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俄羅斯究竟有沒有好演員?”三個俄國知識分子在聚會中熱烈討論這個問題。正爭執(zhí)不下之時,名演員薛普金走了進來。他們的問題勾起了薛普金一段痛苦的回憶。他接著講述了一位天才的女演員阿尼達被侮辱被損害,并最終走向毀滅的經(jīng)過。薛普金有一次在觀看戲劇《偷東西的喜鵲》時,對阿尼達高超的演技和痛苦的聲音產(chǎn)生好奇,于是決定去拜訪她。拜訪過程受到重重阻撓,而限制阿尼達人身自由的,就是劇團的主人公爵。當(dāng)薛普金終于獲得許可見到阿尼達時,阿尼達為終于見到知音而激動不已,并講述了自己的遭遇: 阿尼達一直刻苦鉆研表演藝術(shù),先前的主子也很賞識她。遺憾的是,主子得病而死,戲班被公爵買去。公爵佯裝熱愛藝術(shù),暗地里卻對阿尼達不懷好意。一次企圖占有阿尼達時,遭到阿尼達激烈反抗,于是他惱羞成怒: “你是我的奴隸,不是演員……”在公爵奴隸般的虐待與折磨下,阿尼達的藝術(shù)才華喪失殆盡,最終在絕望中悲慘死去。
【作品選錄】
大家都安靜下來,而且,像準(zhǔn)備聽故事時習(xí)慣要做的那樣,稍稍湊近了些。這里,我盡可能把藝人所講的故事轉(zhuǎn)述出來;當(dāng)然,記下來不免要損失很多,一方面因為要把嘴里講的話活潑生動地傳達出來是很難的,另一方面還因為我沒有把全部都記下來,因為怕使得這篇小文太累贅。下面就是他的故事。
“你們知道,我是在一個簡陋的外省劇院里開始戲劇生涯的。戲院經(jīng)營得不好;而我已經(jīng)結(jié)婚,得考慮考慮前途。當(dāng)時正好流傳著關(guān)于遠(yuǎn)處某城中斯卡林斯基公爵的劇院的各種傳說,而且越傳越出神入奇。我一方面存著好奇心,想見識一下設(shè)備完善的劇院,另外,個人的希望,也許還有野心,也都強烈地引誘著我。沒有什么可以多想的;我約了一個原先根本不打算到那里去的同事,一星期后我們就已經(jīng)到達N城。公爵非常富有,而且對戲院很肯花錢。從這里你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戲院辦得不算很壞。公爵有的是那種俄國式的放任不羈的性格,他是狂熱的藝術(shù)愛好者,是一個趣味很高、懂得奢侈的道理的人,此外,照例一點都不善于約束自己,揮霍到了極點。關(guān)于最后這一點,我們不想指責(zé)他: 那是我們血液里帶來的。我是一個沒有錢的藝人,他是富有的貴族,另外譬如有一個把掙來的錢在酒店里喝個精光的短工——我們所遵循的是同一個經(jīng)濟原則,區(qū)別只在數(shù)字而已。”
“我們不像那些寒酸的德國人,”斯拉夫人神情自得地說道。
“在這一點上,無法不表示同意,”歐洲人添了一句。“譬如說,我們誰會在想喝好酒的時候,因為想到錢剩下不多就罷休呢?‘為了它,’普希金說道:
‘我多少次付出了最后的一個萊普塔,
你們還記得嗎,朋友們?’
正好相反,錢越是少,我們花得越多。你們大概還沒有忘記我們那位朋友吧,他把一杯壞香檳退回去,說道,我們還沒有富到喝劣等酒的地步。”
“先生們,我們在妨礙人家講故事啦。后來怎樣呢?”
