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韻·序 陸法言
昔開皇初,有儀同劉臻等八人,同詣法言門宿。夜永酒闌,論及音韻,以今聲調既自有別,諸家取舍,亦復不同。吳楚則時傷輕淺,燕趙則多傷重濁,秦隴則去聲為入,梁益則平聲似去。又支(章移切)脂(旨夷切)魚(語居切)虞(遇俱切),共為一韻。先(蘇前切)仙(相然切)尤(于求切)侯(胡溝切),俱論是切。欲廣文路,自可清濁皆通;若賞知音,即須輕重有異。呂靜韻集,夏侯該韻略,陽休之韻略,周思言音韻,李季節音譜,杜臺卿韻略等,各有乖互。江東取韻,與河北復殊。因論南北是非,古今通塞。欲更捃選精切,除削疏緩。蕭顏多所決定。魏著作謂法言曰:向來論難,疑處悉盡,何不隨口記之。我輩數人,定則定矣。法言即燭下握筆,略記綱紀。博問英辯,殆得精華。于是更涉余學,兼從薄宦。十數年間,不遑修集。今返初服,私訓諸弟子,凡有文藻,即須明聲韻。屏居山野,交游阻絕,疑惑之所,質問無從。亡者則生死路殊,空懷可作之嘆;存者則貴賤禮隔,以報絕交之旨。遂取諸家音韻,古今字書,以前所記者,定之為切韻五卷。剖析豪氂,分別黍累。何煩泣玉,未得縣金。藏之名山,昔怪馬遷之言大,持以蓋醬,今嘆揚雄之口吃。非是小子專輒,乃述群賢遺意,寧敢施行人世,直欲不出戶庭。于時歲次辛酉大隋仁壽元年。
〔注釋〕開皇:隋文帝楊堅的年號(公元581—600年)。儀同劉臻等八人:此八人為儀同三司劉臻、外史顏之推、著作郎魏淵、武陽太守盧思道、散騎常侍李若、國子博士蕭該、蜀王諮議參軍辛德源、吏部侍郎薛道衡。俱為當時知名的學者文人。聲調:聲,聲韻;調,音調。吳楚、燕趙、秦隴、梁益:沿用漢代州名,隋代州郡名改易與先代不完全相同,此處為略舉,與漢代揚雄《方言》所用的州名有接近處。輕淺、重濁:確切意思尚無確論。當時一切論及音韻的重要文獻中都有相似的描述。如《顏氏家訓·音辭篇》:“南方水土柔和,其音清舉而切詣,失在浮淺,其辭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沉濁而鈍,得其質實,其辭為古語。”去聲為入,平聲似去:這是說明各地方言的聲調差別,《切韻》編集者對于聲調有標準音的概念。支脂魚虞:這四個韻分別是《切韻》中不同韻目的名稱,兩兩一組。先仙尤侯,俱論是切:論,集,與《論語》之“論”同義。切,韻的另一種名稱。在唐宋之后的等韻學中,先韻屬于四等韻,侯韻是一等韻,仙韻尤韻是三等韻。都有比較明顯的區別。在南北朝的一些方言當中,兩韻彼此互有相混,這在當時的韻文作品中多有反映。欲廣文路:這句是說詩文押韻的標準與分析語音的標準可以有松緊不同。詩文押韻可以使用較寬泛的原則。呂靜、夏侯該、陽休之、周思言、李季節、杜臺卿:呂靜是三國時魏人,他的《韻集》和同時代李登的《聲類》相傳是中國最早的兩部韻書;夏侯該,據后人考證,應為夏侯詠,與陽休之、周思言、李季節、杜臺卿俱為南北朝晚期至隋代的著名文人。捃選精切,除削疏緩:捃(jùn),摘取,拾取。《切韻》的分韻標準是從分不從合,凡是當時與會八人認為可分的韻,一律分列。因此造成后來認為《切韻》分韻過于苛細。到唐貞觀年間,科舉詩文用韻已經可以通融合韻。蕭顏:蕭,蕭該原,為南朝梁宗室,開皇初拜國子博士,著有《漢書音義》、《文選音義》。顏,顏之推,梁元帝蕭繹在江陵幕府時的文學佐屬,西魏覆滅江陵后投奔北齊,官至黃門侍郎,是當時名滿大江南北的著名學者。薄宦:宦,宦游,指做官的生涯。薄宦是自謙的說法。遑:閑暇。初服:古代服色有等級差別,初服指進入官場之前的平民服色。