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居士的詞
歐陽修,字永叔,廬陵人。(生于公元一〇〇七年,卒于公元一〇七二年,享年六十六。)官至樞密副使參知政事。以太子少傅致仕。謚文忠。有《六一居士詞》三卷。(古虞毛晉并為一卷。)
說到歐陽永叔,便不得不提到他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來。永叔不是北宋第一位大古文家嗎?永叔不是主張文學復古的健將嗎?從他的《文集》和他著的《詩本誼》看來,知道他對于《詩三百篇》的“溫柔敦厚”,很有發揮;從他的《六一詩話》和他創作的《詩集》看來,知道他很攻擊艷體的西昆,而倡導盛唐。蘇軾敘其文曰:“論道似韓愈,論事似陸贄,記事似司馬,詩賦似李白。”簡而言之,歐陽修是一個主“復古”的,是一個主“文以載道”的正統派的古文家。誰知道他會作艷靡的小詞呢?從來沒有人稱道過他的詞,更沒有人說他是偉大的詞人了,除了《藝苑卮言》說過一句,“永叔詞勝其詩”外。
因為永叔是一位嚴正的古文家,所以后人都不相信他會作浮艷的小詞,而疑是他人偽作的。曾慥《樂府雅詞》序云:“歐公一代儒宗,風流自命。詞章窈渺,世所矜式。乃小人或作艷語,謬為公詞。”陳質齋云:“歐陽公詞,多與《花間》《陽春》相混。亦有鄙褻之語廁其中,當是仇人無名子所為也。”蔡絳云:“今詞之淺近者,前輩多謂是劉輝偽作。”羅長源云:“今柳三變詞亦有雜之《平山集》中,則其浮艷者殆亦非皆公少作也。”從這幾段話看來,至多我們承認《六一詞》已雜入他人之作,不是定本了,卻決不能說凡浮艷之詞,都不是永叔作的。如羅長源之言:“浮艷者殆亦非皆公少作”,則亦承認永叔有艷詞了。后人總不敢說永叔有艷詞,恐怕打破他那儒教信仰的尊嚴。其實這是顯然的:永叔在社會方面,在學術方面,為自己的名計,自然提倡“文以載道”的文,以號召一切。若為呼訴自己的心聲,為表白自己的情緒,自然要借重詞,借重當時看作玩意兒的詞,抒寫出來。試看朱熹是何等的道學先生,他作起詞來,也慣作情語。何況永叔是文學家,更何況永叔是有些浪漫性的文學家(從《醉翁亭記》即可看出一些來),怎的不會把自己的情緒發抒出來呢?我們不必那樣愚,為要保存永叔那假儒宗的莊嚴,不惜犧牲極好的作品而不去欣賞,硬說他人偽作的。現在我們正要欣賞永叔這些絕妙好詞。
《醉翁亭記》
輕舟短棹西湖好,淥水逶迤,芳草長堤,隱隱笙歌處處隨。 無風水面琉璃滑,不覺船移。微動漣漪,驚起沙禽掠岸飛。(《采桑子》)
群芳過后西湖好,狼藉殘紅。飛絮蒙蒙,垂柳闌干盡日風。 笙歌散盡游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采桑子》)
清晨簾幕卷輕霜,呵手試梅妝,都緣自有離恨,故畫作遠山長。 思往事,惜流光,易成傷;未歌先斂,欲笑還顰,最斷人腸!(《訴衷情》)
永叔詞常寓情于景,往往不說情而景中自有情。在《踏莎行》和《蝶戀花》兩首詞內表現得更顯明:
“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暖搖征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欄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這是描寫殘春的景象,簡直是情景融一,分不出哪是情,哪是景了。原來是寫情化的景界,自然由景里迸發出情來,融成一片。永叔寫景之妙,往往能夠一字道著,看他的《浣溪沙》:
堤上游人逐畫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綠楊樓外出秋千。 白發戴花君莫笑,六幺摧拍盞頻傳。人生何處似尊前?
晁無咎云:“只一出字自是后人道不到。”在《六一詞》集里面,寫景的詞也很不少,如《漁家傲》有十二首,即是描寫自一月至十二月的時令景色的詞。詞長不具錄。現且錄他一首詠春草的《少年游》詞:
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云。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與離魂。那堪疏雨滴黃昏?更特地憶王孫!
吳曾評此詞云:“不惟君復、圣俞二詞不及,雖求諸唐人溫李集中,殆與之為一矣。”此外詠物詞有《蝶戀花·詠采蓮》《望江南》和《玉樓春》都是詠蝶的。
“越女采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爭亂。 鷂鶿灘頭風浪晚,霧重煙輕,不見來時伴。隱隱歌聲歸棹遠,離愁引著江南岸!”
