃起來了，雷轟起來了。黑色的巨浪掀起整片整片的冰塊，使它們在火紅的雷電中閃著光。所有的船只都收了帆，造成一種驚惶和恐怖的氣氛。她卻仍然安靜地坐在那浮動的冰山上，望著藍色的閃電，彎彎曲曲地射進反光的海里。

這些姊妹們中，隨便哪一位，只要是第一次升到海面上，總是非常高興地觀看這些新鮮和美麗的東西。可是現在她們都已經是大女孩子了，可以隨便游到她們喜歡去的地方去了，因此這些東西就不再能太引起她們的興趣了。她們渴望回家。一個多月以后，她們就說，究竟還是住在海里好——家里是多么舒服啊!

黃昏時候，五個姊妹常常手挽著手地浮上來，在水面上排成一行。她們唱出好聽的歌聲——比任何人類的聲音還要悅耳。當風暴快要到來，她們認為有些船只快要出事的時候，她們就游到這些船的面前，唱起非常美麗的歌來，說是海底下是多么可愛，同時告訴這些水手不要害怕沉到海底，然而這些人卻聽不懂她們的歌詞。他們以為這是巨風的聲息。他們也想不到他們會在海底看到什么美好的東西，因為如果船沉了的話，船上的人也就淹死了，他們只有作為死人才能到達海王的宮殿。

有一天晚上，當姊妹們手挽著手地浮出海面的時候，最小的那個妹妹單獨呆在后面，瞧著她們?？礃幼铀孟袷窍胍抟粓觯贿^人魚是沒有眼淚的，因此她更感到難受。

“啊，我多么希望我已經是十五歲啊!”她說，“我知道我會喜歡上面的世界，喜歡住在那個世界里的人?！?br>
最后她真的到了十五歲了。

“你知道，現在你可以離開我們的手了，”她的祖母老皇太后說，“來吧，讓我把你打扮得像你的那些姐姐一樣吧?！?br>
于是她在這小姑娘的頭發上戴上一個百合花編的花環，不過這花的每一個花瓣是半顆珍珠。老太太又叫八個大牡蠣緊緊貼在公主的尾上，來表示她高貴的身份。

“這叫我真難受!”小人魚說。

“當然咯，為了漂亮，一個人是應該吃點苦頭的，”老祖母說。

哎，她多么想擺脫這些裝飾品，把沉重的花環扔到一邊!她戴著花園里的那些紅花要適合得多，但是她不敢這樣做?！霸僖姲?”她說。于是她輕盈和明朗得像一個水泡，冒出水面了。

當她把頭伸出海面的時候，太陽已經下落了，可是所有的云塊仍然像玫瑰花和黃金似的發著光。同時，在淡紅的天上，太白星已經在美麗地、光亮地眨著眼睛?？諝馐悄敲吹臏睾托迈r。海非常平靜。那兒停著一艘有三根桅桿的大船。船上只掛了一張帆，因為沒有一絲兒風吹動。水手們正坐在護桅索的周圍和帆桁上。

那兒有音樂和歌聲。天色越來越暗，各色各樣的燈籠一齊亮起來了。它們看起來就像飄在空中的世界各國的國旗。小人魚一直向船艙的窗口游去。每當海浪把她托起來的時候，她可以透過像鏡子一樣的窗玻璃，看見里面站著許多服裝華麗的男子，他們之中最美的是那個有一對大黑眼珠的王子。他的年紀無疑還不到十六歲。今天是他的生日，正因為這個緣故，今天才這樣熱鬧。

水手們在甲板上跳著舞。王子走出來的時候，有一百多發火箭一齊向天空射去，天空被照得如同白晝，因此小人魚非常驚恐，趕快沉到水底。可是不一會兒，她又把頭伸出來了，這時她覺得好像滿天的星星都在向她身上落下來。她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的焰火，像許多巨大的太陽在周圍發出噓噓的響聲。光耀奪目的火魚在向藍色的空中飛躍。這一切都映到清澄平靜的海上。全船都被照得雪亮，連每根細小的繩子都看得出來，船上的人當然看得更清楚了。啊，那位年輕的王子是多么美麗啊!當音樂在這光輝燦爛的夜空慢慢消逝著的時候，他跟水手們握著手，大笑著，微笑著……

夜已經很晚了。但是小人魚沒有辦法把她的視線從這艘船和這位美麗的王子身上移開。那些彩色的燈籠熄了，火箭不再向空中發射了，炮聲也停止了?？墒窃诤５纳钐庬懫鹆艘黄宋寺÷〉穆曇?，船開動了。她坐在水上，一起一伏地漂著，所以她能看到船艙里的東西?？墒谴涌炝怂俣?，船上的帆先后張起來了。浪濤大起來了，沉重的烏云浮起來了，遠處掣起閃電來了。啊，可怕的大風暴快要到來了!水手們因此都收了帆。這艘大船在這狂暴的海上搖搖晃晃地向前急駛。浪濤像龐大的黑山似的高漲起來。它想要折斷桅桿?？墒沁@船像天鵝似的，一忽兒投進洪濤里面，一忽兒又在高大的浪頭上抬起頭來。

小人魚覺得這是一種很有趣的航行，可是水手們的看法卻不是這樣。現在這艘船發出了碎裂的聲音，它粗厚的板壁被襲來的海濤打彎了。船桅像蘆葦似的在半中腰折斷了。后來，船開始傾斜，水向艙里涌了進來。這時小人魚才知道他們遭到了危險。她也得當心漂在水上的船梁和船的殘骸砸著她。