“沒有關(guān)系。公爵以前聽到過我。當(dāng)我去見他的時候,他正在自己的辦公室里發(fā)戲票,很費斟酌地考慮著哪一個值得給,哪一個不值得給,給哪一種票。‘很高興,很高興,您到底想到來看看我們的戲院了,您是我們的貴賓,’此外還說了無數(shù)的好話;我只能鞠躬道謝。公爵對戲劇的議論,顯示他完全是一個深知舞臺演出隱秘的行家。我們似乎彼此都很滿意。就在那天晚上,我到戲院中去;演的什么不記得了,不過我告訴你們,那種富麗堂皇是難得見到的: 多么好的布景,多么好的服裝,多么好的各種配備呀!總之,一切表面的東西都是再好也沒有的,甚至演員們的訓(xùn)練也是這樣;可是我看后卻完全無動于衷,因為公爵的家奴們扮演王爺和公主的時候,儀態(tài)上總有些勉強,不自然。后來我登臺試演了一次,受到觀眾最熱烈的歡迎;公爵對我更是敬意倍加。當(dāng)我正在準(zhǔn)備第二次試演的過程中,我又到戲院里去了一次。這次演的是《偷東西的喜鵲》;我想看一下公爵的班子演這出正劇演得怎樣。
“當(dāng)我進場的時候,戲已經(jīng)開演;我懊惱來得晚了,心不在焉地向兩旁張望著,也不知道臺上在演些什么。我看到觀眾的座位是嚴(yán)格地按職位分配的;看到觀眾們的臉都是不同的,可是表情卻完全一樣,真是很別致的現(xiàn)象;看到外省的太太們像美洲的飛禽一樣五色繽紛;同時還看到公爵本人坐在包廂里,他的神情十分傲慢,同時又顯得有所憂慮。突然一個微弱的女人嗓音使我吃了一驚,因為這嗓音中流露著那么深沉而可怕的痛苦。我把眼光移向舞臺。一個包稅商家里的女傭人認(rèn)出老流浪漢就是自己的父親,他是個逃兵……我?guī)缀趼牪坏剿哪钤~,但是聽到嗓音。‘我的天呀!’我想道,‘這年輕人的胸膛里哪兒來的這種聲音?可不是裝得出,練得來的啊,它只能從苦難中鍛煉出來,只能從慘痛的經(jīng)歷中獲得。’她把父親送到籬邊,單純地、心事重重地站在他面前;拯救他的希望是太少啦。當(dāng)父親走去的時候,她沒有念規(guī)定的臺詞,而發(fā)出一聲無法形容的叫喊,這是軟弱無助的生命遭受到重大的冤屈時所發(fā)出的叫喊。現(xiàn)在過了二十年,我依舊能聽到這一聲驚心動魄的叫喊……”
他稍稍停頓了一會。
“是的,先生們,”沉默片刻后,他說道,“這是位偉大的俄國女演員!”
