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小東西》是都德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半自傳式地記敘了作者青少年時期因家道中落,不得不為生計而奔波的經歷。作品分為兩個部分: 第一部主要是他的自傳,敘述主人公達尼埃爾·愛塞特在外省的經歷——在工廠里度過的童年、父親的破產、家庭的遷居、大哥的去世、家人的離散到小東西上學、謀生的屈辱生活。第二部有許多虛構的成分,描寫了他在巴黎的遭遇。小東西有了愛情,并自費出版了詩集,正當前途一片光明的時候,厄運再次降臨,哥哥雅克因勞累過度而去世。幸好有皮埃羅特一家的溫情照顧,才使小東西得以繼續生活下去。
【作品選錄】
十五
讀者,如果你是個不信神的人,如果對夢見的事你一笑置之,如果你的心從來沒有被對未來的事的預感咬痛過,而且痛得你非高聲嚷出來不可,如果你是個講究實際的人,是個只受現實影響、不允許腦子里有一點迷信的固執的人,如果你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愿意相信超自然的力量,不愿意接受無法解釋的事,那么,你就不要把這些往事的回憶看完。我剩下要在這最后幾章說的,跟永恒的真理一樣真實;不過你不會相信。
這是在十二月四日……
我從烏利學園回來,走得比平時還要快一些。早上,我把雅克一個人撇在家里,他說他非常累,所以我急著要知道他現在怎么樣了。在穿過花園的時候,我一下子撞到皮盧瓦先生的懷里去了,他正站在無花果樹旁邊,低聲跟一個大手大腳的矮胖子說話,這個矮胖子好像很費勁地在扣手套上的扣子。
我本來想道歉幾句就趕快走過去,但是旅館主人拉住我,說:
“達尼埃爾先生,跟您說句話!”
接著,他回過頭去對另外一個人說:“這就是我說的那個年輕人。我想您還是告訴他好……”
我惶惑不解地停下來。這位胖先生想告訴我什么呢?是他的手套太小嗎?見鬼!我已經看見了……
片刻的沉默和局促不安。皮盧瓦先生仰著頭,望著他的無花果樹,好像在尋找根本不存在的無花果。戴手套的人還在扣扣子……然而,最后他總算決定開口了;不過,您不要擔心,他并沒有放掉他的扣子。
“先生,”他對我說,“我做皮盧瓦旅館的醫生已經有二十年了,我敢斷定……”
我沒等他把話說完。醫生這一個名詞已經叫我什么都明白了。“您是來看我哥哥的吧,”我一邊問,一邊哆嗦……“他病得很重,是不是?”
我并不認為這個醫生是個壞人,不過,他當時心里只注意到他的手套,根本沒有想到他是在對雅克的孩子說話,他也沒有想到應該減輕他給我的打擊,殘酷無情地回答我:“他病了!他當然病了……今天夜里就過不去。”
我向您保證,這一下打擊可不輕。我看見房子、花園、皮盧瓦先生、醫生,都圍著我在打轉。我只得靠在無花果樹上。皮盧瓦旅館的醫生,手勁真大!……而且,他好像什么也沒有看見似的,不停地扣著他的手套,泰然無事地繼續說:“這是個奔馬癆的暴發性病例……一點辦法也沒有,至少一點有效的辦法也沒有……況且像以往一樣,總是通知我通知得太晚了。”
“醫生,這不能怪我,”好心的皮盧瓦先生說,他一個勁地在專心尋找無花果,這是一個跟別的不讓人看見他的眼淚的方法一樣有效的方法,“這不能怪我。這位可憐的愛賽特先生,我早就知道他病了,我常常勸他請個醫生來看看,可是他總不肯。我知道他是怕嚇著他的弟弟……您瞧!這兩個孩子,他們倆多么相愛!”
