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伊阿宋率領(lǐng)航行隊到科爾喀斯去取金羊毛，遇到了無法克服的困難。科爾基斯國王埃特斯的女兒美狄亞愛上了伊阿宋，用巫術(shù)幫助他取得了金羊毛。隨后美狄亞背叛了祖國，與伊阿宋私奔。回到希臘的伊阿宋獲悉其父埃宋已被篡位者佩利阿斯所害，便請美狄亞助他復(fù)仇。美狄亞設(shè)計使佩利阿斯死于非命。伊阿宋和美狄亞遭到放逐，來到科任托斯，過了幾年幸福的生活，還生了兩個兒子。然而，伊阿宋這時卻貪圖財富權(quán)勢，見利忘義，決心娶科任托斯國王克瑞翁的女兒，拋棄美狄亞。國王克瑞翁下令要將美狄亞和她的兩個兒子驅(qū)逐出境，美狄亞在孤立無援中決定復(fù)仇。她先求伊阿宋設(shè)法留下她的兩個兒子，又讓二子給新娘格勞克送去金冠和長袍，金冠長袍化作烈火燒死了格勞克和前去相救的克瑞翁。隨后美狄亞又殺死自己的兩個兒子以絕伊阿宋之后。伊阿宋趕到時，美狄亞帶著兩個兒子的尸體乘太陽神赫利奧斯送的龍車騰空而起，預(yù)言了伊阿宋今后的不幸生活。

【作品選錄】

三　第一場

美狄亞偕保姆自屋內(nèi)上。

美狄亞　啊，你們科任托斯婦女，我害怕你們見怪，已從屋里出來了。我知道，有許多人因為態(tài)度好像很傲慢，就得到了惡意和冷淡的罵名，他們當(dāng)中有一些倒也出來跟大家見面，可是一般人的眼光不可靠，他們沒有看清楚一個人的內(nèi)心，便對那人的外表發(fā)生反感，其實那人對他們并沒有什么惡意呢；還有許多則是因為他們安安靜靜呆在家里。一個外邦人應(yīng)同本地人親密來往；我可不贊成那種本地人，他們只求個人的享樂，不懂得社交禮貌，很惹人討厭。

但是，朋友們，我碰見了一件意外的事，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打擊。我已經(jīng)完了，我寧愿死掉，這生命已沒有一點樂趣。我那丈夫，我一生的幸福所倚靠的丈夫，已變成這人間最惡的人！

在一切有理智、有靈性的生物當(dāng)中，我們女人算是最不幸的。首先，我們得用重金爭購一個丈夫，他反會變成我們的主人；但是，如果不去購買丈夫，那又是更可悲的事。而最重要的后果還要看我們得到的，是一個好丈夫，還是一個壞家伙。因為離婚對于我們女人是不名譽的事，我們又不能把我們的丈夫轟出去。一個在家里什么都不懂的女子，走進一種新的習(xí)慣和風(fēng)俗里面，得變做一個先知，知道怎樣駕馭她的丈夫。如果這事做得很成功，我們的丈夫接受婚姻的羈絆，那么，我們的生活便是可羨的；要不然，我們還是死了好。

一個男人同家里的人住得膩煩了，可以到外面去散散他心里的郁積，[不是找朋友，就是找玩耍的人；]可是我們女人就只能靠著一個人。他們男人反說我們安處在家中，全然沒有生命危險；他們卻要拿著長矛上陣： 這說法真是荒謬。我寧愿提著盾牌打三次仗，也不愿生一次孩子。

可是這同樣的話，不能應(yīng)用在你們身上： 這是你們的城邦、你們的家鄉(xiāng)，你們有豐富的生活，有朋友來往；我卻孤孤單單在此流落，那家伙把我從外地搶來，又這樣將我虐待，我沒有母親、弟兄、親戚，不能逃出這災(zāi)難，到別處去停泊。

我只求你們這樣幫助我： 要是我想出了什么方法、計策去向我的丈夫，向那嫁女的國王和新婚的公主報復(fù)冤仇，請?zhí)嫖冶Ｊ孛孛堋Ｅ丝偸鞘裁炊己ε拢呱蠎?zhàn)場，看見刀兵，總是心驚膽戰(zhàn)；可是受了丈夫欺負的時候，就沒有別的心比她更毒辣！

