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三四個人當中,
總有一個站在窗前。
被迫去觀看那荊棘叢中的不義,
和群山上的火焰。
而出門時還完整的人,
夜里被帶回家,變成零錢。
屋里的三四個人當中,
總有一個站在窗前。
頭發黑黑的覆蓋著他的思想。
在他身后,詞語流浪著,沒有行李,
心靈沒有給養,預言沒有飲水,
一塊塊巨石被豎立在那里,
封閉著,如同信件
沒有地址,也沒有人去接收。
(羅池 譯)
【賞析】
耶胡達·阿米哈伊是以色列最著名的詩人之一。《屋里的三四個人當中》并非其公認的代表作品,但是卻有著鮮明的藝術特色。同大部分以色列文藝作品的題材一樣,這首詩也描寫了在暴力陰影之下的生存經驗。整個國家的悲劇被縮微到一間屋子里人們的悲劇歷險,高度聚焦的手法將詩歌所能達到的震撼潛力發揮到極致。
這是一個無論從哪個方面都非常弱小的民眾群體,弱小到數量上僅有“三四個人”。窗口本是一個希望的所在,在許多的詩歌作品當中都具有宗教性質的隱秘含義,借以書寫希望與平靜、遠方與當下的鉸接。而在這首詩當中,人們是被迫站在窗前,欣賞“荊棘叢中的不義”和“群山上的火焰”。近距離的荊棘叢中,隱現著個人或者群體的罪惡。“荊棘”正是基督正典里人子耶穌頭上的花冠,象征著不潔、罪惡,是未得救的人們與生俱來的“罪”。“荊棘叢中的不義”描寫戰爭的惡行,它隨著人類自身的社會化而滋生,兩千年來未曾消失,卻不斷變化著形式。這里有痛苦、譴責,還有對人類本體自身的譴責與悲憫。處在遠山的“火焰”既是對遠方戰火的描寫,也是對失落在記憶與歷史深處、人類自我救贖的努力的懷念與幻想。“屋子”并不能將處于其中的三四個人與外界紛亂的戰火徹底隔絕,在戰爭與不義的陰影之下,他們居無所安,不得不時刻保持著警惕,恐懼、戰栗、淚水和回想揮之不去。窗口成為唯一聯絡外界的通道,又是當下人生的奇妙畫框。它一方面給你展現令人凄啾的畫面,又具有一種莫名的力量把你推出距離之外。16世紀英國詩人約翰·多恩在著名的《人不是孤島》中寫出了這種包含偉大悲憫的情懷:“任何人的死都是我的損傷/因為我融進了整個人類/所以/不要去打探喪鐘為誰而鳴/它就是為你而鳴響。”第一節末句的書寫帶有強烈的后工業色彩,“完整”或者“零碎”本是用于無生命的存在;“人”失去了大寫的自我的權利,生命之于戰爭也就成了無意義之輕。鮮活的生命體成了空洞的符號能指,他此時完整彼時零碎,“零錢”的比喻充滿了作者的厭惡感;“零錢”的意象直接叩問民生:人的生命在不義的戰爭中也許僅僅就像生活中的零錢一樣無關緊要,毫無關注的價值。戰爭給人、給人類文明帶來的無情物化,對人道、對文明的殘忍踐踏讓作者陷入無限的悲哀,“而出門時還完整的人,/夜里被帶回家,變成零錢”的表述精準到完美的程度。
第二節轉向內指,宏觀的關照之外,作者置身于人的主體性之內。這里出現了一個明晰的個體形象,可是“頭發黑黑的覆蓋著他的思想”,他是被選出守望“窗口”的人,目觀遠方的不義和近處發生的罪惡,一個喪失表達權利和表達能力的形象。他是個體,也是整體,在某種的意義上也象征著在戰爭機器的碾壓之下失語的人民。黑色的頭發是中東地區人民的共同特征,但也正是同樣的黑色的幻境籠罩在肉身之上,專制地壓抑和永久地禁止。“身后”是一個寂寞的寫照,有著聚焦之后強力曝光的效果,被無限強調的同時也就意味著某種意義上的忽略與漠視。在他的身后隱藏著寬廣的空間。“詞語流浪著,沒有行李,/心靈沒有給養,預言沒有飲水”,語言是最堅硬的物質外殼,詞語家園的毀滅意味著人的意義的不幸喪失和話語被放逐的遭遇,作者不無憂傷地建構著自己的詞與物,重新書寫著燃燒著戰火的東方荒原景觀。
林立的“巨石”也是典出《圣經》的意象,讓人不禁聯想到所多瑪城的罪惡。被不義的戰爭抽空意義的人,只剩下凝重的物質外殼,他們遭到放逐,來去無依,在廣袤的人類歷史時空里面倍顯孤獨。屋里的三四個人,已然成為風化的巨石,因為一切勢不可擋。“封閉著,如同信件/沒有地址,也沒有人去接收”,作者用極其傷感和悲觀的語調結束全詩。一封飄搖的信件,連石頭的重量都已經喪失,絕望毫無指向可言。作為“獨立戰爭的一代”,耶胡達·阿米哈伊飽嘗了戰爭的罪惡與不義,本篇詩作語勢緩急之間盡顯情感張力,沉穩、克制的同時激情暗涌,充滿了作者對戰爭的無情控訴和對人類偉大的悲憫。可以說,《屋里的三四個人當中》所尋找的正是人如何重新存在,在一個不能承受之輕的困境里面拷問人的意義,發起救贖的號召。“心靈沒有給養,預言沒有飲水”描述的不僅僅是“屋里的三四個人當中”存在的困境,更是以色列乃至全人類的共時性困境。
(呂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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