“你們大概都知道《偷東西的喜鵲》的劇情,至少看過羅西尼用這題材寫的歌劇。這真是出可怕的戲,要不是人家給它加上了一個鬧劇式的收場的話,看后真叫人心中除掉絕望以外別無所有。阿尼達被指控偷了東西;嫌疑像理所當(dāng)然似地落到她的頭上,怎么能不懷疑她呢?她貧窮,她是個女傭人。再說,即使錯怪了她,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人家會對她說: ‘回家去吧,好姑娘;你看,你沒有罪,這是多大的幸福!’至于這一切把這個纖弱的生命委屈和折磨到什么地步——這個我也不會形容;要了解這點,得去看阿尼達的戲,看她怎樣驚慌失措,膽怯而受冤地站著受審,她的聲音和表情是一個洪亮的抗議,使人聽了心碎的抗議,它揭露了世間多少的不平,而同時卻帶著一種女性的溫柔,使得她的一切舉動和語調(diào)都顯得很優(yōu)雅。我看得目瞪口呆,驚訝萬分;這是我所沒料想到的。同時,劇情發(fā)展著,控訴繼續(xù)進行。法官有意要懲罰一下這個守身如玉的美人;法院里的人在舞臺上搖來晃去,他們深謀遠(yuǎn)慮,振振有詞地議論了一番,繼而把無辜的阿尼達判了罪。一群憲兵把她拖進牢中……是的,是的,現(xiàn)在這一切都還在我眼前,法官說道: ‘諸位士兵,把這姑娘帶到牢里去!’而可憐的人就這樣走了!但是她還站停了一次。她說道: ‘黎夏,我是無罪的,難道你也不相信我是無罪的!’這時候,已經(jīng)能夠在這被壓迫女人的呻吟里聽出憤怒和驕傲的哀號,這是一種喪盡了一切希望、受屈受到極頂時所產(chǎn)生的倔強的驕傲,是和認(rèn)識到自己的尊嚴(yán)以及處境的絕望所同時產(chǎn)生的驕傲。你們還記得那古老的笑話嗎?大騎士被殺害后,他的手下人在找唐璜,戲院的頂層里坐著一個好心腸的德國人,他拉直嗓子對他們叫道: ‘他逃進右邊小巷里去啦!’當(dāng)士兵們把阿尼達拉走的時候,我差一點做出同樣的事來。隨后是阿尼達和法官在牢中的一場。這個好色的老頭知道告她偷竊是冤枉的,他要她以出賣自己的童貞來贖取自由。不幸的犧牲者顯得長得高大了,她說的話是可怕的,她臉上那種深刻的諷刺表情更增加她那番話的羞辱人的力量。在演這一場的過程中,我偶爾朝公爵看了一眼;他顯得非常激動,坐也坐不安定,他把有柄眼鏡一會兒扔下,一會兒又拿起。我心想: ‘這樣的行家看這樣的演出,怎么能不受感動呢!他該是能夠充分賞識這樣一個女演員的。’阿尼達緩慢地走著,垂著頭,綁著雙手,周圍簇?fù)碇淮蠖咽勘懫鹆诵[的鼓聲和笛子聲。她臉上表現(xiàn)出一種深思和惶惑的神色。說真的,你們倒想想,這是多么荒唐: 一個柔弱溫順的孩子,滿臉純潔無邪,而法國兵個個都手里執(zhí)劍,槍上上刺,而且鼓聲喧天;敵人在哪里?敵人就是被他們圍在中間的那個孩子,他們所要征服的就是她……可是在教堂前她站停了,默默地跪下,把沉思的眼光朝向天空;這眼光里沒有普洛米修斯的責(zé)難,也沒有泰坦的傲慢,一點也沒有,只有個簡單的問題: ‘這一切都為了什么?難道這是真的?’人們把她拖走。我像小孩一樣地痛哭起來。喜鵲賊的傳說你們是知道的;事實并不像劇作家那樣軟心腸;事實是一貫到底的: 阿尼達給處決了。戲劇里后來發(fā)現(xiàn)賊不是她,而是一只喜鵲——就這樣,又把阿尼達簇?fù)碇鴦P旋而歸,可是阿尼達要比作者更懂得這一切事情的意義;她疲憊的胸膛里已經(jīng)發(fā)不出快樂的聲音;精疲力竭、臉色慘白的阿尼達帶著遲鈍的驚訝神色環(huán)顧著周圍的歡呼,似乎這充滿希望的一面對她完全是陌生的。強烈的震驚和痛苦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把根摧殘,花朵依舊芬芳,但已經(jīng)垂倒凋謝了;沒有辦法救它;唉,我多么可憐這姑娘啊!……
