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美影幼年失去雙親,與祖母相依為命,當祖母去世后,她陷入了崩潰的邊緣。廚房成為美影與現實生活發生聯系的唯一渠道,每天只有在廚房里,頭枕著冰箱聆聽著轟鳴的聲響,她才能昏然入睡。現實退避到虛無縹緲的位置,只有廚房方能讓她觸摸到生命的存在。這時,祖母生前很喜歡的一個大學生田邊雄一將她收留到自己家中。雄一的家庭也曾受到過重大打擊,他現在的“母親”惠理子原來是他的父親。雄一的母親去世后,他做了變性手術成為“母親”。在這個雖然有些異常但充滿溫情的家庭里,美影一點一點地逐漸恢復了生活下去的信心。于是,她開始獨立生活。可是,不久惠理子突然遭人殺害,雄一和美影一樣也成了孤兒。兩人一同走出了死亡的陰影,重新面對生活。
【作品選錄】
這個世界上,我想我最喜歡的地方是廚房。
無論它在哪里,是怎樣的,只要是廚房、是做飯的地方,我就不會感到難過。可能的話,最好是功能齊備、使用方便,備有好多塊干爽整潔的抹布,還有潔白的瓷磚熠熠生輝。
即便是一間邋遢得不行的廚房,我也難抑喜愛之情。
即使地面散落著碎菜屑、邋遢到能把拖鞋底磨得黑乎乎的,可只要異常寬敞就可以。里面擺放著一臺巨大的冰箱,滿滿塞著足夠度過一個冬天的食物,我倚在銀色的冰箱門邊,目光越過濺滿油漬的灶臺、生銹的菜刀,驀然抬頭,窗外星星在寂寥地閃爍著。
剩下了我和廚房。這總略勝于認為天地間只剩下我孤單一人。
委實疲憊不堪的時候,我常常出神地想: 什么時候死亡降臨時,能死在廚房里就好了。無論是孤身一人死在嚴寒中,還是在他人的陪伴下溫暖地死去,我都會無所畏懼地注視著死神。只要是在廚房里就好。
在被田邊家收留之前,我每天都睡在廚房里。
無論在什么地方,我都難以入眠。因此,我搬出臥室,不斷在家中尋找更舒適的場所。直到一天清晨,我發現在冰箱旁睡得才最安穩。
我,櫻井美影,父母雙雙早逝,一直跟著祖父母生活。上中學的時候,祖父去世了,便只剩下我和祖母兩個人相依為命。
幾天前,祖母竟也離我而去,這給我一記重創。
這些曾活生生存在過的家人,一個一個消失在歲月里,最后只剩下我一個人留在這世上。一想到這些,就會覺得眼前存在的一切,都是如此虛幻縹緲。這所房子,我生于此長于此,而時間是這樣無情地流走,如今竟只有我一個人了。這念頭不斷折磨著我。
我繞到正在沖茶的雄一身后,仔細觀察起他家的廚房來。
地板上鋪著的門墊質感不錯,雄一腳上穿著的拖鞋質地優良。一切日常所需的最小限度的廚房用品整整齊齊地排放在那里。還有和我們家里一樣,也是銀石涂層的平底煎鍋和德國產的削皮器。祖母愛偷懶,皮剝得輕松順暢她就很高興。
在小熒光燈的照射下,餐具像在靜待著出場,玻璃杯閃閃發著光。一眼看上去雜亂無章,可細看起來卻全是精品。每件都有著獨特的用途,有吃蓋澆飯用的,有吃烤菜用的,還有碩大的盤子、帶蓋的啤酒杯……感覺真好。得到雄一的允許,我打開了小冰箱,里面東西整齊有序,沒有什么是隨手塞進去的。
我不住點著頭,四下看著。這個廚房,我第一眼就深深地愛上了它。
回到沙發坐下,熱茶已經泡好了。