陸法言的父親陸爽是隋文帝廢太子楊勇的老師,曾經向隋文帝上書諫議太子諸子名字不正,乞為改之。后來楊勇被廢,隋文帝以此遷怒陸爽,將其革職,并禁錮子弟不得仕宦,陸法言因此受牽連。可作之嘆:用《禮記·檀弓》中的典故“趙文子與叔譽觀乎九原。趙文子曰:‘死者如可作也,吾誰與歸?’鄭玄注:‘作,起也。’”絕交之旨:用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中的典故。開皇宴集的八人,此時大多謝世,而薛道衡此時最得隋煬帝的嬖幸。毫氂,指微小;黍累,指輕微。古代以十黍為累,十累為銖。此句謂分別細小,巨細靡遺。泣玉:指《韓非子·和氏》中典故:楚人卞和得玉璞獻之楚厲王,玉人以為石,厲王刖其左足;厲王歿后,獻之武王,玉人又曰石,武王刖其右足。文王繼位,卞和抱玉哭于楚山之下,淚盡繼之以血。懸金:指《史記·呂不韋列傳》中的典故:《呂氏春秋》書成,呂不韋布其書于咸陽市門,懸千金其上,謂能改其一字者賞以千金。馬遷:即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藏之名山,副在京師。”持以蓋醬:《漢書·揚雄傳》中說揚雄著《太玄》、《法言》,劉歆觀之,“謂雄曰:‘空自苦!今學者有祿利,尚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后人用覆醬瓿也。’雄笑而不應。”后世遂用“蓋醬瓿”謂作無用之言。專輒:專擅。不出戶庭:不出自家的門戶,語出《易·節卦》。仁壽元年,隋文帝楊堅的年號,公元601年。
(王弘治)
〔鑒賞〕陸法言,名詞,或名慈。先祖是鮮卑人,姓步陸孤氏,在北魏孝文帝改革以后,改為漢姓陸氏。南北朝是中國民族大融合的動蕩時代,從五胡亂華東晉南渡之后,南北政權對峙長達將近三百年。在當時中國的北方地區,草原民族的文化對中原地區發生了很大的影響,同時中原漢族的衣冠文化也深刻地影響和改變了原來馬背民族的生活。陸法言的家族即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成為了與漢族士族無異的學問世家,他的父親陸爽,曾任隋文帝楊堅廢太子楊勇的師傅,是當時著名的文化名流。因此,才會有《切韻·序》當中提到的那一場風流雅集,顏之推、劉臻等八人均是名冠一時的文人學者,夜永酒闌,論及音韻,魏淵說“我輩數人,定則定矣”,如此的氣概,對這“數人”而言,也著實當得。
《切韻·序》當中提到的南北語音的差別,是當時許多文人學者都已經注意到的問題。語音的差異,源自人群的分合流離,源自地域的分殊懸隔,從現代語言學的角度來看,語音的差別并非是一樁新鮮事兒。但對于古人而言,語言卻不僅僅是日常交際的工具,更為重要的是,口頭的語言與書籍經典的語言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是一種文化身份的象征。顏之推在《顏氏家訓·音辭篇》中說:“吾家兒女,雖在童稚,便漸督正之;一言訛替,以為己罪矣。”而當時語音的正宗,乃是相傳從東漢太學當中形成的“洛生詠”。《世說新語》中曾提到謝安有鼻疾,因而善作洛生之詠,時人紛紛掩鼻效仿。可見語音之正,是士大夫社會交往當中的一項重要內容。