“噯,我的天,”他用手帕擦著臉,繼續(xù)說道,“我太放任自己的想象和回憶了,以致又講個沒完,而且哭成這樣子;可是這些事我只會這樣講,每一提起就禁不住要講得出神……后來幕下了。我愿出任何代價,使那個幕再拉起一次;我真想再一次看到這朵枯萎的鮮花,這種纖巧的痛苦。但是人們并沒有要叫她出來。我可非見一下阿尼達不可;到她那里去,握住她的手,默默地用目光把一個藝人所能傳達給另一個藝人的一切都傳達給她,感謝她所給我的神圣的瞬息,以及那種清除靈魂中各式污垢的深入內(nèi)心的震動——這一切對于我像空氣一樣的需要。我一直向后臺跑去……在正廳里有一個戲迷把我擋住,他從自己坐的那一排中走出來,對我大聲嚷道: ‘阿尼達真不壞,您覺得怎樣?確實是不壞,就是舉止稍稍有些俗套。’我一聲也沒有去駁他: 反正不定能說服他,白浪費時間我可不愿意。后臺入口處站著一個招待,他問我: ‘您到哪里去?’‘我想見一下阿尼達,你懂嗎,就是今天演女傭人的那個演員。’‘沒有公爵的允許是不行的。’‘得啦,親愛的,我自己就是個演員,三天前演過戲的。’‘我沒有奉到命令放您進去。’‘對不起,’說著,我裝模作樣地把兩個指頭伸進坎肩口袋里去。但是那人回答道: ‘您真是,難道要我為您挨鞭子嗎?’這一說,我不再堅持,回家去了。不過我已經(jīng)接近絕望的境地,我太不幸了(這決不是隨便說說的空話)……你們中間難道誰都沒有過這種經(jīng)驗嗎?有時一個人會既無原因又無目的地傾倒在一個根本談不上親近的女人的魅力下,久久地注視她,久久地聽著她,目光碰在一起,看慣她的笑容,完全沉醉在這瞬息的同情之中;當(dāng)這個女人不見了的時候,甚至?xí)@奇她怎能有這樣的力量,會感覺好像被孤零零地撇了下來;心頭充滿著苦味,整個夜晚就會這樣被糟蹋掉,匆匆地回到家里,看到穿堂里蠟燭生燭花也令人生氣,雪茄抽不著也令人生氣——而這一切都因為人們演了一小時半的戲,演了一場有始有終按結(jié)構(gòu)編成的愛情劇。假使你們有過這種經(jīng)歷的話,你們就能懂得我這樣一個青年藝人當(dāng)時的心境。對阿尼達的懷念使我處于熱病的狀態(tài)下。我病倒在床上,說著囈語,又像睡著又像沒有睡著,可是不管怎樣,那不幸的女傭人的形象卻總在我面前。一會兒,被判了罪的她那么單純地、單純得驚人地站著;周圍是些瘋子,——人們稱他們?yōu)榉ü佟腋械酵纯啵凰麄儧]有一個能懂得,有這種面貌和這種聲音的人是不可能有罪的。一會兒,武裝的看守人綁著她要牽去正法,他們還以為辦的是正經(jīng)事。一會兒,又歡呼著把她推來推去,說道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她已經(jīng)得到自由——可是她已經(jīng)疲憊不堪,連高興的氣力都沒有了,她似乎問道: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還是根本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總之,整整一夜,《偷東西的喜鵲》的內(nèi)容以各式各樣的形式在我頭腦中打著轉(zhuǎn)。