歌隊長　美狄亞，我會替你保守秘密，因為你向你丈夫報復(fù)很有理由；難怪你這樣悲嘆你的命運！

我看見克瑞翁，這地方的國主，來了，來宣布什么新的命令！

克瑞翁偕眾侍從自觀眾右方上。

克瑞翁　你這面容愁慘，對著丈夫發(fā)怒的美狄亞，我命令你帶著你兩個兒子離開這地方，出外流亡！不許你拖延，因為我要在這里執(zhí)行我的命令，不把你驅(qū)逐出境，我決不回家。

美狄亞　哎呀，我這不幸的人完了！我的仇人把帆索完全放松了，又沒有一個容易上陸的海岸好逃避這災(zāi)難。但是，盡管他這樣殘忍地虐待我，我總還要問問他。

克瑞翁，你為什么要把我從這地方驅(qū)逐出去？

克瑞翁　我不必隱瞞我的理由： 我是害怕你陷害我的女兒，害得無法挽救。有許多事情引起我這種恐懼心理，因為你天生很聰明，懂得許多法術(shù)，并且你被丈夫拋棄后，非常氣憤；此外，我還聽人傳報，說你想要威脅嫁女的國王、結(jié)婚的王子和出嫁的公主，想要做出什么可怕的事來，因此我得預(yù)先防備。啊，女人，我寧可現(xiàn)在遭到你仇恨，免得叫你軟化了，到后來，懊悔不及。

美狄亞　哎呀，克瑞翁啊，聲名這東西曾經(jīng)發(fā)生過好些壞影響，害得我不淺，這已不是第一次害我，而是好多次了。一個有頭腦的人切不可把他的子女教養(yǎng)成“太聰明的人”，因為“太聰明的人”除了得到無用的罵名外，還會惹本地人嫉妒： 假如你獻出什么新學(xué)說，那些愚蠢的人就會覺得你的話太不實用，你這人太不聰明；但是，如果有人說你比那些假學(xué)究還要高明，他們又會認為你是這城里最可惡的人。

我自己也遭受到這樣的命運： 有的人嫉妒我聰明，有的人相反，又說我不夠聰明。(向克瑞翁)你也就是因為我聰明而懼怕我。你該沒有受過我什么陷害吧？我并沒有那樣存心，克瑞翁，你不必懼怕我。你為什么要這樣虐待我呢？你依照自己的心愿，把你的女兒嫁給他，我承認這事情你做得很慎重。我只是怨恨我的丈夫，并不嫉妒你們幸福。快去完成這婚事，歡樂歡樂吧！讓我依然住在這地方，我自會默默地忍受這點委屈，服從強者的命令的。

克瑞翁　你的話聽來很溫和，可是我總害怕，害怕你心里懷著什么詭詐。如今我比先前更難以相信你了，因為一個沉默而狡猾的人，比一個急躁的女人或男人還要難以防備。趕快動身吧，不要盡啰唆，我的意志十分堅定，我明知你在恨我，你也沒有方法可以留在這里。

美狄亞　不，我憑你的膝頭和你新婚的女兒懇求你。

克瑞翁　你白費唇舌，絕對勸不動我。

美狄亞　你真要把我驅(qū)逐出去，不重視我的請求嗎？

克瑞翁　因為我愛你，遠不如我愛我家里的人。

美狄亞　(自語)啊，我的祖國呀，我現(xiàn)在十分想念你！

克瑞翁　除了我的兒女外，我最愛我的祖國。

美狄亞　唉，愛情真是人間莫大的禍害！

克瑞翁　我認為那全憑命運安排。

美狄亞　啊，宙斯，切不要忘了那造孽的人！

克瑞翁　快走吧，蠢東西，免得我麻煩。

美狄亞　你麻煩，我不是也麻煩嗎？

克瑞翁　我的侍從立刻會動武，把你驅(qū)逐出去。

美狄亞　我求你，克瑞翁，不要這樣——

克瑞翁　女人，看來你要同我刁難！

美狄亞　我一定走，再也不求你讓我住在這里了。

克瑞翁　那么，為什么這樣使勁拖住我？還不趕快放松我的手？

美狄亞　讓我多住一天，好決定到哪里去： 既然孩子的父親一點也不管，我得替他們找個安身的地方。可憐可憐他們吧，你也是有兒女的父親。我自己被驅(qū)逐出境倒沒有什么，我不過是心痛他們也遭受著苦難。