一旦來到這個幾乎完全陌生的家,面對之前并不熟識的人,我不覺生出無盡的天涯孤獨客的感傷來。
被雨包裹的夜景慢慢滲透進黑暗里,抬起頭,眼睛迎上映在大面玻璃中的自己。
世上我已經沒有親人了,去哪里、做什么都成為可能,這種感覺是多么痛快淋漓啊。
世界是如此的廣袤無崖,黑暗是如此的深邃,給我帶來漫無邊際的幻想與孤寂。這種情感,我也是最近才剛剛伸手觸摸睜眼細瞧。在這以前,我是閉著一只眼睛在看世界啊。
“為什么要叫我來呢?”我問他。
“我想你正為難著吧,”他瞇起眼,親切地說,“你奶奶一直很疼我,而我家,你也看到了,有這么多地方閑著,再說,你那兒也得搬出去吧。”
“嗯,房主好心,讓我可以拖些日子。”
“所以,就搬過來嘛。”他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情。
他的這種既不過分熱情、也不過分冷淡的態度,對于現在的我,卻是異常地溫暖。我有種莫名的感動,忍不住想哭。就在這時,門“喀啦啦”地開了,一個美極的婦人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
我吃一驚,不禁睜大了眼睛。她雖說有些年紀了,可真是非常美麗。看她的穿著,并不是日常常見的服飾,又畫著濃妝,我立刻明白了,她肯定是做夜晚生意的。
害怕喧鬧,我避開嘈雜的酒館,走著走著,不覺來到車站附近。我信步瀏覽著漆黑的禮品店的玻璃櫥窗,這時看到有一家面館還開著門,里面有燈光。透過門上的磨砂玻璃朝里張望,里面只有一個立式吧臺,只有一個客人,于是我放心地拉開拉門走了進去。
想好好大吃一頓,于是我說:“來份豬排蓋澆飯。”
“豬排要現炸,挺費時間的,行嗎?”
店里的老伯說。我點點頭。這家店是新開的,滿屋飄著白圓木的清香,給人感覺舒適隨意。這種地方的飯菜大都會可口。等候的時候,我發現在伸手可及之處,擺了一部粉紅色的電話。
我伸手拿起電話,自然而然地掏出紙條,往雄一住的旅館打了電話。
接電話的是旅館里的一個女人,她把電話切換到雄一那里的時候,我突然想: 在被告知惠理子的死訊之后,我從他身上一直感受到一種不安,就像是“電話”。那以來的雄一,即使站在我的眼前,感覺也像在電話另一端的世界里。那個世界,比我現在身處的地方更加蔚藍,藍如海底。
“喂喂。”傳來雄一的聲音。
“雄一?”我舒了口氣。
“是美影啊。你怎么知道這里的?啊,知道了,是知花說的吧。”
遠方他那平靜的話語,穿過電纜,跑過黑夜傳來。我閉上眼睛,傾聽著那熟悉的聲音,聽起來像寂寞的波濤聲。
“你那里有什么東西?”我問他。
“丹尼斯大飯店。騙你的。山上有座神社,應該挺有名的吧。山下凈是旅館,都做的是用豆腐加工的齋菜,今晚我吃的也是這個。”
“什么菜?聽起來挺好玩的。”
“什么?你有興趣?全都是豆腐、豆腐。味道是不錯,可清一色的豆腐,豆腐羹、烤豆腐串、油炸豆腐、香橙豆腐、芝麻拌豆腐,總之都是豆腐。清湯里面不用說也放了雞蛋豆腐。想吃點兒硬的,不是最后應該上米飯嗎?結果等來的是茶粥。覺得自己都快成老頭兒了。”
“真巧,我現在也餓著呢。”
“不會吧?那家旅館不是菜很出名的嗎?”