“第二天早晨十一來點鐘,我抱著哪怕粉身碎骨也要見到阿尼達的決心來到公爵府邸。當(dāng)我走上正門的臺階(這是通向公爵府邸所有大小房屋、正樓邊廂唯一不上鎖的入口),司閽人手里拿著一根頂著個圓球的手杖走了出來。他開始盤問我: 找誰,干什么?我都對他說了。司閽人告訴我,沒有公爵的書面許可,不能放我進去。‘梅齊那可善于妒忌呢,’我心里這樣想。‘可是怎樣才能得到許可呢?’‘請到辦公室里,那兒司事會通報公爵大人的。’司閽人拉了下鈴,一個管招待的把我領(lǐng)到辦公室里。胖司事傲慢而懶洋洋地坐在寫字桌面前,雖然時間還早,他已經(jīng)不僅吃飽,而且喝足。我把請求的事對他說了一遍;想來,這位胖先生本來是不會為我太勞動自己的,不過他知道公爵要拉我加入班子,所以他認(rèn)為有必要把找我麻煩、叫我碰壁的事留待日后,而暫時遷就我的要求,并親自出馬去跟公爵商討這件大事。不一會,他回來對我說,公爵簽好條子后就送到辦公室來。我沒有地方可去,就在角落里坐下。辦公室里很忙碌。法國布景師跑來和司事大鬧,他用蹩腳俄國話盡講些洋玩意;他披頭散發(fā),穿著件滿是油跡的上衣,看起人來和司事一樣的傲慢,罵起人來更像是公爵本人。后來司事命令把一個名叫馬秋許卡的喚來;接著就帶進一個雙手綁著的青年人,他赤著腳,身上穿一件灰色的厚呢大褂。‘你回去吧!’司事對他厲聲說道,‘不過,要是你下次再敢做出這樣的勾當(dāng)來,我可不會再這樣款待你: 你們都忘了蓀卡!’赤腳的人鞠了躬,陰沉沉地把所有的人看了一眼,然后退到外邊。‘Sacré!’(法文: 該死的!)布景師喃喃地說著,在屋里戴上禮帽,也跟著走出去。‘這年輕人的臉好像很熟,’我對身旁的一個聽差說。‘您三天前跟他一起演戲的。’‘難道就是演王爺?shù)哪莻€人么?’‘就是他。’‘為什么要把他這樣捆綁起來?’我壓低聲音問。聽差的眼光斜過去瞟了司事一眼,看見他正在打算盤,也就是說不會來分心管別的事,這才小聲回答我說: ‘截獲了一張寫給女演員的字條;我們的公爵可不喜歡這一手,倒也不是他自己不喜歡……是不喜歡別人這樣做,他命令讓他坐一個月牢。’‘這么說來,那一次是把他從牢里帶到舞臺上來的?’‘是的,先把臺詞送去,讓他背熟……然后捆綁著解來。’‘最要緊的就是規(guī)矩,’我嘴里這樣說,而進公爵班子的心已經(jīng)開始冷卻。
“辦公室的門砰的一聲打開,所有的人都一躍而起: 公爵到了。聽差向我瞟一眼——我懂得是要我謙遜些。公爵一直向我走來,把字條交給我,說道他很高興,因為他班子里的演員得到我這樣的贊賞;他講了她很多好話,對她身體不好表示非常惋惜,并且對于因為沒有字條不放我進去一點表示歉意……‘沒有辦法,我們這一行,規(guī)矩就意味著成功的一半。稍為松一下韁繩的話,馬上就會出亂子,演員們?nèi)切┎话卜值娜恕R苍S您知道法國人說的一句話: 帶一軍人馬還比帶一班戲子容易些。請您不要因為我這樣說而生氣,’他笑著又說,‘你們演慣了各式各樣的王公貴人,所以在后臺也保持著他們的作風(fēng)。’‘公爵,’我說道: ‘要是法國人這樣說的話,那是因為他們沒有知道您的班子里的制度和管理情況。’‘哦,原來您還是個恭維人的能手!’公爵說時用手指對我點點,同時滿心喜悅地微笑了一下,威嚴(yán)地向?qū)懽肿雷呷ィ欢夷兀拖虬⒛徇_那里走去。
