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帽!我現在要談的是新聞業中最了不起的一位老爺,是唯一傲然拋卻“我們”一詞而直截了當以“我”來說話的新聞工作者。
如果把報紙比作一個漂亮的小伙子,那么小品文便是小伙子帽上的鮮花。鮮花一朵又一朵枯萎,小伙子依舊是小伙子,每天在帽子上插一朵鮮花。由此可見,那位提供鮮花的人需要多么“花哨”——比整個草原還花哨。就這樣,有時還不夠應付,小品文作者不得不求助于溫床、暖房,甚至向鄰居去借。
可是,小品文作者的處境是困難的,這我得親自予以證明!要說雅努斯神在其整個“永恒”的生命中始終有兩張面孔的話,小品文作者在一年之內卻至少得有一百張面孔,張張不一樣。一張面孔熱情,另一張凄苦,第三張稚氣,第四張是圣賢人的,第五張一副調皮相,如此等等。他必須使讀者感到饒有趣味,無論是用真理,還是靠戲謔。不過,他若是一本正經,人家說他缺乏機智;他若是插科打諢,人家又說他玩世不恭——永遠無法使所有的人滿意。而他最為可貴之處,在于從不耿耿于懷。他必須集詩人、哲學家、學者、幽默家、批評家于一身,既充滿感情,又堅韌不拔,而所有這一切卻又都只能流露星星點點,免得令人生厭,顯得單調,或受到其他指責。小品文作者,其本人也必須像他的小品文一樣,五光十色。
首先,他必須對自身的價值有個無比高大的概念,也就是說對自己的崇高性有個概念。這樣,他在嘲笑一切的時候就馬上可以振振有詞——為什么在他的旁邊,世上的一切都顯得那么渺小!
盡管有時出于特殊的寬宏大量,他也不妨承認別人的見解,不過,他若是不緊接著加上“但是”兩字,他便會大大委屈了自己。要知道,他的觀點是世界性的,巍巍峨峨——一般碌碌之輩也許根本無法滿足他在這方面的要求!他,小品文作者,必定偉大,這也應日日夜夜敲進讀者的腦袋,雖然我敢打賭無人相信這個。他無論何時寫下的每一行,都應巧妙地使愚昧無知的讀者明白,這一行寫得確實精彩。若有人說他不夠謙虛,小品文作者就必須大為驚訝,并用謙遜的例證駁斥這一無恥讕言,指出誰發現什么好東西就坦率承認,這自是天經地義之事,既然上帝在《圣經》的每一頁上都為自己大做廣告,他為什么不能對自己寫下的每一行小品文自己說:“我看這寫得蠻精彩嘛!”接著,他還得補上一句:“要知道,小品文同《圣經》畢竟也相差無幾呀,不是嗎?”若有哪個碎嘴小人說“不是!”,那就從此理也不要理睬他!
不過,一位小品文作者卻也不宜過分聰明。
一個人聰明要適當,
可不要聰明絕頂;
聰明人的心里難得快活。
而小品文的作者卻必須有時,是的,必須經常快快活活,充滿風趣,至少在星期六的下午,從3點到5點,當他為星期天撰稿的時候。星期天的讀者喜歡開懷一笑——我們要促使他們開懷一笑!——因此他必須風趣,即使他無此心情。小品文作者當然不能像小丑普雷豪薩那樣,跪在舞臺上,雙手緊握,用悲切的聲音可憐巴巴地喊道:“紳士們,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懇求你們笑一笑吧!”
不過,一個人有風趣卻是很大的不幸,為此我對小品文作者格外同情。“有朝一日我若萬分吃驚地發現自己也有風趣,哪怕是一星兒風趣的火花,我便開槍自盡,或者娶妻,或者用別的辦法了結此生!”
風趣的人無比可憐。誰也不尊重他,因為人人自己也是夠有風趣的,盡管他們總只在理發師按住他們的鼻子,他們不得不緘默的時候才想出風趣的話來。此外,小品文作者的風趣通常都坐在椅子上——它長著一雙薩蹄爾的腿。有誰受得了諷刺呢!是的,如果諷刺家一個勁兒攻擊“我的親愛的鄰居”——鬼才信他的話哩——,明天沒準兒他也會找我的碴!國家為每一種疾病設立了專門的慈善機構,怎么就不給這些有風趣的不幸人也設立一個呢?失策啊,莫大的失策!