天空馬上變得漆黑，她什么也看不見了。不過當閃電掣來的時候，天空又明亮了，使她可以看出船上的每一個人?，F在每個人都在盡力為自己尋找生路。她特別注意那位王子。當這艘船裂開，向海里下沉的時候，她看到了他。她馬上變得非常高興起來，因為他現在要落到她這兒來了。可是她又記起人類是不能生活在水里的，除非他成了死人，否則是不能進入她父親的宮殿的。

不成，決不能讓他死去!所以她在那些漂著的船梁和木板之間游過去，一點也沒有想到它們可能把她砸死。她深深地沉入水里，接著又在浪濤中高高地浮出來，最后她終于到達了王子的身邊。在這狂暴的海里，王子是沒有力量再浮起來了。他的手臂和腿開始支持不住，他美麗的眼睛已經閉起來了。要不是小人魚及時趕來，他一定會淹死。她把他的頭托出水面，讓浪濤載著她跟他一起飄流。

天明的時候，風暴過去了。那條船連一塊碎片也不剩了。鮮紅的太陽升起來了，光耀地照在水上。陽光似乎在這位王子的臉上注入了生命。不過他的眼睛仍然閉著的。小人魚吻了一下他清秀的高額，把他水淋淋的長發理向腦后。她覺得他的模樣很像海底她小花園里的那尊大理石像。她又重新吻了他一下，希望他能蘇醒過來。

現在她看見她前面展開一片陸地和一群蔚藍色的高山，山頂上閃耀著的白雪看起來像睡著了的天鵝。沿著海岸是一片美麗的綠色樹林，樹林前面有一個教堂或是修道院——她不知道究竟叫做什么，反正總是一個建筑物。它的花園里長著一些檸檬和橘子樹，門前栽著很高的棕櫚。海在這兒形成一個小灣，水非常平靜，但是從這兒一直到那積有許多細砂的石崖附近，都是很深的。她托著美麗的王子向那兒游去。她把他放在沙上，非常仔細地使他的頭高高地擱在溫暖的太陽光里。

鐘聲從那幢雄偉的白色建筑物中響起來了，許多年輕女子穿過花園走出來。小人魚遠遠地向海里游去，游到冒在海面上的幾塊大石頭后面。她用許多海水泡沫蓋住了她的頭發和胸脯，好讓誰也看不見她小小的面孔。她在這兒凝望著，看有誰會來到這個可憐的王子身邊。

不一會兒，一個年輕的女子走過來了。她似乎非常吃驚，不久她找來了許多人。小人魚看到王子漸漸蘇醒過來了，并且向周圍的人發出微笑?？墒撬麉s沒有對她作出微笑的表情。當然，他一點也不知道救他的人就是她啊。她感到非常難過。因此當他被抬進那幢高大的房子里去的時候，她就悲傷地跳進海里，回到她父親的宮殿里去了。

她一直就是一個沉靜和深思的孩子，現在她變得更是這樣了。她的姐姐們都問她，她第一次升到海面上去究竟看到了一些什么東西，但是她什么也說不出來。

有好多晚上和早晨，她浮出水面，向她放過王子的地方游去。她看到花園里的果子都已成熟，被人摘下來了;她看到高山頂上的雪融化了;但是她看不見那個王子。所以她每次回到家來，總是更感到痛苦。她的唯一安慰是坐在她的小花園里，雙手抱著與王子相似的那尊美麗的大理石像。她再也不照料她的花兒了。這些花兒好像生在曠野一樣，長得滿地都是，它們的長梗和葉子跟樹枝交叉在一起，使這地方顯得非常陰暗。

最后她再也忍不住了。不過只要她把她的心事告訴給一個姐姐，其余的姐姐馬上也就都知道了。不過她們只把這秘密告訴給自己幾個知己的朋友，別的什么人也不知道。姐姐之中有一個知道那個王子，她也看到過那次在船上舉行的慶祝。她知道這位王子是從什么地方來的，他的王國在什么地方。

“來吧，小妹妹!”別的公主們說。她們把手搭在彼此的肩上，一長排地升到海面，一直游到一塊她們認為是王子的宮殿的地方。

這宮殿是用一種發光的淡黃色石塊建筑的，里面有許多寬大的大理石臺階，有一個臺階一直伸到海里。華麗的金色的圓塔從宮殿頂上伸向空中。在圍繞著這整個建筑物的圓柱中間，立著許多大理石像。它們看起來跟活人一樣。透過那些高大窗子的明亮玻璃，可以看到富麗堂皇的大廳，里面懸著貴重的絲窗簾和織錦，墻上裝飾著大幅的圖畫——就是光看看這些東西也是一樁非常愉快的事情。在最大的一個廳堂中央，有一個巨大的噴泉在噴水。水柱一直向上面的玻璃圓屋頂射去，太陽透過玻璃射下來，照在水上，照在大水池里的植物上。

現在她知道王子是住在什么地方。她在這兒的水上度過了好幾個黃昏和黑夜。她遠遠地向陸地游去，比任何別的姐姐敢去的地方還遠。的確，她甚至游到那個狹小的河流里去，直游到那個壯麗的大理石陽臺下。大理石陽臺長長的影子倒映在水上。她在這兒坐著，瞧著那個年輕的王子，而王子卻還以為月光中只有他一個人呢。

有好幾個晚上，她看見他在音樂中乘著那艘飄著許多旗幟的華麗的大船。她從綠燈芯草中向上面窺望。風吹起她銀白色的長面罩的時候，如果有人看到她，他們總以為這是一只天鵝在展開它的翅膀。