“都是我不愛吃的菜。”
“都是你不愛吃的?這個幾率可是夠小的,你真不走運。”
“沒關系,明天會有好吃的。”
“真羨慕你。我明天的早飯都能猜得出……大概是豆腐火鍋吧。”
“那種用固體燃料燒的小砂鍋嗎?沒錯吧。”
“知花喜歡吃豆腐,所以興沖沖地給我推薦了這里。住得確實很不錯。大玻璃窗,窗外還可以看見瀑布什么的。不過,我可正在長身體,現在特別想吃高熱量、油乎乎的東西……真不可思議,我們倆在同一片星空下,現在又都餓著肚子。”
雄一笑起來。
我就要吃豬排蓋澆飯了呢!這種打趣他的話,我卻無法說出口,聽起來很可笑吧。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這像是對他的無以復加的背叛,我希望給他這樣一種感覺: 我正在和他在一起挨餓。
這一瞬間,我的直感異常活躍起來,活躍得可怕,仿佛洞悉了一切。它清晰地告訴我: 我們倆的心,在被死亡圍困的黯黑中,正沿著一條緩緩的彎路,緊緊相依,彼此扶持著前行。然而,一旦繞過坡去,就會各奔東西。如果錯過現在的話,我們兩人將永遠只是朋友。
我的預感是不會錯的。
但是,我無計可施,甚至覺得就聽天由命算了。
“什么時候回來?”我問。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很快。”
這家伙,連撒謊都不會。只要錢夠用,他就一定會在外逃亡。而且,就如同上次一直拖著惠理子的死訊,遲遲不肯通知我一樣,自以為是地背負著愧疚之情,不再與我聯系。這就是他的性格。
“那么,再見了。”我說。
“好,再見。”
他一定連自己都不明白為什么想要逃離。
“別割腕自殺啊。”我笑著說。
“呸!”雄一笑著,道別之后掛上了電話。
一瞬間,頓時覺得全身虛脫無力。放下話筒,就那樣一直怔怔地盯著店里的玻璃門,呆呆地聽著外面呼嘯而過的風聲。街上的行人在相互寒暄: 真冷真冷。夜,今天也一視同仁地降臨在世界的每個角落,又將同樣地離去。在心氣無法相通的孤獨深淵的底部,這次,我真要淪為孑然一身了。
我痛切地感到,人不是屈服于環境或外力,而是被自己的內心一再壓垮的。我疲憊無力,眼看著我不想放棄的東西正一點點走遠,而我卻無力焦慮或是悲哀。只有一片混沌,墨墨黑。
多么渴望能有一片凈土,一個更為光亮、有鮮花的地方,可以讓我靜下心來思考。但那時一定為時已晚。
蓋澆飯終于來了。
我打起精神,掰開筷子。先解決溫飽再說吧。蓋澆飯看上去很誘人,嘗一嘗,味道棒極了,鮮美無比。
“老伯,太好吃了!”我忍不住大聲說。
“是吧。”老伯得意地笑起來。
不管再怎樣饑腸轆轆,我畢竟是個內行。這份豬排蓋澆飯做得用“可遇而不可求”來評價毫不為過。豬排的肉質也好,湯汁的調味也好,雞蛋和洋蔥的火候也好,以及米飯的軟硬程度,都是無可挑剔。猛然想起白天老師曾談起這里,說原本想來這里采訪的。我真是幸運。如果雄一在這里的話……想到這里,我沖動地說:“老伯,這個可以帶回去嗎?能不能再給我做一份?”
就這樣,飽餐過后走出店外時,已近半夜。我手里提著包裝好的熱氣騰騰的蓋澆飯,一個人佇立在街頭,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究竟在想些什么呢?該怎么辦?……正這樣想著,一輛出租誤以為我在等車,滑到我面前停下。看著“空車”的紅燈,我下了決心。
坐上車,我告訴司機:“可以到Ⅰ市去嗎?”
