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人 韓愈
形于上者謂之天,形于下者謂之地,命于其兩間者謂之人。形于上,日月星辰皆天也;形于下,草木山川皆地也;命于其兩間,夷狄禽獸皆人也。曰:“然則吾謂禽獸人,可乎?”曰:“非也。指山而問焉,曰山乎?曰山,可也。山有草木禽獸,皆舉之矣。指山之一草而問焉,曰山乎?曰山,則不可。”故天道亂,而日月星辰不得其行;地道亂,而草木山川不得其平;人道亂,而夷狄禽獸不得其情。天者,日月星辰之主也;地者,草木山川之主也;人者,夷狄禽獸之主也。主而暴之,不得其為主之道矣,是故圣人一視而同仁,篤近而舉遠(yuǎn)。
〔注釋〕不得其行:不能正常運(yùn)行。暴:糟蹋。篤:專注、關(guān)切。舉:照顧。
(楊英姿)
〔鑒賞〕天底下有些名文,初讀時不過爾爾,宣傳儒家道統(tǒng)的經(jīng)典尤其如此。但有些話盡管是老調(diào),聽起來卻是常新的,正如有些話聽起來很新,骨子里卻散發(fā)出陳腐氣一樣。韓愈的《原人》即屬于聽起來似乎為“老話”,其實是“常新”的一類。在經(jīng)歷了千百年以后,重讀此文,覺得時間彌久,意義彌新。
仿韓愈推原之法,先“原”題目:《原人》之“人”一作“仁”,為人需要“仁”。仁的核心是“愛人”,故“人”即“仁”,“仁”即愛人,愛人還要推己及物愛天下山川草木、夷狄禽獸;“不仁”即“不人”。推本溯源說“人”,就必須說“仁”,這是儒家的道統(tǒng)。
為什么要愛人?又為什么要行“仁義”?這要從“人從何處來”說起,韓愈的回答是:“形于上者謂之天,形于下者謂之地,命于其兩間者謂之人。”天,包括日月星辰,地,包括草木山川,人則包括夷狄禽獸,三才則天地人都包括在其中,其他宇宙萬物都囊括其中。這是文章的第一層意思。
因為人是動物中有思維者,可稱為萬物之靈長,故以“人”可指代天地一切之動物,而不可以某“禽獸”指代人;因為“山”中有草木禽獸,可用“山”代表天底下的山川草木,而不可以某山之一草來代表“山”,這是進(jìn)一步解釋“天”“地”“人”究竟包容哪些東西。是為文章第二層意思。
第三,韓愈進(jìn)一步推論:天有天道,地有地道,人有人道,天下萬物皆有道,天不變道亦不變。何謂“道”,道即是規(guī)律,順道而為,則萬事興旺;逆道而行,則必敗之。所以韓愈說:“天道亂,而日月星辰不得其行;地道亂,而山川草木不得其平;人道亂,而夷狄禽獸不得其情。”這些責(zé)任由誰來負(fù)?當(dāng)然由天、地、人來負(fù),因為天是日月星辰之“主”,地是山川草木之“主”,人是夷狄禽獸之“主”。然而,實際上,天行有常,天地?zé)o情,天若有情天亦老,地如有心地崩裂,可以追究責(zé)任的唯有人。“主而暴之,不得其為主之道矣。”說到底要行道的是人,這樣自然而然得出了他的結(jié)論:“是故圣人一視而同仁,篤近而舉遠(yuǎn)”,施仁義而及普天之下,則萬物得其平矣。否則便是無道,萬物不得其平。
韓愈的哲學(xué)思想一貫強(qiáng)調(diào)“道”與“德”,道與德離不開仁義,“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原道》),人施仁義,必施之于宇宙萬物,“一視同仁”就要對天地之物同施仁愛,由近及遠(yuǎn),由親及疏,這是韓愈理想中的標(biāo)準(zhǔn),符合這些標(biāo)準(zhǔn)的行為稱為“義”,能夠推行仁義的并施之于天地萬物乃至夷狄禽獸的即是圣人。一篇主旨反復(fù)宣傳的便是這個宗旨。
在進(jìn)入21世紀(jì)之時,重讀韓愈此文,回顧歷史,可以清晰地見到,人類縱然有許多令人驕傲的成果,然而戰(zhàn)爭、災(zāi)難、暴政、愚昧、貧窮、疾病依然在同文明抗?fàn)帲澜缟显S多地區(qū)離“人道”還相距很遠(yuǎn)。好在人類已越來越認(rèn)識到天、地、人互相協(xié)調(diào)的重要性。韓愈在《原人》中的有關(guān)論述,至少可作為對“現(xiàn)代文明病”振聾發(fā)聵的棒喝。讀韓愈《原人》于此中作一二思考,對作者的思想庶幾乎可近之。
上一篇:魏徵《貞觀政要·漸不克終疏》原文注釋與鑒賞
下一篇:韓愈《原道》原文注釋與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