有好幾個夜里，漁夫們打著火把出海捕魚，她聽到他們說了許多稱贊王子的話。她高興起來，覺得浪濤把他沖擊得半死的時候，是她救了他的生命。她記起他的頭是怎樣緊緊地躺在她的懷里，她怎樣熱情地吻著他。可是這些事王子一點也不知道，他連做夢也沒有想到她。

她漸漸開始愛起人類來了，漸漸開始盼望能夠生活在他們中間。她覺得他們的世界比她的天地大得多。的確，他們能夠乘船在海上行駛，能夠爬上高聳入云的大山。他們的土地，連帶著森林和田野，伸展開來，使得她連望都望不盡。她希望知道的東西真是不少，可是她的姐姐們都不能回答她所有的問題。因此她只有問她的老祖母了。她的老祖母對于“上層世界”——這是她給海上國家所起的恰當的名字——的確知道得相當清楚。

“如果人類不淹死的話，”小人魚問，“他們會永遠活下去嗎?他們會不會像我們住在海里的人一樣死去呢?”

“一點也不錯，”老祖母說，“他們也會死的，而且他們的生命甚至比我們的還要短促呢。我們可以活到三百歲，不過我們在這兒的生命結束的時候，我們就變成了水上的泡沫。我們甚至連一座墳墓也不留給我們心愛的人。我們沒有一個不滅的靈魂，我們從來得不到一個死后的生命。我們像綠色的海草一樣，只要一割斷，就再也綠不起來了!相反的，人都有一個靈魂，它永遠地活著，即使身體化為塵土，它仍是活著的。它升向晴朗的天空，一直升向那些閃耀著的星星!正如我們升到水面，看到人間的世界一樣，他們升到我們永遠不會看見的那些神秘的、華麗的地方?！?br>
“為什么我們得不到一個不滅的靈魂呢?”小人魚悲哀地問，“只要我能夠變成人，可以進入天上的世界，哪怕在那兒只活一天，我都愿意放棄我在這兒所能活的幾百歲的生命?！?br>
“你決不能起這種想頭，”老祖母說，“比起上面的人來，我們在這兒的生活要幸福和美好得多!”

“那么我就只有死去，變成泡沫在水上漂浮了。我就再也聽不見浪濤的音樂，看不見美麗的花朵和鮮紅的太陽啦?難道我沒有辦法得到一個不滅的靈魂嗎?”

“沒有!”老祖母說，“只有當一個人愛你，把你當做比自己父母還要親切的人的時候;只有當他把他全部的思想和愛情都傾注到你身上的時候;只有當他讓牧師把他的右手放在你的手里，答應現在和將來永遠對你忠誠的時候，他的靈魂才會轉移到你的身上，你就會得到一份人類的快樂。他就會分給你一個靈魂，同時又使他自己的靈魂能保持不滅。但是這種事情是從來沒有的!我們在這兒海底所認為美麗的東西——你的那條魚尾巴——他們在陸地上卻認為非常難看，他們不知道什么叫做美丑，在他們那兒，一個人想要顯得漂亮，必須生有兩根呆笨的支柱——他們把這叫做腿!”

小人魚嘆了一口氣，悲哀地望了一眼自己的魚尾巴。

“我們放快樂些吧!”老祖母說，“在我們能活著的這三百年中，讓我們跳舞游戲吧。這究竟是一段相當長的時間，讓我們愉快地生活吧。今晚我們就在宮里開一個舞會吧!”

那真是一個壯麗的場面，人們在陸地上是看不見的。這個寬闊的跳舞廳，墻壁和天花板是用透明的厚玻璃砌成的。成千成百的草綠色和粉紅色的大貝殼一排一排地排在四邊，貝殼里燃著藍色的火焰，照亮整個舞廳，光亮透過墻壁，也照明了外面的海。人們可以看到無數的大小魚群向這座水晶宮游來，有的鱗上閃著紫色的光，有的亮得像黃金白銀。一股寬闊的激流穿過舞廳的中央，海里的男人和女人唱著美麗的歌，在這激流上跳舞。這樣優美的歌聲，住在陸地上的人們是唱不出來的。

在這些人中間，小人魚唱得最美。大家為她鼓掌，她心中有好大會兒感到非?？鞓?，因為她知道，在陸地上和海里只有她的聲音最美。不過她馬上又想起上面的那個世界了。她忘記不了那個美貌的王子，也忘記不了她因為沒有他那樣不滅的靈魂而引起的悲愁。因此她偷偷地走出她父親的宮殿，當宮里正充滿著歌聲和快樂的時候，她卻悲哀地坐在她的小花園里。忽然她聽到一陣號角聲從水上傳來。她想：“一定是王子在上面行船了。他——我愛他勝過我的爸爸和媽媽;他——我時時刻刻都在想念他;我把我一生的幸福放在他的手里。我要犧牲一切來爭取他，爭取成一個不滅的靈魂。現在，當姐姐們正在父親的宮殿里跳舞的時候，我要去拜訪海巫婆。我本來非常害怕她，但是也許她能教給我一些辦法和幫助我吧。”