我從心底里迸出一陣失望的嗚咽。
“喂!我的孩子,勇敢點!”戴手套的人慈祥地對我說……“誰知道呢?科學做了最后決定,可是大自然還沒有做出最后決定呢……我明天早上再來。”
說到這兒,他轉過身子,心滿意足地嘆口氣走了;他剛扣好了一只手套。
我在外面又待了一會兒,擦干眼淚,鎮靜一下;然后鼓足勇氣,從容不迫地走進我們的屋子。
我開開門一看,嚇了一跳。雅克一定是想把床留給我睡,叫人給他拿了一個墊子鋪在長沙發上,他就躺在那上面,臉色蒼白,白得嚇人,跟我夢中的雅克一模一樣。
我的頭一個念頭是想奔過去,把他抱起來,放到我的床上去,或者放到別的地方去,任什么地方都可以,一定得把他從那兒搬開,我的天,一定得把他從那兒搬開。接著,我又想到:“你抱不動他,他太大了!”于是,看著我的雅克媽媽無可奈何地直挺挺躺在夢里預先注定他要死去的地方,我的勇氣完全沒有了;為了安慰臨死的人才勉強做出來的快樂的假面具,我再也戴不下去。我在沙發旁邊跪下,眼淚嘩嘩往外流。
雅克費力地朝我轉過身來,說:
“達尼埃爾,是你呀……你遇見醫生了,是不是?我特別囑咐這個胖子,叫他別嚇唬你。可是我從你這個樣子上看出來,他一定沒有做到,你都知道了吧……小弟弟,把手給我……誰料得到會有這種事?有些人到尼斯去醫治肺病;我到那兒反倒染上了肺病。真是件怪事……啊!你要知道!你一悲傷,就會叫我失去勇氣;我本來就不太勇敢……今天早上,你走了以后,我就覺得情況不好。我叫人去請圣彼得教堂的本堂神父;他來看過我,馬上還要給我送圣體來呢……你也知道,媽媽聽了一定會高興的!……這位本堂神父是個好人……他跟你在沙朗德學校里的那位朋友姓一個姓。”
他說不下去了,倒在枕頭上,閉上眼睛。我以為他就要死了,于是大聲叫道:“雅克!雅克!親愛的!……”他沒有說話,用手做了幾遍叫我不要說話的手勢。
這時候,門開了,皮盧瓦先生進來,一個胖男人跟在他后面,走起路來像個球在滾似的,一直滾到沙發跟前,一邊嚷著:“雅克先生,我聽到了什么呀?……確實應該這么說……”
“您好,皮埃羅特!”雅克睜開眼睛說,“您好,我的老朋友!我知道一通知您,您馬上就會來的……達尼埃爾,讓他到這兒來,我和他有話要談。”
皮埃羅特俯下身子,把他那個肥大的腦袋一直湊到垂死的人的慘白的嘴唇旁邊,他們就這樣低聲談了好一會兒……我一動不動地站在屋子中央,望著他們。我的書還挾在胳膊底下。皮盧瓦先生輕輕地替我把書拿掉,還對我說了幾句話,可是我一句也沒聽見;然后他點上蠟燭,把一塊很大的白餐巾鋪在桌子上。我心里想:“他為什么要鋪這塊餐巾呢?……難道我們要吃晚飯了嗎?……可是我一點也不餓呀!”
天黑了。旅館里的人在花園里一邊望著我們的窗戶,一邊指手畫腳。雅克和皮埃羅特還在談。時不時地我聽見那個塞文山區人用他哀痛的粗嗓音說:“是的,雅克先生……是的,雅克先生……”我不敢走過去……可是,臨了,雅克叫我了,并且要我站在他的床頭跟前,皮埃羅特的旁邊。
“達尼埃爾,親愛的,”他停了好一會才對我說,“我不得不離開你了,心里很難受;不過有一件事情使我得到了安慰: 我沒有把你孤零零地撇在人間……還有皮埃羅特,好心的皮埃羅特跟你在一起,他原諒了你,還答應代替我來照料你……”
“啊!是的!雅克先生,我答應……確實應該這么說……我答應……”
“你瞧!我可憐的孩子,”雅克媽媽接著說,“單靠你一個人,你永遠無法把咱們的家重新建立起來……我并不是叫你難過,而是你沒有能力把家重新建立起來……不過我相信有皮埃羅特幫助你,你一定會實現咱們的夢想……我并不要你努力做個大人;我和日爾瑪納神父一樣,認為你一輩子都是個孩子了。不過我求你永遠要做個好孩子,做個忠實的孩子,尤其是……再過來一點,我要湊著你的耳朵說……尤其是不要讓黑眼睛流淚。”
說到這兒,我最親愛的可憐的人又歇了一會兒,然后接著說下去:
“等事情過了,再寫信告訴爸爸媽媽。不過要一點一點地告訴他們……一下子告訴他們,會叫他們太難過的……現在,你總明白我為什么不把愛賽特太太接來了吧?我不希望她在這兒。這種時候叫做母親的太難受了……”