“去Ⅰ市?”司機發出怪聲,回頭看著我,“我是求之不得,不過路遠,價錢可貴著呢,小姐。”
“我有點急事。”我就像走到王太子面前的圣女貞德一樣,堂堂正正地說道。這樣的話,他應該會信任我吧?“到了那兒,我會先把去的路費付給你,你再等我二十多分鐘,等我把事辦完,再折回這里。”
“是去見心上人吧?”他笑了。
“差不多。”我也苦笑著。
“好,這就走。”
出租車乘著夜色向Ⅰ市駛去,載著我,還有豬排蓋澆飯。
一坐上車,白天的疲勞使我昏昏欲睡。當車進入幾乎沒有其他車輛的快車道,飛速行駛的時候,我一下子清醒了。
四肢還都處在睡眠狀態的余溫中,只有意識猶如“覺醒”般猛然間清晰地恢復過來了。我在昏暗的車內起身坐好,向窗外看去。
只聽司機說:“路上空,開得快,一會兒就到了。”
我應了一聲,抬頭仰望夜空。
明月高懸,橫渡夜空,令星子黯然失色。是滿月。它忽而躲進云后,忽而輕柔地亮出通體光華。車里溫度很高,呼出的氣息凝結在窗玻璃上,模糊一片。樹木、田野、山川的剪影從窗外掠過,像一幅幅的剪貼畫。時而有大卡車轟隆隆地超過我們而去,隨即一切又歸入沉寂,留下瀝青路面在月色下泛著清輝。
——不一會兒,車進入了Ⅰ市。
在沉睡著的幽暗的民房屋頂之間,不時有小型神社的牌坊出現。車沿著狹窄的坡路飛馳。黑暗中,山上纜車的索道顯得分外粗大醒目。
“過去和尚不能吃肉,就用豆腐來代替,因此發明了許多做法。這附近的旅館,叫做什么來著,迎合時下的口味,推出了很多菜,都大受歡迎。下次你白天來,可以嘗嘗。”司機給我介紹。
“聽人說過。”
借著黑暗中等距離掠過的路燈的亮光,我瞇起眼睛查看地圖。
“啊,下個拐角停車。我很快就回來。”
“好的好的。”說著,他來了個急剎車,車停住了。
車外是讓人麻木的寒冷,手和臉頰沒一會兒就凍僵了。我找出手套戴上,然后背上裝有蓋澆飯的背包,順著灑滿月光的坡路,走了上去。
不安的預感應驗了。
他住的旅館,不是那種半夜里能輕易進去的老式結構的房子。
正門是玻璃自動門,鎖得嚴嚴實實的,外面樓梯的緊急出口也上了鎖。
無奈,我退回路邊打了個電話試試,還是沒有人接。這也在情理之中,現在正是半夜。
究竟我大老遠來到這里做什么呢?站在漆黑的旅館門前,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怎么也不甘心就此回去,于是又繞到旅館的院子那邊,吃力地穿過緊急出口旁邊的一條小路。正如雄一所說,這家店靠看得見瀑布的庭院招徠顧客,所有的窗戶都面朝庭院,以便觀賞瀑布。而現在一切一片黑魆魆。我嘆了口氣,注視著院子。人造欄桿蜿蜒爬過巖石,細細的瀑布從高處傾瀉在長滿青苔的巖石上,發出嘩嘩的響聲。冰冷的水花在黑夜里泛著白光。異常耀眼的綠光燈,從四面八方投射在整個瀑布上,把庭院的樹木映襯得分外醒目,看起來不自然。這情景,不禁讓我聯想到迪斯尼樂園的熱帶叢林,綠得那么不真實……這樣想著,我又轉回身,再一次向對面那一扇扇黑漆漆的窗戶望去。
一瞬間,不知為什么,我確信: 那個在燈光下反射著綠光的、靠我最近的拐角那間屋子就是雄一的房間。
想到這,便覺馬上能從窗口往里窺視了,人不自覺地沿著堆積起的假山石爬了上去。
一爬高,一樓和二樓之間的裝飾房檐忽地顯得近在眼前,仿佛踮起腳就能摸到。假山石堆積得很不自然,我一面小心翼翼地探著路,一面一級、一級地攀上去。更接近了。我試著伸手去夠檐溝。好容易抓到了。我豁出去了,猛地一跳,一只手抓住檐溝,另一條手臂從手腕直到手肘的部分使勁勾住裝飾房檐,手緊緊抓住瓦片。霎時間,房子的墻面垂直地逼上前來,我那未經磨煉的脆弱的運動神經,“嗖——”一聲,縮成一團。
我抓著裝飾房檐突出來的瓦片,腳尖死死蹬著墻,進又進不得退也退不得。手臂凍得發麻,更糟糕的是一邊肩頭的背包帶子滑下來了。
天哪,只因一時的沖動,弄得現在吊在房檐上直吐白氣,這可怎么辦好?