“當(dāng)我一路來到阿尼達所住的邊房,三番四次地有人把我擋住——一會兒是穿制服的聽差,一會兒又是留著大胡子打掃庭院的仆人;但是那張字條克服了一切的阻礙,我懷著跳動的心,在人家指給我的門上輕輕敲了幾下。應(yīng)門的是一個十三歲模樣的女孩子,我把自己的名字告訴她。‘請吧,’她說:‘我們正在等您。’她把我引進一間相當(dāng)整潔的房間,而自己卻從另外一扇門里走了出去。不一會,門重又打開,一個全身穿著白色衣服的女人跨著很快的步子向我走來。這就是阿尼達。她向我伸出兩只手來,同時說道:
“‘我哪里配呢……我感謝您!……’她還是以昨天使我那么感動的嗓音說。我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她已經(jīng)熱淚迸流。‘請原諒,’她泣不成聲地低聲說,‘看在上帝面上,請原諒……一會兒就會好的……我太高興啦……我是個軟弱的女人,對不起。’
“‘鎮(zhèn)定些吧,您怎么啦?鎮(zhèn)定些吧,’我對她這樣說,同時我的眼淚也盡向坎肩上滴。‘要是我知道我的訪問會……’
“‘別說啦,您這樣說不覺得罪過嗎?別說下去啦,’說著她再一次地把一只滴滿眼淚的手伸給我,而用另一只手掩住眼睛。‘您不會懂得,您的訪問對我是件多大的好事,這是種恩典……請您寬容,稍等一會……我喝一點水就會好的,’接著她向我那么美好而又那么悲哀地微笑了一下……‘我早就想要和一個藝人,一個能向他傾吐一切的人談?wù)劊俏覜]料想會遇到這樣的人,而突然您來了——我真是太感激您了。讓我們到那一間房里去,這里講話他們會偷聽到的。您不要以為我怕他們——不,我一點兒也不怕。但是這種奸細(xì)行為是羞辱人的,骯臟的……而且我要告訴您的話,他們的耳朵也不配聽。’
“我們走進臥室;她喝了口水就倒在椅子上,同時指著一張安樂椅要我坐下。我準(zhǔn)備好的那些恭維話,那些準(zhǔn)備用來稱贊她的巧妙的話,一下子都到哪里去了?……我含著眼淚看著她,我的胸膛不停地起伏著。她那美好的,但是已經(jīng)憔悴的臉就是一篇可怕的故事: 在它的每一根線條里,都能夠看出她昨夜嗓音里的那番申訴。看到這些線條,這張臉,已經(jīng)沒有必要再補充許多的東西: 只要一些人名、地名,一些偶然的事情和日期;此外什么都已明明白白地表達出來。巨大的黑眼珠里沒有那種東方式的嫵媚,而是悲哀地、絕望地閃爍著;眼睛里燃起的火焰似乎在焚燒著她。瘦削的、非常疲憊的臉由于掉淚而紅得有些不自然,像肺癆病人那樣;她把頭發(fā)甩到耳朵后面,手撐在桌子上托住了頭。為什么卡諾瓦和托瓦爾德森不在這里: 瞧,好一個受難者的雕像,深沉的內(nèi)心受難者的雕像。‘多么高尚,多么豐富的性格啊,’我想道,‘她這樣優(yōu)雅地走向死亡,這樣可怕地、而又這樣優(yōu)美地表達著不幸!……’在這幾分鐘里,作為一個藝人的我占了上風(fēng)……我像看一件藝術(shù)品似地贊賞著她。
“這時候她已經(jīng)恢復(fù)過來,說道:
“‘我迎接您的方式真可笑,對嗎?可是這還沒有完;我還要把自己的事情講給您聽: 我非講出來不可;可能我到死不會再見到一個同道的藝人……您也許會笑我——不,這是我在說蠢話——您不會笑我的。您是個有人性的人,不會這樣做的;您也許會把我當(dāng)做一個瘋子。真是的,把心里的話向一個陌生人全部傾吐出來,這算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可是,我知道您,我看過您演的戲: 您是個藝術(shù)家。’