除此以外,在誦讀古代經典時,一些字詞的具體讀音的差異,往往決定了對文意的理解的不同。比如《論語》中說“假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其中的“易”字流傳到現在的通行讀法是讀為支韻去聲,而漢代“魯論”讀為昔韻入聲。讀音不同,意義也不一樣,如按去聲的讀法,這句話就認為講的是孔子學習《周易》的心得,而入聲的讀法認為“易”字很可能是“亦”的通假,斷句都跟前者不同,應該變成“五十以學,亦可以無大過矣”。兩者相差十萬八千里。因此南朝學者陸德明在《經典釋文·序論》里說“夫筌蹄所寄,唯在文言,差若毫釐,謬以千里”。《切韻·序》中所說的“南北是非,古今通塞”,指的就是文人士大夫書音的彼此差異。
東晉南渡,北方的士家大族和洛陽的權臣豪貴群集于金陵;而洛陽遺民仍有留駐原籍者,后來北魏經過爾朱榮之亂,權臣高歡盡遷洛陽之民于河北鄴城。顏之推說四方“各有土風,遞相笑非,指馬之諭,未知孰是。……搉而量之,獨金陵與洛下耳”。金陵、洛下本為一源,只是由于南北隔絕,并且受到當地土著語音的一些感染,因此產生了種種不同的差異。南北朝間音韻之學大興,《隋書·經籍志》中收錄當時的韻書和古今字書有一百零八種之多。然而《切韻》一出,“時俗共重,以為典規”,其余各家漸次湮沒,《切韻》遂成為唐宋韻書之祖。有唐一世,對《切韻》作增修補刊為今所知的即有數家,今天流傳下來的宋代《廣韻》、《集韻》也是在《切韻》的基礎上修訂而成的。唐宋科舉詩賦所用的押韻標準,即為《切韻》,后來成為近體詩標準的“平水韻”則是由《切韻》韻目的合用省略而來的。
除了上述的重要之處以外,《切韻》對于中國古代文化最為重大的功用之一體現在漢語語音史的研究上。中國的語言受到漢字巨大的影響,與世界其他民族使用的拼音文字不同,漢字的表音性質并不十分直觀,因此研究古代漢語的讀音對古代學者而言是一件非常困難的工作。清代學者段玉裁在與江有誥論述古音的信件往來中慨嘆,如能知道古代支脂之何以三分的音理,則死而無憾。我們雖然可以通過詩歌的押韻、文字的諧聲一窺古代語音的奧境,但這些材料畢竟缺乏條理,也無一定可靠的標準可以限定,因此往往會產生各自不同的結論。而《切韻》是一部以語音系統為綱目編纂的韻書,其中以聲調分卷,每一卷中依據韻目不同再分,每一韻中又依聲母不同分別小韻,條分縷析,綱舉目張。在一千多年以前,可謂是用現代科學分類的眼光對漢語語音系統作了一次徹底的整理。所以,從明代陳第、顧炎武開始,乾嘉之學研究上古語音,莫不先從《切韻》為基石,逐次上推。即便是當代的新興語言學流派提出對于中國古代語音的構擬要拋開《切韻》直接從漢語方言入手構擬研究,但也不得不承認,對于漢魏以上中國語音的研究,《切韻》仍是最重要的參考文獻之一。
這部韻書,由于歷代文人愛之太殷,添枝加葉,反而使《切韻》的唐代原本湮沒無存,長期以來人們都是通過北宋編修的《廣韻》來認識《切韻》,不過兩書除一些基本可以相通的原則改變和字數增減外,沒有系統性的差異。到了近代,在敦煌出土了一種《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殘本,又稱“王一”本,被伯希和帶往法國,現藏巴黎。此外故宮內府又散出兩種《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其中裴務齊增補的被稱為“王二本”,明宋濂跋的被稱為“王三本”。王三本最全,最為接近唐代的原貌。傳說此本曾流散出宮,古董商覓得此物,因為希見,不明價值,請來當時著名的金石文物大家唐蘭先生鑒定。唐先生驗過,知為罕見的國寶,但怕當場說破古董商坐地起價以致國寶流失,便故意隱瞞此本的真實價值,終使此本得以保存國內,千年國寶又重歸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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