朝下面望望,剛才落腳的地方看起來漆黑而又遙遠。瀑布的水聲聽起來大得驚人。無奈,我只有拼命往雙手上使勁兒,試圖撐起身體。不管怎么樣,先把上半身弄到房檐上再說,這樣想著,我奮力朝墻上一蹬。
只聽“嗞喇”一聲,右手手腕感到一陣劇痛。我連滾帶爬,終于翻倒在房檐的水泥地上,腳不知是踩在了雨水還是什么臟水坑里。
啊——我躺著看了一眼手腕,這是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擦傷。手臂上已是一大片紅腫,痛得我眼前發黑。
世事皆是如此啊。
我把背包扔到身邊,仰面躺著,仰望著旅館的屋頂,看著那邊空中皎潔的明月與云影,浮想聯翩。(在這種情況下還能考慮那么多,真不簡單。大概出于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吧?希望別人認為我是行動型的哲學家。)
人們都以為,路有許多條,而自己可以任意選擇。或許說是憧憬著選擇時的瞬間更為接近。我也是如此。但是現在我明白了,并且可以用清晰的語言來表達。道路其實總是定好的,是由每天的呼吸、眼神、日復一日的歲月自然而然地決定了的。這決非宿命論。于是才會有了現在的我,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在房頂的水洼里,在數九嚴寒中,守著蓋澆飯躺在地上遙望夜空。而這一切,細細回味,都是那么順理成章。
——啊,月亮好美!
我站起身,敲響了雄一房間的窗戶。
感覺似乎等了好長時間。在我浸濕的雙腳幾乎要被凜冽的寒風凍僵時,房里的燈一下子亮了,雄一一臉驚詫地從里頭的房間現身了。
看見我站在房檐上,只露出上半身在窗口,他驚訝得瞪大了眼睛,終于開口問了一句,美影是你嗎?我再次敲敲窗,點點頭。他連忙把窗打開,接過我伸出的冰冷的手,把我拉進房里。
突然而至的光明耀得我幾乎睜不開眼睛。房間里暖洋洋的,仿佛另外一個世界。四分五裂的身心也仿佛終于得以恢復完整。
“我是來送豬排蓋澆飯的。”我說,“知道嗎,可好吃了呢,一個人吃都覺得過意不去。”說著,我從背包里掏出蓋澆飯的包裝袋。
熒光燈照在青色的榻榻米上,電視開著低低的音量,被子還停留在雄一爬起時的樣子。
“過去這種事也發生過呢。”雄一說,“是在做夢的時候。現在也是嗎?”
“要唱支歌嗎,我們倆一起?”