“我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可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的經(jīng)歷并不長,相反地,是很短的,我不會叫您厭倦;至少看在我演的阿尼達曾使您很滿意這一點上,請您聽我說吧。’
“‘說吧,看上帝面上,說吧;我貪婪地聽著您每一句話,雖然,老實告訴您,我不聽您說,不聽任何別人說,也能把您的經(jīng)歷講出來……我知道。’”
(程雨民譯)
【賞析】
天才的隕滅是悲痛的,尤其是當(dāng)天才遭受戕殘卻無力反抗的時候。而這正是每個讀者為《偷東西的喜鵲》中的女主人公阿尼達心痛的原因。這個極具天賦的女藝術(shù)家,如一道暗夜的亮光,一段感傷的詠嘆調(diào),引發(fā)我們的感喟與思考。
這個故事形象地回答了爭論的問題: 俄羅斯是有好演員的,只是在農(nóng)奴制的摧殘下,天才只能毀滅。
作為哲學(xué)家的赫爾岑并不想單純講述一個故事,而是充分發(fā)揮其思辨特長,用一場激烈的爭辯來引發(fā)讀者的思考。這三個知識分子分別代表三種觀點。保守的斯拉夫派分子認(rèn)為俄國女人具有“謙遜的美德”,“她的地位是在家里,而不在賣藝場”,俄國雖沒有好的女演員,卻因此而“保持了淳厚的風(fēng)俗”和神圣的家庭生活。崇尚西方文明的西歐派分子則從另一個角度否定了俄國出現(xiàn)好的女演員的可能性——既然俄國婦女生活在狹小的落后愚昧的家庭圈子里,她們根本體會不到戲劇中種種復(fù)雜的感情。第三個人(剪短發(fā)者)則堅信俄羅斯完全有條件產(chǎn)生好的女演員,只是他還沒有找到事實來證明自己的觀點。而后來薛普金所講的真實故事,正是一個很好的佐證。赫爾岑是描寫辯論的高手。在這場唇槍舌劍中,機智的應(yīng)答與恰到好處的比喻,刻薄幽默的嘲諷與旁征博引的夸夸其談雜然并陳,讀者不僅可了解當(dāng)時俄國思想界的狀況,還可領(lǐng)略語言藝術(shù)的獨特魅力。這三個人的性格差異也很鮮明: 斯拉夫人夜郎自大、愚頑可笑;西歐派分子見多識廣、談吐鋒利;剪短發(fā)者善于思考。
這辯論只是小說的前奏,故事的敘述者薛普金最終走進讀者視野。他的藝術(shù)家身份正適合講述阿尼達的故事。正是藝術(shù)家的敏感,讓他覺察到阿尼達的天賦與被壓抑的痛苦,才會不顧一切前去拜訪。
作家采用層層深入的手法,慢慢揭開罪惡黑幕。阿尼達所在的這座富麗堂皇的劇院被公爵買走。名演員薛普金有意要加入公爵的劇團,公爵也盛情款待他。可他在看《偷東西的喜鵲》這部戲劇時,覺得那種發(fā)自肺腑的痛苦呼喊不是訓(xùn)練出來的,它只能來自演員本人的痛苦經(jīng)歷。為探尋究竟,他決定去拜見她。而拜見的過程卻遇到種種阻撓,并且需要有公爵的許可。他在辦公室領(lǐng)通行證時,看到與他同臺演出的男演員反綁著雙手被帶進來,并了解到他是在土牢里背臺詞,臨上臺前才松綁的。這時氣氛已很陰森可怕了。他通過重重關(guān)卡終于進入阿尼達住的小屋,而眼前的阿尼達更讓人痛心。她那憔悴的美麗面龐,那流露出悲哀與絕望神情的大眼睛,她在終于見到知音時那種感激涕零的神經(jīng)質(zhì)動作,已無言地道出了她深沉的痛苦和可悲的身世。在這樣的背景襯托下,阿尼達開始傾訴。她的語氣是凄婉的,平靜的,而她的故事本身,就已發(fā)出了反抗農(nóng)奴制的強烈嘶喊。