他閉上嘴,望了望門口。
“善良的天主來了!”他微笑著說。他向我們做了個手勢,叫我們讓開。
原來是臨終圣體送來了。圣體和圣油都放在蠟燭當中,白餐巾上。隨后,神父走近他睡的地方,終傅圣事的儀式開始舉行了……
等儀式結束,——啊,我覺著時間真長!——等儀式結束,雅克輕輕地叫我到他跟前去。
“吻吻我吧,”他對我說;他的聲音那么微弱,就好像他是在很遠的地方對我說話……他一定也真的離得很遠了,因為十二個鐘頭以來,可怕的奔馬癆已經把他馱在它的瘦骨嶙峋的背上,用三倍快的速度把他往死神那兒馱去!……
我走過去吻他,我的手碰到他的手,他那只可愛的手完全給臨死時出的汗沾濕。我緊緊握住它,再也不肯放開……我們就這樣待了不知多少時候;也許一個鐘頭,也許很久很久,我完全不知道……他不再看我,也不再跟我說話。不過,他的手在我的手里動了好幾次,好像是說:“我覺得出你在這兒。”突然,他從腳到頭渾身起了一陣很長的痙攣。我看見他睜開眼睛,望了望四周圍,好像在找什么人似的;我彎下身子,湊在他跟前,我聽見他輕聲說了兩遍:“雅克,你這頭蠢驢……雅克,你這頭蠢驢!……”隨后不響了……他死了……
……啊!那個夢!……
那天晚上,風刮得很大。十二月把一把把雪子撒在玻璃窗上。在屋子一頭的桌子上,有一個銀的基督受難像在兩支蠟燭當中放光。在風的呼嘯聲中,一個我不認識的神父跪在基督像前面大聲禱告……我沒有禱告;我也沒有哭……我只有一個念頭,一個固執的念頭,就是要焐暖緊緊握在我兩只手中間的、我最親愛的人的那只手。唉!離早晨越近,那只手卻變得越重,越涼了……
在基督受難像前面背誦著拉丁文的神父突然站起來,走到我跟前,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
“試著做做禱告吧,”他對我說……“做禱告對你有好處。”
直到這時候,我才認出來他是誰……原來就是我在沙朗德學校的老朋友,日爾瑪納神父,還是那張破了相的,但是很漂亮的臉,還是那副穿著長袍的龍騎兵的氣派……我實在太悲痛了,看見了他竟沒有覺得驚奇。反而我覺著這件事很平常……不過,我要告訴您,他是怎樣到這兒來的。
小東西離開學校的那天,日爾瑪納神父對他說過:“我在巴黎也有個哥哥,一個心地善良的神父……不過,算了吧!把他的地址告訴你又有什么用呢?……我知道你不會去的。”您瞧,這就叫命運!這位神父的哥哥就是蒙瑪特爾區圣彼得教堂的本堂神父,可憐的雅克媽媽臨死的時候請來的就是他。正巧這時候,日爾瑪納神父路過巴黎,住在本堂神父家里……十二月四日晚上,他哥哥回家的時候對他說:
“我剛替附近一個可憐的孩子行過終傅圣事,他馬上就要死了。神父,應該為他禱告禱告。”
神父回答說:
“我明天做彌撒的時候,會記著為他禱告。他叫什么名字?……”
“讓我想想看……是個南方人的名字,相當難記……雅克·愛賽特……不錯,是這個名字……雅克·愛賽特……”
這個名字使神父想起了他認識的一個小卒子;他一分鐘也不耽擱,連忙趕到皮盧瓦旅館來……他一進屋子,就看見我握著雅克的手站在那兒。他不愿意在我痛苦時打擾我,于是就把所有的人都打發出去,對他們說他會跟我一起守夜;隨后,他跪下來,一直到深夜,他看見我一動也不動,有點擔心,才過來拍我肩膀,讓我認出他是誰。
從這時候起,發生的事我都記不得了。這可怕的一夜的結尾,第二天,第三天,還有以后的許多天都只留下了一堆模糊而混亂的回憶,在我的記憶里成了一段空白。可是我記得,——不過好像是好幾個世紀以前的事了,——在巴黎的泥濘的街上,跟在一輛黑馬車后面的一次長得沒完沒了的行程。我仿佛還看見自己,光著頭,走在皮埃羅特和日爾瑪納神父中間。夾雜著雪子的冷雨抽打著我們的臉;皮埃羅特撐著把大傘;可是他撐得不好,雨又那么密,神父的長袍完全淋濕了,閃著亮光!……雨下著!雨下著!啊!雨下得多大啊!