我笑了。一見到雄一,現實感從我心中倏然遠離,與他相交至今的點點滴滴,同一屋檐下的那些日子,都仿佛成為遙遠的夢境。他的心,現在已不在這個世界上,他那冷漠的眼神讓我恐懼。
“雄一,不好意思,能給我杯茶嗎?我一會兒就得走。”是夢也沒關系,我又加了一句。
“好。”
說著,他端來茶壺茶杯,給我泡了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水。我兩手捧起茶杯,一飲而盡。這才終于長舒一口氣,緩過氣來了。
這時,我再次感受到房里空氣的沉重。或許這里真是雄一的噩夢的舞臺。我只覺得在這里停留的時間越久,我就越發成為雄一噩夢中的一部分,而后消失在黑暗之中,就此作為一種朦朧的印象,作為宿命的安排——我說:
“雄一,其實你是不想回去了吧?你打算和過去不正常的生活徹底決裂,重新開始,對吧?不用騙我,我知道的。”雖然我是在傾訴著滿心的絕望,語氣卻出奇的平靜,“不過眼前不管那么多,先吃蓋澆飯吧。來,快嘗嘗。”
蒼白的沉默襲來,令人窒息,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雄一垂下眼簾,仍難掩內疚之色,他默默接過飯盒。靜止的空氣像蟲蟻般蠶食著我們的生命,其間有一股不曾預料的力量從后面推動著我們。
“你手怎么了?”他發現了我的擦傷,問。
“不要緊。趁著還有點兒溫,快吃吧。”我笑笑,伸手向他示意。
他看起來還有些不放心,但還是說著“味道好香”,打開蓋子,吃起剛才老伯精心盛好的蓋澆飯。
看著他吃起來,我的心情一下子輕松起來。
我做了件值得做的事,我想。
——我知道。是那些晶瑩剔透的快樂時光的結晶,突然從記憶深處的沉睡中覺醒,就在此刻,在往前推動著我們。如同一陣清新的風拂面而過,吹動我心深處那些芳香馥郁的日日夜夜的空氣,使它復蘇,煥發生氣。
有關另一個家庭的回憶涌上心頭。
那些晚上,兩人玩著FAMICOM等惠理子回來,之后三人揉著惺忪睡眼,去吃火鍋。我因工作原因情緒低落,雄一畫給我看好笑的漫畫,惠理子看了,都笑出了眼淚。晴朗的星期天早晨,蛋包飯的香味四溢。每每在地板上睡著了,他們總會悄悄為我蓋上毛毯,毛毯的觸感至今記得。驀然驚醒,半睜著蒙眬睡眼望去,依稀可見惠理子飄然而去的裙擺與修長的雙腿。雄一開車把喝醉酒的她拉回家,兩個人相擁著走回房間……還有,夏祭的日子,惠理子幫我束緊便服腰帶,那火紅的顏色如同傍晚天空中飛舞著的紅蜻蜓。
真正美好的回憶永駐心間,永遠光芒燦燦,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越發使人感嘆。
有多少白晝與黑夜,我們曾在一起進餐!
記得雄一曾說過:“為什么和你一起吃東西,就覺得吃得這么香呢?”
我笑著說:“是因為食欲和性欲同時得到了滿足吧?”
“不對不對!”雄一大笑著說,“肯定因為我們是一家人。”
那明朗的氛圍又回到了我們二人之間,盡管惠理子已經不在了。雄一吃著蓋澆飯,我喝著茶,而黑暗中不再包含有死亡。這就好了。
“那么,我要回去了。”我站起身來。
“回去?”雄一像是吃了一驚,問我,“回哪兒?你是從哪兒來的?”
“是啊。”我皺起鼻子,戲弄他,“跟你說,這可是現實中的夜晚啊。”說完,我再也止不住了,“我是從伊豆坐出租車趕過來的。雄一,我,不想失去你。我們倆雖然都一直非常孤單寂寞,但也算活在輕松愉快的地方。死亡太沉重了,我們這么年輕,本不應該體會到它的殘酷,但是沒有辦法啊……今后,如果和我在一起,或許會遇到痛苦、煩惱、齷齪的事,但只要你不在意,就讓我們兩個人一起去一個更嚴酷、也更光明的地方吧。等你恢復精神以后也不晚,仔細考慮考慮好嗎?請不要就這樣消失掉。”
雄一放下筷子,直直盯著我,說:“這樣的蓋澆飯大概一輩子再也不會吃到了……太好吃了。”
“是嗎。”我笑了。
“從頭到腳,我都很沒出息吧?下次再見面,我會讓你看看我男子漢強健有力的一面。”雄一也笑了。
“比如說,在我跟前把電話本撕碎了?”