于是小人魚走出花園，向一個掀起泡沫的旋渦走去——巫婆就住在旋渦的后面。她以前從來沒有走過這條路。這兒沒有花，也沒有海草，只有光溜溜的一片灰色沙底，向旋渦那兒伸去。水在這兒像一架喧鬧的水車似的旋轉著，把所碰到的東西都轉到水底去。要到巫婆住的地區去，必須走過這急轉的旋渦。有好長一段路程需要通過一條冒著熱泡的泥地——巫婆把這地方叫做她的泥煤田。泥地的后面有一個可怕的森林，巫婆的房子就在里面。森林里的樹和灌木林全是些珊瑚蟲——一種半植物和半動物的東西。它們看起來很像地里冒出來的多頭蛇。它們的枝丫全是長長的、粘糊糊的手臂，它們的手指全像蠕蟲一樣柔軟。它們從根到頂都是一節一節地在顫動。它們緊緊地盤住它們在海里抓到的東西，一點也不放松。

小人魚在森林面前停下步子，非常驚慌。她的心害怕得跳起來，她幾乎想轉身回去。但是當她一想起那位王子和人的靈魂的時候，她又有了勇氣。她把飄動著的長頭發牢牢地纏在頭上，好使珊瑚蟲抓不住她。她把雙手緊緊地貼在胸前，像在水里跳著的魚兒似的，在這些丑惡的珊瑚蟲中間跳著向前走，珊瑚蟲只有在她后面揮舞著它們柔軟的長臂和手指。她看到它們每一個都抓住了一件什么東西，無數的小手臂盤住它，像一個堅固的鐵環一樣。那些淹死在海里和沉到海底下的人，在這些珊瑚蟲的手臂里，露出了白色的骸骨。珊瑚蟲緊緊地抱著船舵和箱子，抱著陸地上動物的骸骨，還抱著一個被它們抓住和勒死了的小人魚——這對她說來，是一件最可怕的事情。

現在她來到了森林中一塊粘糊糊的空地，一些又大又粗的水蛇在翻動著，露出它們淡黃色的奇丑的蛇腹。在這塊地中央有一幢用死人的白骨砌成的房子。海巫婆就坐在這兒，正用她的嘴喂一只癩蛤蟆，就像人們用糖喂一只小金絲雀一樣。她把那些奇丑的粗大的水蛇叫做小雞，同時讓它們在她肥大的松軟的胸口上爬來爬去。

“我知道你是來求什么的，”海巫婆說，“你是一個傻東西!不過，我的美麗的公主，我還是會讓你達到你的目的，因為這件事將會給你一個悲慘的結局。你想要去掉你的魚尾巴，生出兩根支柱，能像人一樣走路。你想要叫那個王子愛上你，你好得到他，因而也得到一個不滅的靈魂?！边@時巫婆可憎地大笑了一通，癩蛤蟆和水蛇都滾到了地上，在周圍爬來爬去?！澳銇淼谜菚r候，”巫婆說，“明天太陽出來以后，我就沒有辦法幫助你了，只有等待一年再說了。我可以煎一服藥給你喝。你帶著這服藥，在太陽出來以前，趕快游向陸地。你就坐在海灘上，把這服藥喝了，你的尾巴就可以分做兩半，收縮成為人類所謂的漂亮的腿了。可是這是很痛苦的——就好像有一把尖刀插進你的身體。凡是看到你的人，一定會說你是他們所見到的最美麗的孩子!你將仍舊會保持你游泳似的步子，任何舞蹈家也不會跳得像你那樣輕柔。不過你的每一個步子將會使你覺得好像是在尖刀上行走，好像你的血在向外流。如果你能忍受得了這些苦痛的話，我就可以幫助你?！?br>
“我可以忍受。”小人魚用顫抖的聲音說。這時她想起了那個王子和她要獲得一個不滅靈魂的志愿。

“可是要記住，”巫婆說，“你一旦獲得了人的形體，你就再也不能變成人魚了，你就再也不能走下水來，回到你姐姐或你爸爸的宮殿里去了。同時假如你得不到那個王子的愛情，假如你不能使他為你而忘記自己的父母，全心全意地愛你，叫牧師來把你們的手放在一起結成夫婦的話，那么你就不會得到一個不滅的靈魂。在他跟別人結婚的頭一天早晨，你的心就會碎裂，你就會變成水上的泡沫。”

“我不怕!”小人魚說。但她的臉卻是像死人一樣慘白。

“但是你還得給我酬勞啊!”巫婆說，“而且我所要的也并不是一件微小的東西。在海底的人中，你的聲音要算是最美麗的了。無疑你想用這聲音去迷住他?？墒沁@聲音你得交給我。我必須得到你最好的東西，作為我的貴重藥物的交換品!我得把我自己的血滴進這藥里，好使它尖銳得像一柄兩面都快的刀子!”

“不過，如果你把我的聲音拿去了，”小人魚說，“那么我還有什么東西剩下呢?”

“你還有美麗的身材啊，”巫婆回答說，“伸出你的小舌頭吧，把它割下來作為報酬，你就可以得到這服強烈的藥劑了?！?br>
“就這樣辦吧，”小人魚說。巫婆于是準備好藥罐，來煎這服富有魔力的藥。

“清潔是一件好事，”她說，于是她把幾條蛇打成一個結，用來洗擦罐子。然后她把自己的胸口抓破，讓她的黑血滴到罐子里去。藥的蒸氣奇形怪狀地升到空中，看起來怪怕人的。每隔一會兒，巫婆就加一點什么新的東西到藥罐里去。當藥煮開了的時候，有一個像鱷魚的哭聲一樣的聲音飄出來了。最后藥算是煎好了。它看起來像非常清亮的水。