離我們不遠,有一個全身穿黑衣服,手里拿根小烏木棍的先生在馬車旁邊走著。這個人是司儀,是死神的侍從。跟所有當侍從的一樣,他披著綢斗篷,佩著劍,穿著短套褲,戴著頂禮帽……這難道是我腦子里的幻覺嗎?……我覺得這個人很像沙朗德學校的訓育主任維奧先生。跟他一樣高,頭也像他那樣偏在一邊,每次看著我,也總是像那個可怕的拿鑰匙的人一樣,嘴唇上露出虛偽的冷笑。這個人不是維奧先生,也許是他的影子。
黑色的馬車一直在朝前走,不過走得很慢,很慢……我覺得像這樣慢,我們永遠也到不了……最后,我們總算到了一個凄涼的園子,園子里盡是黃泥,踩下去一直陷到腳踝骨。我們在一個大坑旁邊停下來。有幾個披短斗篷的人抬著一個很重的大匣子,要把它放在這個大坑里。這個工作很難做。繩子被雨浸濕了,一點也不滑。我聽見有一個人說:“腳先下去!腳先下去!……”正和我面對面,維奧先生的影子在坑的那一邊,偏著頭,還在沖我微笑。他又高又瘦,穿著那身緊得透不過氣來的喪服,襯在灰色天空的背景上,像一只淋透了的黑色的大蚱蜢……
現在只剩下我和皮埃羅特兩個人了……我們朝蒙瑪特爾區走去……皮埃羅特想找輛馬車,可是找不到。我在他身邊走著,帽子拿在手里;我好像覺得還是在柩車后面走……在郊區,一路上都有人回過頭來看這個眼淚汪汪的叫車子的胖子,還有這個在傾盆大雨下光著頭走的孩子……
我們朝前走,一直朝前走。我覺著累,頭發沉……終于鮭魚巷到了,拉盧埃特老鋪到了,上了漆的外窗板淌著綠水……我們沒有走進鋪子,直接就上樓到皮埃羅特家去……爬到二層樓,我沒有力氣了。我坐在一級樓梯上。我再也支持不下去啦;我的頭太重了……皮埃羅特于是把我抱起來,等到他把我抱到他家,我已經半死不活,發燒發得渾身發抖,我聽見雪子撲撲地打在巷子里的玻璃櫥窗上,承霤里的雨水嘩嘩地落在院子里……雨下著!雨下著!啊!雨下得多大啊!
(郝運譯)
【賞析】
都德有“法國的狄更斯”之稱,《小東西》正是他這一藝術風格的集中體現——不帶惡意的諷刺和含蓄的感傷,也就是“含淚的微笑”。小說通過小東西一家的不幸遭遇,展現了世態炎涼、爾虞我詐的人際關系的同時,謳歌了親情的真摯和高尚,側重表現了人性的溫情。
小東西名叫達尼埃爾·愛塞特,從小就經歷了家庭一步步的衰落。因為身材矮小,穿著寒磣,被人譏稱為小東西,從此就無法擺脫這個綽號。十六歲時為生活所逼,小東西到了山區一個小城的學校里去當學監。小東西在學校里工作盡心盡責,課余還刻苦用功寫詩。但在這個閉塞陰暗的學校里,他卻備嘗各種辛酸與屈辱,同事們輕視他,領導敵視他,學生們也瞧不起他,不服管教。他因為處罰了富家子弟布封朗而遭到校長和學生家長的當眾羞辱。他的同事劍術教師羅歇為勾引區長的女傭人,利用他的文筆替自己寫情書,事敗后,小東西竟被出賣而蒙上不白之冤,被學校開除。他真心對待同事,用自己微薄的工資請他們吃飯,到頭來還被他們出賣和嘲諷,小東西感到絕望了。因為家人都不在身邊,無從得到寬慰,哪怕是一點點人間的溫情也體會不到,于是他決心自殺。生死關頭被好心的日爾瑪納神甫救了下來,并得到他的慷慨相助,不但還清了債務,還得到了旅費,離開小鎮投奔他已在巴黎工作的哥哥雅克。日爾瑪納神甫的關愛也許使殘酷的事實抹上了一層柔和的色彩,讓人燃起了新的希望,盡管這希望很渺茫。