小品文作者的領域囊括整個大千世界。他有權責問上帝,當初造人的時候為何不來請教他,他不費吹灰之力便可以證明,眼前這批人大多數一無可取,甚至用來寫寫小品文都不合適。他一旦心血來潮,可以把第四位神人從羅馬打發到馬耳他島去。他輕而易舉便能解決奧地利的全部問題,把握十足地說:“只要所有的民族一天不曾合并成兩個國籍: 在職部長和退休部長,奧地利就一天不會有和平與安寧。”他可以贊揚德國人,根本不會因此使他們感到受了侮辱。他可以指責捷克人,維也納決不會為此而怪罪下來。他不僅可以寫人,還可以寫事,寫新現象、富有獨創性的新戲劇——這類戲劇越是拙劣,他就越可以從中得到樂趣。他可以在春天寫最早的金龜子,5月16日寫圣約翰節,全年寫布拉格的泥濘。他可以開每個人的玩笑,如果有人因此而懷恨在心,小品文作者半夜回家時可以隨身帶一根粗棒子。當報紙上整個星期除卻“禁止”和“沒收”通知之外別無其他時,小品文作者可以飛越二百年,寫寫二百年后的世界將是個什么樣。是的,他甚至可以寫世界上最偉大、最高尚、最美好的事物——小品文本身。
不過,希望他像我一樣機靈,希望他說想說的一切,而實際上什么也不說!為的是莫要毀了這個行業。
1873
(楊樂云 譯)
注釋:
雅努斯神: 羅馬神話中的兩面神,掌管門戶,能前后瞻望。
此三行原文為德語。
薩蹄爾: 古希臘神話中酒神的淫蕩伴侶,有尾和角,以及山羊腿。捷語中薩蹄爾(Satyr)同諷刺或諷刺作品(satira)一詞諧音。
第四位神人: 指羅馬教皇,前三位是圣父、圣子、圣靈。
【賞析】
有一則捷克笑話這樣講道: 一個捷克人想出國,但不知要到哪個國家,出境處辦事人員拿出一個地球儀供他參考,他端詳了半天,問道:“你們還有別的地球儀嗎?”捷克民族天生具有這樣的幽默感,這在哈謝克的作品中,在昆德拉的作品中已多次為人矚目。而幽默是小品文賴以生長的最佳土壤,同時,也是小品文得以安身立命的根本,我們在此不妨稱之為“小品文的幽默”。
是的,幽默是小品文的天性,而逗人發笑是小品文的職責。不幸的是,就是這一天性或職責,使得小品文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與“崇高”絕緣。歷來,崇高都只是與死亡、與犧牲、與流浪相伴而行的。俄狄浦斯挖去了自己的雙眼,流浪于無盡的黑暗中;奧德塞漂泊十年,流浪于遙遠的歸途;哈姆雷特飲下毒劍,至死流浪在無窮盡的思索中。流浪和犧牲是一種英雄的行為,英雄所到之處,看不到自己向往的真理,他又上路了,帶著痛苦的遺憾和不滅的希望,沒有笑聲,只有嘆息,只有黑暗中追求著的悲劇的崇高。小品文不是英雄,它是理想國度中毫不起眼的平民,不對,連平民也算不上,它根本不屬于理想國,它是理想之國的流放者。那么,在此意義上,小品文作者也是流浪的了。但小品文作者的流浪是不具有悲劇的崇高的色彩的,他的流浪或許也是被迫的,就像所有的英雄一樣。但請你不要忘記,英雄的流浪不是別人強加的,而是自己強加的。在英雄的前方,始終有一種關于真理的確定,為了追隨這一確定,英雄毅然背負上流浪的枷鎖,昂首前行,不理會途中的誘惑和犧牲,因為悲劇原是英雄的命運。小品文作者流浪著,或許有著被放逐的一絲愁緒,但很快他就發現,即使流放也能讓人歡欣無比,他因此陶醉于流放途中的美景和冒險,一路歡聲笑語,毫不費力地忘記了被放逐的悲苦。
在小品文作者的前方,并沒有一種確定的真理等待他去尋求,或許他是不相信吧,或許,他根本就不關心呢?畢竟,為了一種看不見的東西給自己套上前行的枷鎖,這看起來有一點難以理解。須知小品文作者最怕的一件事莫過于思考,他是個徹頭徹尾的享樂主義者。這個享樂主義的浪蕩子笑著,鬧著,譏諷著,不管身后傳來的一片噓聲。突然,他產生了一種幻覺,在一片笑聲中,他成了自己造就的無真理國度中的君王,同時,也是這一國度里唯一的公民。小品文作者在這種孤獨中,終于發現了自己的幽默,這可悲的相對性的幽默!是的,在小品文作者的前方,不是一種確定性,而是一種相對性。聶魯達以一個創作豐富的小品文作家,深深地領會著小品文作者的這一尷尬處境: 在“出于特殊的寬宏大量”“承認別人的見解時”,他總是會緊跟著加上“但是”兩字。有時,他為了貫徹這一相對性甚至不惜否定自己。這樣,他在嘲笑一切的時候就馬上可以振振有詞——為什么在他的旁邊,世上的一切都顯得那么渺小!
是的,這就是小品文作者的寓言般的命運。
(馬賢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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