“拿去吧!”巫婆說。于是她就把小人魚的舌頭割掉了。小人魚現在成了一個啞巴，既不能唱歌，也不能說話。

“當你穿過我的森林回去的時候，如果珊瑚蟲捉住了你，”巫婆說，“你只須把這藥水灑一滴到它們的身上，它們的手臂和指頭就會裂成碎片，向四邊飛散了?！笨墒切∪唆~沒有這樣做的必要，因為當珊瑚蟲一看到亮晶晶的藥水——它在她的手里亮得像一顆閃耀的星星——就在她面前惶恐地縮回去了。這樣，她很快地就走過了森林、沼澤和激轉的旋渦。

她可以看到她父親的宮殿了，寬大的跳舞廳里的火把已經熄滅了，里面的人無疑已經入睡了。不過她不敢再去看他們，因為她現在已經是一個啞巴，而且就要永遠離開他們。她的心痛苦得幾乎要裂成碎片。她偷偷地走進花園，從每個姐姐的花壇上摘下一朵花，對著皇宮用手指飛了一千個吻，然后就浮出這深藍色的大海。

當她看到王子的宮殿的時候，太陽還沒有升起來。她莊嚴地走上那大理石臺階。月亮照得透明，非常美麗。小人魚喝下那服強烈的藥劑。她馬上覺得好像有一柄兩面都很快的刀子劈開了她纖細的身體。她馬上痛昏了，倒下來，好像死了一樣。當太陽照到海上的時候，她才醒過來，她感到一陣劇痛。這時有一位年輕貌美的王子正站在她的面前。他的烏黑的眼珠正望著她，弄得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她發現她的魚尾已經沒有了，而獲得一雙只有少女才有的、最美麗的小小的白腿。王子問她是誰，問她怎樣到這兒來的。她用她的深藍色的眼睛溫柔而又悲哀地望著他，因為她現在已經不會講話了。他挽著她的手，把她領進宮殿里去。正如巫婆以前跟她講過的一樣，她覺得每一步都像是在錐子和利刃上行走?？墒撬樵溉淌苓@些苦痛。她挽著王子的手臂，走起路來輕盈得像一個水泡。王子和所有的人望著她文雅輕盈的步子，都感到驚奇。

現在她穿上了絲綢和細紗做的貴重衣服。她是宮里最美麗的女人，然而她卻是一個啞巴，既不能唱歌，也不能講話。漂亮的女仆們穿著絲綢，戴著金銀飾物，走上前來為王子和他的父母唱著歌。有一個女仆唱得最迷人，王子不禁鼓起掌來，對她發出微笑。這時小人魚就感到一陣悲哀。她知道她的歌聲要比那歌聲美得多!她想：

“啊!只愿他知道，為了要和他在一起，我永遠犧牲了我的聲音!”

現在女仆們跟著美麗的音樂，跳起優雅的輕盈的舞來了。這時小人魚舉起她一雙美麗的白嫩的手，用腳尖站著，在地板上輕盈地跳著舞——從來還沒有人這樣跳過。她的每一個動作都顯示出她的美。她的眼珠比女仆們的歌聲更能打動人的心坎。

大家都看得入了迷，特別是那位王子——他把她叫做他的“孤女”。她不停地舞著，雖然每當她的腳觸到地面的時候，就像是在刀上行走一樣。王子說，今后她應該永遠跟他在一起。因此她就得到了許可，睡在他門外的一個天鵝絨的墊子上。

他叫人為她做了一套男孩子穿的衣服，好使她可以陪他騎著馬同行。他們走過香氣撲鼻的樹林，綠色的枝子掃過他們的肩膀，鳥兒在新嫩的葉子后面唱著歌。她和王子爬上高山。雖然她的纖細的腳已經流出血來，而且大家都看見了，她仍然大笑，繼續伴隨著他，一直到他們看到云塊像一群向遙遠國家飛去的小鳥一樣在下面移動為止。

夜里，當王子宮殿里的人都睡了以后，為了使她那雙發燒的腳得到一點清涼，她向那寬大的臺階走去，站進寒冷的海水里。這時她不禁想起了住在海底的人們。

有一天夜里，小人魚的姐姐們手挽著手浮過來了。她們一面在水上游泳，一面唱出凄愴的歌。這時她就向她們招手。她們認出了她，她們說她曾經使她們多么難過。這次以后，她們每天晚上都來看她。有一天晚上，她遠遠地看到了多年不曾浮出海面的老祖母和戴著王冠的海王。他們對她伸出手來，但他們不像她的那些姐姐，沒敢游近地面。

王子一天比一天更愛她。他像愛一個心愛的好孩子那樣愛她，但是他從來沒有想到要娶她為皇后。然而她必須做他的妻子，否則她就不能得到一個不滅的靈魂，而且會在他結婚的頭一個早上，變成海上的泡沫。

“在所有的人中，你最愛我嗎?”當他把她抱進懷里吻她前額的時候，小人魚的眼睛似乎在這樣說。

“是的，你是我最親愛的!”王子說，“因為你在一切人中有一顆最善良的心。你是我最親愛的，你很像我一次看到過的一個年輕女子，可是我永遠再也看不見她了。那時我在一艘船上——這船已經沉了。巨浪把我推到一個神廟旁的海岸上。有幾個年輕女子去神廟作祈禱，她們最年輕的一個在岸旁發現了我，救了我的生命。我只看到過她兩次，她是我在這世界上能夠愛的唯一的人，但是你很像她，你幾乎代替了她留在我的靈魂中的印象。她是屬于這個神廟的，我的幸運把你送給我。讓我們永遠不要分離吧!”