克瑞翁　我這心并不殘忍，正因為這樣，我才做錯了很多事情。我現(xiàn)在雖然看出了我的錯誤，但是，女人，你還是可以得到這許可。可是，我先告訴你： 如果來朝重現(xiàn)的太陽光看見你和你的兒子依然在我的國內(nèi)，那你就活不成了。我這次所說的決不是假話。

克瑞翁偕眾侍從自觀眾右方下。

歌隊長　哎呀呀！你受了這些苦難真是可憐！你到哪里去呢？你再到異鄉(xiāng)作客呢，還是回到你自己家里，回到你自己國內(nèi)躲避災(zāi)難？美狄亞，神明把你帶到了這難航的苦海上。

美狄亞　事情完全弄糟了——誰能夠否認呢？——可是還沒有到那個地步呢，先別這么決定。那新婚夫婦和那聯(lián)婚的人，得首先嘗到莫大的痛苦和煩惱呢。你以為我沒有什么詭詐，沒有什么便宜，就會這樣奉承他嗎？我才不會同他說話，不會雙手攀著他呢！他現(xiàn)在竟愚蠢到這個地步，居然在他能夠把我驅(qū)逐出去，破壞我的計劃時，讓我多住一天。就在這一天里面，我可以叫這三個仇人，那父親、女兒和我自己的丈夫，變作三具尸首。

朋友們，我有許多方法害死他們，卻不知先用哪一種好。到底是燒毀他們的新屋呢，還是偷偷走進那陳設(shè)著新床的房里，用一把鋒利的劍刺進他們的胸膛？可是這方法對我有點不利： 萬一我抱著這個計劃走進他們屋里的時候，被人捉住，那我死了還要遭到仇人的嘲笑呢。最好還是用我最熟悉的簡捷辦法，用毒藥害死他們。

那么，就算他們死了；可是哪個城邦又肯接待我呢？哪個外邦人肯給我一個安全的地方、一個寧靜的家來保護我的身子呢？沒有這樣的人的。因此我得等一會兒，等到有堅固的城樓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再用這詭計，這暗害的方法，去毒死他們；但是，如果厄運逼著我沒有辦法，我就只好親手動刀，把他們殺死。我一定向著勇敢的道路前進，雖然我自己也活不成。

我憑那住在我閨房內(nèi)壁龕上的赫卡忒，憑這位我最崇拜的、我所選中的、永遠扶助我的女神起誓： 他們里頭決沒有一個人能夠白白地傷了我的心而不受到報復(fù)！我要把他們的婚姻弄得很悲慘，使他們懊悔這婚事，懊悔不該把我驅(qū)逐出這地方。

(自語)美狄亞，進行吧！切不要吝惜你所精通的法術(shù)，快想出一些詭詐的方法，溜進去做那可怕的事吧！這正是顯露你勇氣的時機！你本出自那高貴的父親，出自赫利俄斯，你看你受了什么委屈，你竟被西緒福斯的兒孫在伊阿宋的婚筵上拿來取笑！你知道怎樣辦；我們生來是女人，好事全不會，但是，做起壞事來卻最精明不過。