在第二部分中,小東西帶著簡單的行李與一些詩稿抵達巴黎,得到哥哥雅克無微不至的照顧。兄弟倆雖然擠在一個小閣樓上過著清苦的生活,但因為精神團結而過得十分愉快,他們與母親的奶兄皮埃羅特一家保持著良好的關系。后來小東西與皮埃羅特家的獨生女卡密爾產生了愛情,他的詩集《田園的喜劇》也自費出版。正當前景一片光明時,厄運又開始降臨。因為工作的需要雅克去了外省,小東西失去了照顧,他的詩集又根本沒有銷路,這時他被一個妖艷的女子伊爾瑪·波雷爾引誘,背叛了卡密爾。他與這個女人同居,過著骯臟屈辱的生活,并參加了一個流動小劇團,扮演各種丑角。盡管如此,他還是弄得負債累累,潦倒沉淪,最后還是回到巴黎的雅克把小東西從這種不堪的生活里救出來。但不久,雅克就因積勞成疾不幸去世。小東西深受刺激得了重病,幾乎喪生。還好有皮埃羅特一家的精心照顧才得以痊愈,最后善良的卡密爾寬恕了他,兩人決定完婚。小東西作為皮埃羅特的繼承人,將要經營老丈人的瓷器鋪,不得不放棄寫詩愛好。小東西是一個天生的“軟性人物”,他厚道,善良,天真,但在那種社會現實中,這些是不能夠承受嚴酷現實的壓力的。所以他只能遠遠逃離那個冷酷的社會,躲在家庭的港灣尋求安全。離開了家,他就會不斷地受傷,不斷地呻吟,沒有足夠的堅韌去超越和戰勝這個社會。恐怕讀者不得不擔心,以他這種性格去經營老丈人的傳統的手工藝瓷器鋪,是否能夠在越來越先進也越來越殘酷的資本主義運營模式中分得一杯羹。
這部作品,總的來說有一定的批判現實主義的味道。不過都德筆下總是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溫情,筆觸也僅僅局限于社會世態和人情習俗,對資本主義制度下遭受不幸的普通人懷有無限的同情。也正因為如此,在世風澆薄,正義公理得不到伸張的時刻,都德能夠守護住人們心中那一點人性的溫情,以期在溫情的眼淚里,去抵御著末世的沉淪。的確,在人心不古的社會里,小東西是天真而幼稚的。他總是習慣于按照自己純凈的心靈去度量別人,因而總有些輕信,總是受騙上當,總是弄得自己傷痕累累。可是,如果這個世界沒有了眾多的像小東西這樣的人物的存在,大家都像維奧、羅歇、伊爾瑪那樣,將是何等的可怕,人的生存又有何意義?都德就是這樣,暗地里不斷地追問人類的道德良知,以此深化作品對世俗人性的思考,閃爍出一種人性的溫情之光,表現了作家可貴的善良情懷。
上文所選章節是小說第二部分的第十五章,寫的是小東西面對雅克死去時的情形。小東西對雅克對他的那種近乎母愛的無微不至的照顧的回憶,構成了小說中最感人的篇章。雅克為了早日重振家業,為了能好好照顧小東西,整日整夜地不辭辛勞,終于勞累過度,“奔馬癆”病癥暴發,不治身亡。在小東西心目中,雅克就像是他的“媽媽”一樣,長期以來無怨無悔地照顧著他,而對自己的病則盡力隱瞞,怕小東西擔心。臨死前還把小東西托付給皮埃羅特照顧:“我沒有把你孤零零地撇在人間……還有皮埃羅特,好心的皮埃羅特跟你在一起,他原諒了你,還答應代替我來照顧你……”從中我們不難體會到,就算是死亡也不能割斷小東西和雅克之間的親情,這種親情永遠是充滿了暖意的。為了緩解緊張的氣氛,都德也加入了其他的一些細節描寫。如寫醫生告訴小東西雅克病危時扣手套扣子的動作:“在穿過花園的時候,我一下子撞到皮盧瓦先生的懷里去了,他正站在無花果樹旁邊,低聲跟一個大手大腳的矮胖子說話,這個矮胖子好像很費勁地在扣手套上的扣子”……“然而,最后他總算決定開口了;不過,您不要擔心,他并沒有放掉他的扣子。”……“說到這兒,他轉過身子,心滿意足地嘆口氣走了;他剛扣好了一只手套。”這個“扣手套上的扣子”的反復出現,一來可以映襯醫生在告訴小東西雅克的病情時的心態,二來也避免了情節過于集中帶來的情感強壓,緩和了一下氛圍。無論在情節還是細節描寫上,即使在感傷如此沉重的本章節,作者筆下仍處處透露著一種溫情體驗,把自己的感情深深注入字里行間,以平易自然的風格加以表現。因此,小說常常帶有一種柔和的詩意和動人的魅力,讀起來親切自然。
(范天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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