“江南蝶,斜日一雙雙。身似何郎全傳粉,心如韓壽愛偷香,天賦與輕狂。 微雨后,薄翅膩煙光。才伴游蜂來小院,又隨飛絮過東墻;長是為花忙!”
“南園粉蝶能無數,度翠穿紅來復去。倡條冶葉恣留連,飄蕩輕于花上絮。 朱闌夜夜風兼露,宿粉棲香無定所。多情翻似卻無情,贏得百花無限妒!”
古人詠物,最愛用事,所以描寫得再好,終覺隔一層。這幾首詞的好處,卻在白描。現再看永叔的抒情小詞。說到永叔的抒情詞,我們更加起勁了。
何處笛?深夜夢回情脈脈,竹風檐雨寒窗隔。離人幾歲無消息,今頭白,不眠特地重相憶!(《歸國謠》)
春滟滟,江上晚山三四點,柳絲如剪花如染。香閨寂寂門半掩,愁眉斂,淚珠滴破胭脂臉。(同上)
滿溪,柳繞堤,相送行人溪水西,回時隴月低。 煙霏霏,風凄凄,重倚朱門聽馬嘶。寒鷗相對飛。(《長相思》)
花似伊,柳似伊,花柳青春人別離。低頭雙淚垂。 長江東,長江西,兩岸鴛鴦兩處飛,相逢知幾時!(同上)
深花枝,淺花枝,深淺花枝相并時。花枝難似伊! 玉如肌,柳如眉,愛著鵝黃金縷衣。啼妝更為誰?(同上)
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東風容易別。(《玉樓春》)
這樣的寫相思,這樣的寫別離,用白話來白描,在詞里要算最高的藝術了。我們讀了只覺得風韻中有婉約之意,豪放中有沉著之致;境界甚高,并不覺得涉于纖艷。其給后人以反感的,大概是因《六一詞》里面有“輕無管系狂無數,水畔飛花風里絮。算伊渾似薄情郎,去便不來來便去”(《玉樓春》);“好妓好歌喉,不醉難休!勸君滿滿酌金甌,總使花前常病酒,也是風流”(《浪淘沙》);和“去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等閑妨了繡工夫,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南歌子》)之句。其實這些詞誠不免顯露些,卻未嘗不是好詞。
此外在《六一詞》里面,我們更可以發現一首奇特的詞例。這首詞雖也免不了抒情的意味,卻是敘事的體裁,我們盡可以說是一首敘事詞。這詞是重疊一個詞牌的幾首詞做成的。
《牛郎與織女》(《漁家傲》)
(一)
喜鵲填河仙浪淺,云軿早在星橋畔。街鼓黃昏霞尾暗,炎光斂,金鉤側倒天西面。 一別經年今始見,新歡往恨知何限!天上佳期貪眷戀,良宵短,人間不合催銀箭。
(二)
乞巧樓頭云慢卷,浮花催洗嚴妝面。花上蛛絲尋得遍,顰笑淺,雙眸望月牽紅線。 奕奕天河光不斷,有人還在長生殿。暗付金釵清夜半,千秋愿,年年此會長相見。
(三)
別恨長長歡計短,疏鐘促漏真堪怨。此會此情都未半,星初轉,鸞琴鳳樂匆匆卷。 河鼓無言西北眄,香蛾有恨東南遠。脈脈橫波珠淚滿,歸心亂,離腸便逐星橋斷。
這自然不算純正的敘事詩。不過在敘事詩貧乏的中國,敘事詩已不可多得,在詞里面,有這么一首抒情的敘事詩,自然是可珍貴的。
現在我們可以給永叔詞告一段落了:
歐陽永叔的創作文學,用兩種形體的表現:一種是詩,一種是詞。永叔的詩,因為太講究“復古”,太講究“詩話”“詩法”和拘束于詩的溫柔敦厚的緣故,處處妨礙他天才的發展,致不能夠達到完全的表現。永叔的詞,則系當頑意兒做的。不必講什么“復古”,也不必講什么“詞法”,很自由地寫出來。且因在那時,詞號艷科,以描寫男女之情為主,所以永叔不能在古文里面寫出來的情緒,不能在詩里面表達的情緒,可以盡量地在詞里面裸現出來。我們讀了《六一詞》很容易發現永叔的文學天才,可以發現永叔情感的奔迸,可以發現永叔的思想及其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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