“是啊,把自行車舉起來扔了。”
“把大卡車推到墻上去。”
“那不就成了個野蠻人了?”
雄一臉上的笑容閃著熠熠的光輝,我知道,自己也許已經把“那個東西”向前推動了幾公分。
“那我走了,不然出租車要跑了。”說著,我向門口走去。
“美影。”雄一叫住我。
“什么?”我回過頭去。
“小心點。”雄一說。
我笑著揮揮手,這回大搖大擺地打開門鎖,從正門走了出去,然后向出租車飛奔過去。
(李萍 譯)
注釋:
日本任天堂游戲機公司推出的一款游戲主機,名為“任天堂家庭電腦”(Nintendo Family Computer),簡稱Famicom。
【賞析】
《廚房》作為吉本芭娜娜的處女作,是非常成功的,我們從文字中看不到新手對于文字的過于矯飾和造作,作者將她的那些青春歲月,那些帶著憂傷記憶的青澀時光,那些涂抹著孤獨、寂寞、哀傷、彷徨、無措的夢境娓娓道來。
吉本的風格就像《廚房》里的一段文字那樣:
“陽光穿透了玻璃杯,日本茶清冷的綠在地板上美麗地搖曳著。”
這是吉本帶給我們的感覺,略顯單薄,但卻輕盈透明。
吉本的文字微冷中帶著悲傷,有著少女的溫柔,但看似脆弱的生命中卻帶著無比的堅強,文字中閃爍著靈氣與才華。
吉本在每本書的封面上總是會寫這樣一句話:“生命是一個療傷的過程”,《廚房》要表達的也是這個主題。主人公是一個失去所有親人的女孩子櫻井美影,她沉浸在孤獨的黑夜里。在她不知怎么辦的時候,素昧平生的田邊雄一向她發出了邀請,讓她住在自己家里。田邊雄一和母親住在一起,美影住進雄一的家里之后,才知道雄一的母親其實是他變了性的父親。一個多么奇怪的家庭組合!在這個家庭里,美影得到了溫暖和關懷,心里的痛楚慢慢被撫平。之后,她搬出雄一家開始獨立生活。此后不久,雄一的母親惠理子被殺,雄一在瞬間也成了孤兒。過了一個多月,雄一才給已經快要走出黑夜過正常人生活的美影打了一個電話。從此,兩個人又聯系在一起了,好像是一種宿命,又好像是惠理子在冥冥之中將兩個人牽在一起。
作品最引人注目的是主人公對于廚房等的關注。小說開頭就寫道:“在這個世界上,我覺得我最喜歡的地方就是廚房。”美影失去所有親人后,也唯有在廚房才睡得著。廚房既是這部小說的題目,本身也具有特殊的意義。現實生活中我們需求的東西太多,而美影對廚房如此依戀讓我們看到了她是多么希望得到人間的溫暖。廚房是家的最為切實的體現,我們每一天的日常生活都離不開廚房,每天桌上的飯菜都來自廚房,家里的親人在廚房忙碌,就會讓我們有一種切切實實的家的感覺。我們如果對廚房保持熱愛,就要時時保持它的整潔,要清理所有的碗筷,要接觸柴米油鹽,要擺弄鍋碗瓢盆,要面對寂寞、嘈雜、贊賞和挑剔,而所做的一切僅僅是為了滿足一個人的胃,得到一種切切實實的感覺。作者選擇廚房作為題目正是選擇了家里最為切實的地方作為內心的歸宿。
“地板上鋪著的門墊質感不錯,雄一腳上穿著的拖鞋質地優良。一切日常所需的最小限度的廚房用品整整齊齊地排放在那里。還有和我們家里一樣,也是銀石涂層的平底煎鍋和德國產的削皮器……”