“啊，他卻不知道我救了他的生命!”小人魚想，“我把他從海里托出來，送到神廟所在的一個樹林里。我坐在泡沫后面，窺望是不是有人會來。我看到那個美麗的姑娘——他愛她勝過愛我?！边@時小人魚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她哭不出聲來，“那個姑娘是屬于那個神廟的——他曾說過她永不會走向這個人間的世界里來，他們永不會見面了。我是跟他在一起，每天看到他的。我要照看他，熱愛他，對他獻出我的生命!”

現在大家都在傳說王子快要結婚了，他的妻子是鄰國國王的一個女兒。他為這事特別裝備好了一艘美麗的船。王子在表面上說是要到鄰近王國里去觀光，事實上他是為了要去看鄰國君主的女兒。他要帶著一大批隨員同去。小人魚搖了搖頭，微笑了一下。她比任何人都能猜透王子的心事。

“我得去旅行一下!”他對她說道，“我得去看一位美麗的公主，這是我父母的命令，但是他們不能強迫我把她作為未婚妻帶回家來!我不會愛她的。你很像神廟里的那個美麗的姑娘，而她卻不像。如果要我選擇新娘的話，那么我就要先選你——我親愛的，你是有一雙能講話的眼睛的啞巴孤女?！?br>
于是他吻了她鮮紅的嘴唇，撫摸著她的長頭發，把他的頭貼到她的心上，弄得她的心又夢想起人間的幸福和一個不滅的靈魂來了。

“你不害怕海嗎，我的啞巴孤女?”他問。這時他們正站在那艘華麗的船上，向鄰近的王國開去。他和她談論著風暴和平靜的海，生活在海里的奇奇怪怪的魚，和潛水員在海底看到的東西。對于這類的故事，她只是微微地一笑，因為關于海底的事兒她比誰都知道得清楚。

在一個月夜里，大家都睡了，只有掌舵人站在舵旁。這時小人魚坐在船邊，凝望著下面清亮的海水。她似乎看到了她父親的王宮。她的老祖母頭上戴著銀子做的皇冠，正高高地站在王宮頂上;她透過激流朝這條船的船底瞭望。不一會，她的姐姐們都浮到水面上來了，她們悲哀地望著她，苦痛地扭著她們白凈的手。她向她們招手、微笑，同時很想告訴她們，說她現在一切都很美好和幸福。不過這時船上的一個侍者忽然向她這邊走來。她的姐姐們馬上就沉到水里，侍者以為他看到的那些白色東西，不過是海上的泡沫。

第二天早晨，船開進了鄰國壯麗皇城的港口。所有教堂的鐘都響起來了，號笛從許多高樓上吹來，兵士們拿著飄揚的旗子和明晃的刺刀在敬禮。每天都有一個宴會。舞會和晚會輪流舉行著，可是公主還沒有出現。人們說她在一個遙遠的神廟里受教育，學習皇家的一切美德。最后她終于到來了。

小人魚迫切地想看看她的美貌。她不得不承認她的美了，她從來沒有看見過比她更美的形體。她的皮膚是那么細嫩、潔白，在她黑長的睫毛后面是一對微笑的、忠誠的、深藍色的眼珠。

“就是你!”王子說，“當我像一具死尸似的躺在岸上的時候，救活我的就是你!”于是他把這位羞答答的公主緊緊地抱在自己的懷里?！鞍。姨腋Ａ?”他對小人魚說，“我從來不敢希望的最好的東西，現在終于成為事實了。你會為我的幸福而高興吧，因為你是一切人中最喜歡我的人!”

小人魚把他的手吻了一下。她覺得她的心在碎裂。他舉行婚禮后的頭一個早晨就會給她帶來滅亡，就會使她變成海上的泡沫。

教堂的鐘都響起來了，傳令人騎著馬在街上宣布王子訂婚的喜訊。每一個祭臺上，芬芳的油脂在貴重的銀燈里燃燒。祭司們撣著香爐，新郎和新娘互相挽著手來接受主教的祝福。小人魚這時穿著絲綢，戴著金飾，托著新娘的披紗，可是她的耳朵聽不見這歡樂的音樂，她的眼睛看不見這神圣的儀式。她想起了她要滅亡的早晨，和她在這世界已經失去了的一切東西。

這天晚上，新郎和新娘來到船上，禮炮響起來了，旗幟在飄揚。一個金色和紫色的皇家帳篷在船中央架起來了，里面陳設著最美麗的墊子。在這兒，這對美麗的新婚夫婦將度過他們的清涼和寂靜的夜晚。

風兒在鼓著船帆。船在清亮的海上輕柔地航行著，沒有很大的波動。

當暮色漸漸下垂的時候，彩色的燈光就亮起來了，水手們愉快地在甲板上跳起舞來。小人魚不禁想起她第一次浮到海面上來的情景，想起她那時看到的同樣華麗和歡樂的場面。她于是也跳起舞來，旋轉著，飛翔著，正如一只被追逐的燕子在飛翔著一樣。大家都在喝彩，稱贊她，她從來沒有跳得這么美麗?？炖牡蹲铀坪踉诳持募毮鄣哪_，但是她并不感覺到痛，因為她的心比這更痛。