十一　第五場

保傅引兩個孩子自觀眾右方上。

保傅　我的主母，你的孩兒不至于被放逐了，那位公主新娘已經(jīng)很高興地親手接受了你的禮物，從此你的兒子可以在宮中平安地住下去啦。

啊！當(dāng)你的運氣好轉(zhuǎn)的時候，你怎么這樣驚慌？為什么聽了我的話，還不高興？

美狄亞　哎呀！

保傅　這和我?guī)淼南⑻粎f(xié)調(diào)了！

美狄亞　不由我不再嘆一聲！

保傅　是不是我報告了什么不幸的事情，連自己都不知道，反把它弄錯了，當(dāng)作好消息呢？

美狄亞　你報告了這樣的消息，我并不怪你。

保傅　可是你為什么這樣垂頭喪氣，還流著眼淚呢？

美狄亞　啊，老人家，我要痛哭，因為神明和我都懷著惡意，定下了這條毒計。

保傅　你放心，你的兒子會把你迎接回來的。

美狄亞　我這不幸的人倒要先把他們帶回老家去。

保傅　這人間不只你一人才感到母子的別離，你既是凡人，就得忍耐這痛苦。

美狄亞　我就這樣做吧。你進屋去，為孩子們準備日常用的東西。

保傅進屋。

孩子們呀，孩子們！你們在這里有一個城邦，有一個家，你們永遠離開這不幸的我，住在這里，你們會這樣成為無母的孤兒。在我還沒有享受到你們的孝敬之前，在我還沒有看見你們享受幸福，還沒有為你們預(yù)備婚前的沐浴，為你們迎接新娘，布置婚床，為你們高舉火炬之前，我就將被驅(qū)逐出去，流落他鄉(xiāng)。只因為我的性情太暴烈了，才這樣受苦。啊，我的孩兒，我真是白養(yǎng)了你們。白受苦，白費力，白受了生產(chǎn)時的劇痛。我先前——哎呀！——對你們懷著很大的希望，希望你們養(yǎng)老，親手裝殮我的尸首，這都是我們凡人所羨慕的事情；但如今，這種甜蜜的念頭完全打消了，因為我失去了你們，就要去過那艱難痛苦的生活；你們也就要去過另一種生活。不能再拿這可愛的眼睛來望著你們的母親了。唉，唉！我的孩子，你們?yōu)槭裁茨眠@樣的眼睛望著我？為什么向著我最后一笑？哎呀！我怎樣辦呢？朋友們，我如今看見他們這明亮的眼睛，我的心就軟了！我決不能夠！我得打消我先前的計劃，我得把我的孩兒帶出去。為什么要叫他們的父親受罪，弄得我自己反受到這雙倍的痛苦呢？這一定不行，我得打消我的計劃。——我到底是怎么的？難道我想饒了我的仇人，反遭受他們的嘲笑嗎？我得勇敢一些！我竟自這樣脆弱，使我心里發(fā)生了這樣軟弱的思想！

我的孩兒，你們進屋去吧！

兩個孩子進屋。

那些認為不應(yīng)當(dāng)參加我這祭獻的人盡管走開，我決不放松我的手！

(自語)哎呀呀！我的心呀，快不要這樣做！可憐的人呀，你放了孩子，饒了他們吧！即使他們不能同你一塊兒過活，但是他們畢竟還活在世上，這也好寬慰你啊！——不，憑那些住在下界的報仇神起誓，這一定不行，我不能讓我的仇人侮辱我的孩兒！無論如何，他們非死不可！既然要死，我生了他們，就可以把他們殺死。命運既然這樣注定了，便無法逃避。

我知道得很清楚，那個公主新娘已經(jīng)戴上那花冠，死在那袍子里了。我自己既然要走上這最不幸的道路，我就想這樣同我的孩子告別：“啊，孩兒呀，快伸出，快伸出你們的右手，讓母親吻一吻！我的孩兒的這樣可愛的手、可愛的嘴，這樣高貴的形體、高貴的容貌！愿你們享福——可是是在那個地方享福，因為你們在這里所有的幸福已被你們父親剝奪了。我的孩兒這樣甜蜜的吻、這樣細嫩的臉、這樣芳香的呼吸！分別了，分別了！我不忍再看你們一眼！”——我的痛苦已經(jīng)制伏了我；我現(xiàn)在才覺得我要做的是一件多么可怕的罪行，我的憤怒已經(jīng)戰(zhàn)勝了我的理智。

歌隊長　我也曾多少次探索過那更微妙的思想，研究過那更嚴肅的爭辯，那原不是我們女人所能討論的。我們也有一位文化女神，她同我們做伴，給我們智慧；可是她并不和我們大家做伴，而是和少數(shù)人做伴，也許在一大群女人里頭，只有一個同她在一起，但由此可見，我們女人并不是完全沒有智慧的。我認為那些全然沒有經(jīng)驗的人，那些從沒有生過孩子的人，倒比那些做母親的幸福得多，因為那些沒有子女的人不懂得養(yǎng)育孩子是苦是樂，可以減少許多煩惱；我看見那些家里養(yǎng)著可愛的孩子的人一生憂愁： 愁著怎樣把孩子養(yǎng)得好好的，怎樣給他們留下一些生活費，此后還不知他們辛辛苦苦養(yǎng)出來的孩子是好是壞。這人間還有一個最大的災(zāi)難我也要提提： 就說他們的生活十分富裕，孩子們的身體也發(fā)育完成，他們?yōu)槿擞趾茫坏牵绻\這樣注定，死神把孩子們的身體帶到冥府去，那就完了！神明對我們凡人，在一切痛苦之上，又加上這種喪子的痛苦，這莫大的慘痛，這對他們又有什么好處呢？