在美影看來,物質也許比較可靠,不容易背叛,不會死亡,即使壞了也可以替代,所以不會給人帶來失去的悲哀吧。吉本沒有將兩個人的救贖交給美好的愛情,我們從文中看不到多少一般青春文學中的愛情主題。但我們卻能體會到愛,一種和具體的物質貼合在一起的愛,不是完全的羅曼蒂克,有的只是普通男女的煩惱、爭吵,也有著平常人的溫暖。吉本正是依托著生活中切切實實的物質,細小如一個普通的削皮器,讓我們對她的主人公更有認同感。雖然兩個人都經歷了失去親人的痛苦和寂寞的煎熬,但這是成長的過程中每個人都需要面對的現實。其實,每個人都需要慢慢地長大,學會面對孤獨、面對肚子餓、面對口渴;漸漸學會在掙扎中求生存,也學會沉默與不再抗拒;學會慢慢接受現實的生活,并且努力地生活下去。
作品中最感人的是已經離開雄一家開始正常生活的美影,因為工作的原因來到一個以美食著稱的小鎮。在這個小鎮上,她晚上一個人獨自去吃飯,吃到了很好吃的豬排蓋澆飯。這份美味的蓋澆飯使美影想到了已經成了孤兒的雄一。于是在這個冬日的夜晚,美影在小吃店給雄一打了一個電話,問他晚上吃什么,雄一說吃了豆腐。美影想讓雄一也能吃到美味的豬排蓋澆飯,于是毅然坐上了計程車來到了雄一所在的城市,并且靠直覺找到了雄一的房間,爬假山上去,敲開了窗戶,送上了熱騰騰的豬排蓋澆飯。這不僅僅是送豬排蓋澆飯,而且是要傳遞一種關懷。當雄一打開窗戶的那一刻一定是溫暖的,足以融化心中的堅冰。
《廚房》的結局是美麗的,也是溫馨的。雄一告訴美影會去火車站接她,相信兩個人一定會走在一起。這是個美好的結局。雖然經歷了太多的苦難,但是,活著的人終將靠愛來戰勝死亡帶來的陰影,勇敢地并且快樂地活下去。正如吉本在后記中所說,“強烈的感受性所產生的苦惱與孤獨,有著其令人幾近難以忍受的一個側面。盡管如此,但只要活著,人生就毫無阻滯地滑向前,而這無疑并非一樁怎么壞的事。即使際遇坎坷,也不是沒有可能巧加利用,讓自己活得有趣有味。為此,最好丟棄天真,保持驕傲,學會冷靜。通過或多或少的努力,人們一定能夠過上自己希望的生活。”有的時候,人們的痛苦并不是因為外界環境的惡劣,而是來自內心的壓力。我們必須像美影一樣慢慢地去排解壓力,認清自己的道路,而我們的道路則是現實的,它是由每天的呼吸、眼神、日復一日的歲月決定了的。我們只有沿著歲月的軌道,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地走下去,從做好并吃好每一餐飯開始,從人的最初的本能開始,將人生中最細小的快樂和溫暖珍藏,縱使歲月流過,仍能像美影和雄一在溫泉旅館的房間里共同回憶起點點滴滴,那些同一屋檐下的溫暖的日子,那些晶瑩剔透的快樂時光的結晶,他們就在那一個特定的瞬間閃爍光芒。
作品開頭主人公經歷了無法想象的孤獨與痛苦,經歷了死亡的陰霾以及面對死亡的掙扎。死亡對于這部小說來說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作者就是讓主人公美影和雄一從死亡的陰影中走出來,從而能夠用一個健康的心態去面對生活。所以,作家寫死亡是為了讓主人公更好地生活下去。吉本的小說不剝奪讀者對世界的正面看法,用吉本的話就是“透過多樣的微妙的感受方式,單純、純粹地描繪記錄下這個大千世界的美好”。所以,吉本小說的結局總是美好的。
(楊麗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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