她知道這是她看到他的最后一晚——為了他，她離開了她的親族和家庭，她交出了她美麗的聲音，她每天忍受著沒有止境的苦痛，然而他卻一點兒也不知道。這是她能和他在一起呼吸同樣空氣的最后一晚，這是她能看到深沉的海和布滿了星星的天空的最后一晚。同時一個沒有思想和夢境的永恒的夜在等待著她——沒有靈魂，而且也得不到一個靈魂的她。一直到半夜過后，船上的一切還是歡樂和愉快的。她笑著，舞著，但是她心中懷著死的思想。王子吻著美麗的新娘，新娘撫弄著他的烏亮的頭發。他們手攙著手到那華麗的帳篷里去休息。

船上現在很安靜了。只有舵手站在舵旁。小人魚把她潔白的手臂倚在舷墻上，向東方凝望，等待著晨曦的出現。她知道，頭一道太陽光就會叫她滅亡，她看到她的姐姐們從波濤中涌現出來了。她們像她一樣蒼白。她們美麗的長頭發已經不在風中飄蕩了——因為已經被剪掉了。

“我們已經把頭發交給了那個巫婆，希望她能幫助你，使你今夜不至于滅亡。她給了我們一把刀子。拿去吧，你看，它是多么快!在太陽沒有出來以前，你得把它插進那個王子的心里去。當他的熱血流到你腳上時，你的雙腳將會又聯到一起，成為一條魚尾，那么你就可以恢復人魚的原形，你就可以回到我們這兒的水里來。這樣，在你沒有變成無生命的海水泡沫以前，你仍舊可以活三百年的歲月?？靹邮职?在太陽沒有出來以前，不是他死，就是你死!我們的老祖母悲慟得連她的白發都落光了，正如我們的頭發在巫婆的剪刀下落掉一樣。刺死那個王子，趕快回來吧!快動手呀!你沒有看到天上的紅光嗎?幾分鐘以后，太陽就出來了，那時你就要滅亡!”

她們發出一個奇怪的深沉的嘆息聲，便沉入浪濤里去了。

小人魚把那帳篷上紫色的簾子掀開，看到那位美麗的新娘和王子睡著了。她彎下腰，在王子清秀的眉毛上吻了一下。于是她向天空凝視，晨曦漸漸地變得更亮了。她向尖刀看了一眼，接著又把眼睛轉向王子，他正在夢中喃喃地念著他的新娘的名字。他思想中只存在她。刀子在小人魚的手里發抖。但是正在這時候，她把刀子遠遠地向浪花里扔去。刀子沉下的地方，浪花就發出一道紅光，好像有許多血滴濺出水面。她再一次迷迷糊糊地朝王子望了一眼，然后就從船上跳到海里，她覺得她的身軀在融化成泡沫。

現在太陽從海里升起來了。陽光柔和地溫暖地照在冰冷的泡沫上，因此小人魚并沒有感到滅亡。她看到光明的太陽，看到在她上面飛著的無數透明的美麗的生物。透過它們，她可以看到船上的白帆和天空的彩云。它們的聲音是和諧的音樂，可是那么虛無縹渺，人類的耳朵簡直沒有辦法聽見，正如地上的眼睛不能看見它們一樣。它們沒有翅膀，它們只是憑輕飄的形體在空中浮動。小人魚覺得自己也獲得了它們這樣的形體，漸漸地從泡沫中升起來。

“我將向誰走去呢?”她問。她的聲音跟其他的生物一樣，顯得虛無縹渺，人世間的任何音樂都不能和它相比。

“到天空的女兒那兒去呀!”別的聲音回答說，“人魚是沒有不滅的靈魂的，而且永遠也不會有這樣的靈魂，除非她獲得了一個凡人的愛情。她永恒的存在要依靠外來的力量。天空的女兒也沒有永恒的靈魂，不過她們可以通過善良的行為而創造出一個靈魂。我們飛向炎熱的國度里去，那兒散布著病疫的空氣在傷害著人民，我們可以吹起清涼的風，可以把花香在空中傳播，我們可以散布健康和愉快的精神。三百年以后，當我們盡力做完了我們可能做的一切善行以后，我們就可以獲得一個不滅的靈魂，就可以分享人類一切永恒的幸福了。你，可憐的小人魚，像我們一樣，曾經全心全意地為那個目標而奮斗;你忍受過痛苦;你堅持下去了;你已經超升到精靈的世界里來了。通過你的善良的工作，在三百年以后，你就可以為你自己創造出一個不滅的靈魂?！?br>
小人魚向上帝的太陽舉起了她光亮的手臂，她第一次感到要流眼淚。

在那條船上，人聲和活動又開始了。她看到王子和他美麗的新娘在尋找她。他們悲悼地望著那翻騰的泡沫，好像他們知道她已經跳到浪濤里去了似的。在冥冥中她吻著新娘的前額，她對王子微笑著。于是她就跟其他的空氣中的孩子們一道，騎上玫瑰色的云塊，升入天空里去了。

“這樣三百年以后，我們就可以升入天國了!”