美狄亞　朋友們，我等候消息已等了許久，我要看那宮中的事情到底是怎樣結(jié)果的。

看啊，我望見伊阿宋的仆人跑來了，他那喘吁吁的樣子，好像他要報告什么很壞的消息。

傳報人自觀眾右方急上。

傳報人　美狄亞，快逃走呀，快逃走呀！切莫留下一只航海的船，一輛陸行的車子！

美狄亞　什么事情發(fā)生了，要叫我逃走？

傳報人　公主死了，她的父親克瑞翁也叫你的毒藥害了！

美狄亞　你報告了這最好的消息，從今后你就是我的恩人，我的朋友。

傳報人　你說什么呀？夫人，我看你害了我們的王室，你聽了這消息，不但不驚駭，反而這樣高興，你的神志是不是很清明？該沒有錯亂吧？

美狄亞　我自有理由回答你的話。請不要性急，朋友，告訴我，他們是怎樣死的。如果他們死得很悲慘，你便能使我加倍的快樂。

傳報人　當(dāng)你那兩個兒子隨著他們父親去到公主那里，進入新房的時候，我們這些同情你痛苦的仆人很是高興，因為那宮中立刻就傳遍了消息，說你和你丈夫已經(jīng)排解了舊日的爭吵。有的人吻他們的手，有的人吻他們的金黃的卷發(fā)；我自己也樂得忘形，竟隨著孩子們進入了那閨中。我們那位現(xiàn)在代替你的地位受人尊敬的主母，在她看見那兩個孩子以前，她先向伊阿宋多情地飛了一眼！她隨即看見孩子們進去，心里十分憎惡，忙蓋上了她的眼睛，掉轉(zhuǎn)了她那變白了的臉面。你的丈夫因此說出了下面的話，來平息那女人的怒氣：“請不要對你的親人發(fā)生惡感，快止住你的憤怒，掉過頭來，承認你丈夫所承認的親人。請你接受這禮物，轉(zhuǎn)求你父親，為了我的緣故，不要把孩子們驅(qū)逐出去。”她看見了那兩件衣飾，便不能自主，完全答應(yīng)了她丈夫的請求。當(dāng)你的孩子和他們的父親離開那宮廷，還沒有走得很遠的時候，她便把那件彩色的袍子拿起來穿在身上，更把那金冠戴在卷發(fā)上，對著明鏡理理她的頭發(fā)，自己笑她那懶洋洋的形影。她隨即從坐椅上站了起來，拿她那雪白的腳很嬌嬈地在房里踱來踱去，十分滿意于這兩件禮物，并且頻頻注視那直伸的腳背。

這時候我看見了那可怕的景象，看見她忽然變了顏色，站立不穩(wěn)，往后面倒去，她的身體不住地發(fā)抖，幸虧是倒在那座位上，沒有倒在地下。那里有一個老仆人，她認為也許是山神潘，或是一位別的神在發(fā)怒，大聲地呼喚神靈！等到她看見她嘴里吐白沫，眼里的瞳孔向上翻，皮膚上沒有了血色，她便大聲痛哭起來，不再像剛才那樣叫喊。立刻就有人去到她父親的宮中，還有人去把新娘的噩耗告訴新郎，全宮中都回響著很沉重的奔跑聲音。約莫一個善走的人繞過那六百尺的賽跑場，到達終點的工夫，那可憐的女人便由閉目無聲的狀態(tài)中蘇醒過來，發(fā)出可怕的呻吟，因為那雙重的痛苦正向著她進襲： 她頭上戴著的金冠冒出了驚人的、毀滅的火焰；那精致的袍子，你的孩子獻上的禮物，更吞噬了那可憐人的細嫩的肌膚。她被火燒傷，忽然從座位上站起來逃跑，時而這樣，時而那樣搖動她的頭發(fā)，想搖落那花冠；可是那金冠越抓越緊，每當(dāng)她搖動她的頭發(fā)的時候，那火焰反加倍旺了起來。她終于給厄運克服了，倒在地下，除了她父親之外，誰都難以認識她，因為她的眼睛已不像樣，她的面容也已不像人，血與火一起從她頭上流了下來，她的肌肉正像松脂淚似的，一滴滴地叫毒藥看不見的嘴唇從她的骨骼間吮了去，這真是個可怕的景象！誰都怕去接觸她的尸體，因為她所遭受的痛苦便是個很好的警告。

