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翔

黃昏落下來（外一首）

黃昏落下來，最先

不在大地上，也不在我想象的那些地方

像人和牲口一樣，累了一天

把身子，放得實在一些

我看見的黃昏，每次落下來

都是從馬坊的一個土坡上空開始

這里的一切事物，都要從日頭的余光里

散去一天的熱情。就像一頭牛

不再回頭，看磨破土地的

生鐵的犁鏵。就像要你不知道

我的身上，有多少疼痛

我的心里，有多少煎熬

如果仔細一點兒，我就會發現

黃昏落下來，有許多隱秘的細節

比如一株谷子的金葉子，不再那么扎手

就像細軟的金子，不會有鐵的生硬

就像女人的手，在黃昏里

摸著衣襟，也閃耀一絲

溫暖的余光。我知道

那是黃昏，要讓所有剛性的

日子，在人間綿軟下來

而我在黃昏里，真實地看見

照耀了一天的日頭，還會剩下多少氣力

就像我的父親，那天吐出最后一口氣

陷入黃昏，我的身子很冷

一封家書

今夜，點亮一直帶在身邊

一直沒有用過的，那盞老家的燈

我想安靜地，寫封家書

我要問，馬坊的江山

這么多年過去，沒有被大風吹涼嗎

那一坡救命的莊稼，到底能打多少糧食

我一直說不清楚。想想土地

要讓這么多人，很尊嚴地活下來

我低著的頭，在你身邊

一直沒抬起過。低頭走路

是我那些年，對你的態度

我要問，我的父母

你們寂寞地躺在大地的深處

一生疲倦的身子，歇了幾十年還疲倦嗎

我的那些，斷斷續續的紙錢

每年燒的都是心的疼痛。有兩件舊衣

是我收藏下的，你們的慈悲

夜半想起，用手摸摸

就能逼真地，摸到你們

滋養我的，那身氣息

寫到后半夜，對著那盞老家的燈

我一個人大聲地哭了，因為這封家書

能寄到馬坊，卻寄不到

一個親人手里

（選自《詩刊》上半月刊2010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