這篇小說的奇妙之處在于,它也像《哈姆萊特》一樣采用了“劇中劇”的模式。阿尼達在劇中被冤枉的荒誕命運,正是他現(xiàn)實中悲慘境遇的形象隱喻。阿尼達所演的《偷東西的喜鵲》的劇情是這樣的: 一個女傭人被指控偷竊了東西,憲兵押著她在法院受審。她憤怒地控訴,可無人相信她是無辜的。她被拖入牢中,而好色的法官要求她以出賣自己的童貞來贖取自由。她在教堂前默默跪下,把沉思的目光朝向天空。“這目光沒有普羅米修斯的責(zé)難,也沒有泰坦的傲慢”。女傭人最終被處決了。而后來事實證明她是清白的: 偷東西的不是她,而是一只喜鵲。
乍一看,這部劇似乎與阿尼達本人并無多少關(guān)聯(lián),而仔細(xì)分析小說之后,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這部劇中的女主角與阿尼達本人的境遇正有著深層的互文關(guān)系。阿尼達遭受公爵欺辱后憤怒斥責(zé)他,于是公爵千方百計進行報復(fù),在衣食住行與分配角色等方面處處刁難,讓她扮演和她的才能完全相反的角色。“從那時起,我?guī)е。杌璩脸恋厣吓_,觀眾不懂得我演的戲,卻為我熱烈鼓掌。從那時起,我演的其實總是一個角色,不過觀眾們看不出來。我的才能消失了,我逐漸在變成一個單方面的演員,有些角色我草草演一下,有些角色我已經(jīng)不會演。總之,什么都完了——才藝呀,生活呀……永別了,藝術(shù),永別了,舞臺上的那種陶醉!”阿尼達已喪失了藝術(shù)才華,她先前的美名只存留于人們的記憶之中,人們嘲笑她的墮落與憔悴,卻無人知道,也無人有興趣去探究: 是誰竊取了她的藝術(shù)生命?而讀完小說,每個讀者都明白,那個竊取她藝術(shù)生命的喜鵲,正是她的主子公爵,以及公爵身后腐朽的社會制度。
阿尼達的境遇無疑是悲慘的,不僅沒有人身自由,連心靈的憂傷與痛苦也無處訴說,就如同契訶夫的《煩惱》中那個馬車夫一樣。而阿尼達或許比馬車夫更敏感,因而對痛苦的體驗或許也更深切。這正是悲劇所在: 她意識到自己是一個獨立的人,她想捍衛(wèi)自己的人格和尊嚴(yán)。她在精神上已覺醒,卻又無法擺脫自己被奴役的地位。她清醒認(rèn)識到: 她的理想、才能、青春甚至生命都牢牢地掌握在這個為所欲為、專橫暴虐的農(nóng)奴主的魔掌中。要捍衛(wèi)自己的人格和尊嚴(yán),她只能選擇毀滅的道路,聽任藝術(shù)之花在寂寞中凋謝,聽任生命的火焰在悲憤中熄滅。
看著阿尼達的毀滅,每個讀者肯定也會質(zhì)疑: 俄羅斯究竟有沒有好演員?赫爾岑所處時代的社會制度合理嗎?我們自己所處的時代與社會合理嗎?盧梭那句“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又會在讀者胸中激蕩,并發(fā)出憤怒的詰問: “是誰給我們套上了枷鎖?我們該如何獲得本屬于我們自己的自由?”
《偷東西的喜鵲》秉承了赫爾岑一貫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也植根于偉大的俄羅斯文學(xué)傳統(tǒng): 對命運的擔(dān)當(dāng)與求索,對弱者的憐憫與同情。天才的藝術(shù)家阿尼達如流星一般隕滅了,而赫爾岑憤怒的詰問仍回響在每個讀者耳際: 誰之罪?
(白向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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