她的父親——那可憐的人——還不知道這一場禍事。這時候他忽然跑進閨房，跌倒在她的尸體上。他立刻就驚喊起來，雙手抱住那尸身，同她接吻，并且這樣嚷道：“我的可憐的女兒呀！是哪一位神明這樣侮辱地害了你？是哪一位神明使我這行將就木的老年人失去了你這女兒？哎呀，我的孩兒，我同你一塊兒死吧！”等他止住了這悲痛的呼聲，他便想立起那老邁的身體來，哪知竟會粘在那精致的袍子上，就像常春藤的卷須纏在桂樹上一樣。這簡直是一種可怕的角斗： 一個想把膝頭立起來，一個卻緊緊地膠住不放；他每次使勁往上拖，那老朽的肌肉便從他的骨骼上分裂了下來。最后這不幸的人也死了，斷了氣，因為他再也不能忍受這痛苦了。女兒同老父的尸首躺在一塊兒——這樣的災(zāi)難真叫人流淚！

關(guān)于你的事，我沒有什么可說的，因為你自己知道怎樣逃避懲罰。這不是我第一次把人生看作幻影；這人間沒有一個幸福的人；有的人財源滾滾，雖然比旁人走運一些，但也不是真正有福。

傳報人自觀眾右方下。

歌隊長　看來神明要在今天叫伊阿宋受到許多苦難，在他是咎由自取。

美狄亞　朋友們，我已經(jīng)下了決心，馬上就去做這件事情： 殺掉我的孩子再逃出這地方。我決不耽誤時機，決不拋撇我的孩兒，讓他們死在更殘忍的手里。我的心啊，快堅強起來！為什么還要遲疑，不去做這可怕的、必須做的壞事！啊，我這不幸的手呀，快拿起，拿起寶劍，到你的生涯的痛苦起點上去，不要畏縮，不要想念你的孩子多么可愛，不要想念你怎樣生了他們，在這短促的一日之間暫且把他們忘掉，到后來再哀悼他們吧。他們雖是你殺的，你到底也心疼他們！——啊，我真是個苦命的女人！

美狄亞偕眾侍女進屋。

(羅念生譯)

注釋：

括弧里的一行，原詩不合節(jié)奏，也許是假冒的。

【賞析】

悲劇《美狄亞》是歐里庇得斯的代表作。

在歐里庇得斯的悲劇里，美狄亞是一個具有濃厚悲劇色彩的古希臘婦女形象，也是一個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典范。這種女性自我意識在美狄亞對伊阿宋的報復(fù)中得到最充分的體現(xiàn)。她為自己所愛的人，毅然拋棄故鄉(xiāng)，殺弟叛父。她離開故鄉(xiāng)，隨伊阿宋來到科任托斯，成為一個失去庇蔭的漂泊者、一個沒有家園的人，她不可能再返回原來的文明，又無法真正完全進入伊阿宋所代表的那種新文明之中。從某種意義上講，為了伊阿宋，美狄亞變得眾叛親離。但她毫無怨言，對她來說，伊阿宋就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和生活依靠。誰料伊阿宋后來竟然忘恩負義、見異思遷，利欲熏心地拋棄美狄亞，打算另娶科任托斯國王克瑞翁的女兒，并容忍克瑞翁驅(qū)逐美狄亞和他們的兒子。面臨伊阿宋的拋棄和克瑞翁國王放逐的雙重打擊，美狄亞陷入嫉妒、痛苦、絕望之中，幾天幾夜茶飯不思，痛不欲生。她悔恨當(dāng)初為了伊阿宋背棄親人、背棄家鄉(xiāng)，失去城邦的保護，“沒有娘家作為避難的港灣”。美狄亞為丈夫的背信棄義的行為所激怒，悲劇從此開始。在痛苦的反思中，美狄亞清醒地意識到伊阿宋的無情自私，而社會道德或法律又不對他進行任何懲罰，她不想逆來順受了。她變得剛強而暴烈，憤怒地控訴伊阿宋的無情無義，譴責(zé)他的無恥行徑；她化悲痛為力量，轉(zhuǎn)愛情為仇恨，向伊阿宋和所有迫害她的勢力進行了瘋狂的報復(fù)。她變得兇狠和殘忍，精心安排了復(fù)仇計劃，并親手殺死兩個孩子，使伊阿宋既死新婦又絕子嗣，嘗盡斷腸心碎的痛苦。