“我們也許還不須等那么久!”一個聲音低語著，“我們無形無影地飛進人類的住屋里去，那里面生活著一些孩子。如果我們每一天能遇到一個好孩子，他給他父母帶來快樂，值得他父母愛他的話，上帝就可以縮短我們考驗的時間。當我們飛過屋子的時候，孩子是不會知道的。當我們幸福地對著他笑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在這三百年中減去一年;但是當我們看到一個頑皮和惡劣的孩子，而不得不傷心地哭泣的時候，那么每一顆眼淚就要使我們考驗的日子多加一天?！?p>(葉君健譯)

《海的女兒》是安徒生童話中最被看重看好的作品，被丹麥心理學家鈕堡稱為安徒生的心曲。這篇童話寫成以后不久，作者曾說，這是在他寫作時唯一感動了自己的一部作品。確實，這是誰讀了都會在心中喚起凄楚感而悵惘不已的童話。這篇作品沒有民間童話作藍本，完全是作家個人的獨創。這個關于一個少女精神追求的故事，洋溢著詩意，極其凄婉動人，其間所流淌的博大仁愛，對于出身下層、飽嘗世態炎涼、靠自己不懈努力和艱難奮斗獲得藝術上成功的安徒生來說，幾乎是與生俱來的。

海王最小的公主，高貴而美麗。這個小人魚的想法同別的人魚不一樣，她希望自己能在人間世界中永生。她越來越愛人類了，在人類中間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他們的世界似乎比她的天地不知要大多少。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里小人魚救起了一個在風暴中遇難的美麗王子，并且愛上了他。王子在古代西方是英俊高貴男子的符號。在這篇童話中，海公主愛上了王子，毫不意味著海公主希圖憑藉王子的崇高地位和巨大財富而獲得什么，從而讓自己終身有所依傍。高貴美麗的公主愛上高貴英俊的王子，只不過是一種西方古典童話模式而已。海公主愛英俊的少年在童話的開篇里就已經露出了端倪：“她除了像高空的太陽一樣艷紅的花朵以外，只愿意有一個美麗的大理石像。”當她毫不猶豫地愛上被自己所救起的王子以后，她寧愿放棄三百年的壽命、放棄海底王宮舒適高貴的生活，甚至放棄了她美麗的嗓音和清脆的歌喉，而且還要忍受魚尾變成的嫩腳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般的痛楚。在付出所有這一切物質上、肉體上的代價之后，她做一個生理上的“人”的愿望已經實現了。但是她不滿足于此，更重要的是，她向往做一個有“人”的靈魂的人。而這個靈魂，只有當一個男人真正全心全意愛她的時候才能獲得。然而不幸正在于她始終無法讓王子知道，她就是從沉船中救他的那個人。王子喜歡看她的身姿，喜歡看她的舞蹈，但他一點也不知道，她每跳一步，她那從魚尾變成的人腿就會疼痛得像刀子在割。她忍受了這一切痛苦，可是最終還是沒有能夠獲得王子的愛情。她經受著被王子誤解、失戀乃至生與死的心靈考驗，而所有這一切，只不過是渴望擁有一個真正的人才有的不滅的靈魂!安徒生幾乎是將人乃至人的靈魂放到了一個高不可攀的地位，他不僅懷著堅貞信念，而且還懷著浪漫主義的強烈激情，蘸著心中的血和淚在謳歌“人”這樣一個宇宙間至高無上的萬物靈長。小人魚苦苦追求的“不滅的靈魂”其實就是安徒生理想中人的生命價值所在，有了這個不滅的靈魂，才能進入生命的至高境界，而惟有追求真善美并為之奮斗才能獲得不朽的價值。

這個童話的結尾雖然不是悲劇的，但整個故事本質上是悲劇的。魯迅在《再論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中說：“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小人魚的可愛，正在于小人魚身上有許多純金般的品格，譬如極富同情心，仁慈善良，純真無私，忘我利他，這些都是人類精神品質中最為難能可貴的元素，但是幸福和愛情與人格素質、個人付出并不成正比。她曾兩度給予王子以生命：第一次是小人魚15歲生日那天晚上海上發生了大風暴，王子落進了水里，正當他快要淹死的時候，小人魚忘我地前去相救，使他免于一死;第二次是她所救的王子愛上了別的女子，這不僅意味著她想獲得“靈魂”的理想的破滅，還意味著生命的終結。盡管她可以用姐姐們用自己美麗的頭發從海巫婆那里換得的短刀殺死王子，使自己恢復人魚的原形，但她還是選擇了犧牲自己，保全所愛之人的生命和幸福。幸運和愛情沒有因為小人魚有著一顆充滿仁愛的心靈就降臨到她頭上。這樣的悲劇結果，實在不能不令我們為之唏噓。在童話里，小人魚既沒有得到人的靈魂，也沒有得到王子的愛情。她是在雙重的打擊下毀滅的。悲劇應該是這個童話的本質。童話結尾，安徒生安排了小人魚復活并獲得高貴靈魂希望的結局，不妨以作者的基督教觀念來解讀：化為泡沫的小人魚在溫暖陽光(太陽在這篇童話中一再被賦予象征意義)的照耀下，融進了玫瑰色的云彩，成為生命體中的一分子。小人魚確是毀滅了，但又重新獲得了生命，再經受三百年的考驗，她將能實現自己的理想——創造一個不滅的靈魂。這符合安徒生終生不渝的宗教信仰。

這篇童話融入了安徒生自己的生命體驗、情愛體驗是毋庸置疑的。眾所周知，安徒生各種各樣的情愛體驗中，有的是純精神的，有的是被動的，但都是不幸的。寫成這篇童話的時候，安徒生已經31歲，一次次不幸的戀愛都已成了靈魂深處永不磨滅的情感化石。當他把愛情的無助、無奈傾注在童話里，字里行間也就彌漫了刻骨銘心的痛。正因為如此，這篇童話的感染力才千秋恒在。并且，我們還無妨思索這樣一個問題：小人魚為了爭取到人間世界來而付出了如此重大的犧牲卻終未能實現，那么我們現今生活在人間世界的人，當如何珍惜自己的生命——這只有一次的生命?如何讓自己短暫的生命綻放平凡而又燦爛的火花，做一個與大寫的“人”相匹配的具有高尚靈魂的人?

(韋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