“美狄亞殺子”把美狄亞的絕望、覺醒、反抗這一發(fā)展過程推向最高潮。超乎常態(tài)的“愛”與“恨”是美狄亞性格中最鮮明的特征。在這場戲里，棄婦的恨和慈母的愛在美狄亞內(nèi)心展開了強烈的斗爭，復(fù)雜的心理矛盾細膩逼真。作為母親，美狄亞很愛自己的兒子，想到生養(yǎng)孩子的痛苦和艱辛，想到孩子尚未享受到成年的幸福就要離開人世，想到自己尚未享受到兒子的孝敬就將與兒子永別，她有如萬箭穿心，特別是當(dāng)孩子們用純潔無邪的眼睛看著她時，美狄亞幾乎要打退堂鼓，放棄復(fù)仇打算：“哎呀！我怎么辦呢？朋友們，我如今看見他們這明亮的眼睛，我的心就軟了！我決不能夠！我得打消我先前的計劃，我得把我的孩兒帶出去。”但想到伊阿宋的狂妄、克瑞翁的淫威，她又怒不可遏：“我到底是怎么的？難道我想饒了我的仇人，反遭受他們的嘲笑嗎？我得勇敢一些！”然而慈母的愛畢竟使她舍不得孩子：“哎呀呀，我的心呀，快不要這樣做！可憐的人呀，你放了孩子，饒了他們吧！”她的內(nèi)心反復(fù)斗爭，幾次母愛戰(zhàn)勝復(fù)仇之心，軟化了，但又幾次堅強起來，認定：“無論如何，他們非死不可！既然要死，我生了他們，就可以把他們殺死。命運既然這樣注定了，便無法逃避。”最后，憤怒戰(zhàn)勝了理智。為使伊阿宋斷絕子嗣，永遠痛苦，美狄亞做下了駭人聽聞的事。而殺子的結(jié)果，又使她感受到雙倍的痛苦和不幸，在懲罰他人的同時，也毀滅了自己的幸福。

美狄亞的悲劇，是時代和社會造成的悲劇。美狄亞被欺騙、被拋棄、被羞辱、被傷害，卻有怨無處訴，有理無處講。因為美狄亞所處的時代，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形態(tài)、一夫一妻制為基礎(chǔ)的婚姻和家庭關(guān)系基本形成。男尊女卑成為當(dāng)時社會的規(guī)范。女性作為第二性——“多余的肋骨”，自然便失去了她過去應(yīng)有的地位，日益淪落為男性的財產(chǎn)和附屬品。尤其在當(dāng)時的雅典，女性只是勞作的奴隸和生兒育女的工具，其價值必須借助男性的賦予才能存在。婦女必須嚴守貞操，不得參與公共生活，更談不上政治權(quán)利，而男子則可以有外室，在外面胡作非為，不受法律或道德力量的約束。難怪美狄亞悲嘆道：“在一切有理智、有靈性的生物當(dāng)中，我們女人算是最不幸的。”她被逼迫得走投無路了，便反叛了既定秩序和高高在上的強權(quán)，也反叛了功勛卓著的英雄，更反叛了自己過去純潔美好的初衷。美狄亞的反抗，是對父權(quán)、夫權(quán)、王權(quán)的挑戰(zhàn)，是女性不甘忍受屈辱命運而反抗男權(quán)的反映，是女性要求平等、追求獨立人格的吶喊，開辟了女性尋求自身解放的先河，為幾千年來女性的覺醒樹立了一面旗幟。

歐里庇得斯的悲劇不同于前人處在于，主宰一切的命運的地位在劇中不明顯了，而影射現(xiàn)實的內(nèi)容突出了，如把英雄時代丈夫遺棄妻子這個不成問題的問題放到了道德天平上，并同作者所處時代的同類社會問題聯(lián)系起來。他通過美狄亞這一光彩奪目的形象，對女性的艱難處境和火山爆發(fā)式的反抗復(fù)仇進行了震撼人心的刻畫，對那些被侮辱、受損害的希臘婦女寄予深切的同情，并肯定了她們的反叛精神和女性意識的覺醒，同時也譴責(zé)了那些見利忘義的負心漢。悲劇《美狄亞》因此成為歌頌女性爭取自由幸福而斗爭的千古絕唱。

(余貞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