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詞
“什么是詞?”這個問題我們在這里討論?????????????????????????????????????????????????????????????????????????????????????????。
《說文》,“詞,意內而言外也”;段注云:“詞者文字形聲之合也”,又云:“詞者從司言,此摹繪物狀及發聲助語之文字也?????????????????????????????????????????????????????????????????????????????????????????。”《說文》之所謂詞,明明是指文法上所謂詞類之詞,并不是解釋詩詞之詞?????????????????????????????????????????????????????????????????????????????????????????。因為詞體晚出,最初詞的解釋,只有造字本義。及詞體成立,詞的意義,已經不是本義詞的解釋;也只能從詞的作品里去探討,不能從《說文》的解釋了。
《詞源》跋云:“詞與辭通用。”段氏《說文解字》注云“辭謂篇章也。”是辭即篇章之辭,這又不免過于籠統了。詞是文學的一體,固然是成篇章的。但成篇章的,又何止詞呢?散文小說都沒有不成篇章的,辭之一字,并不足以表現詞的特色。最好說詞是歌辭;那末歌辭是不錯的,然而歌辭兩字,只能算是詞的別名,表明詞是“歌”的,并不能算詞的定義。——況且詞還不能概括歌辭,古詩、樂府、近體、絕句,也是歌辭呢。
從詞的作品里觀察詞的意義,我們誠然可以明白詞是什么了,可是卻不能指出詞在文體上的特性。換句話說:詩與詞并沒有根本上的差別。王阮亭曾經告訴我們詩詞曲的分界,他說:“‘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定非《香奩詩》;‘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定非《草堂詞》也。”劉公戢云:“‘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叔原則云:‘今宵剩把銀 照,猶恐相逢是夢中。’此詩與詞之分疆也。”這未免說得太神秘了。還有幾種說法,也都是先肯定了詩與詞的分別,再從作法上、修辭上、葉韻上、體格上,或字句上,勉強下一個區別。這都是沒意義的。老實說:無論在形式、在內容上,詩與詞都沒有明顯的劃界。先從歌詞方面說。
方在晚唐五代,詞即歌辭。故《花間》《尊前》諸集,無詞名,凡屬歌辭,均為選錄,并不以長短句分別。我們若以歌辭為詩詞之分,那末《花間集》里面正有許多詩體。例如《楊柳枝》:
宜春苑外最長條,閑裊春風伴舞腰。正是玉人腸斷處,一渠春水赤欄橋。
館娃宮外鄴城西,遠映征帆近拂堤。系得王孫歸意切,不關芳草綠萋萋。
(《花間集》溫庭筠詞)
這是兩首七言絕句。又如《紇那曲》《長相思》系五言絕句。《清平調》《竹枝》《小秦王》《陽關曲》《八拍蠻》《浪淘沙》《阿那曲》《雞叫子》,均七言絕句。《瑞鷓鴣》系七言律詩。《款殘紅》系五言古詩。這些歌辭俱載《尊前集》《花間集》《草堂集》中。如其我們承認這些是詞集,便不得不承認這些是詞,然而卻是詩的體裁。我們如何去區分詩詞呢?
或者這么說,詩雖是歌辭,卻是整齊的句子;詞是長短句的歌辭,這是詩與詞的不同。殊不知古樂府里面也有許多長短句的歌辭,例如《戰城南》(漢鐃歌):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為我謂烏,且為客豪,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葦冥冥,梟騎戰斗死,駑馬徘徊鳴。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獲君何食?愿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歸。
它如《瑟調曲》的《東門行》《孤兒行》之類,都是長短句的歌辭,都是樂府詩,而不是詞。
還有一說,謂詞是倚聲制辭,按譜填詞。這種倚聲填譜,便是詞與詩的分野線,這種說法也是枉然的。我們說《花間》為詞集之祖,而《花間集》的詞便沒有一定的調譜。同系一個調子,字句多殊,并非定體。而所謂按譜填詞者,乃后人摹擬宋詞的體格,并不發生文學上的意義,尤不足以表明詞的特征。
凡此處處俱無法證明詩詞之劃界,實因詩詞無區劃之可能。據我看來,詞就是詩。所謂詞者,不過表明詞在詩里面的一個特殊色彩而已。何謂詞?答曰:
“詞就是抒情詩?????????????????????????????????????????????????????????????????????????????????????????。”這怎么說呢?且分形體、內容與音樂三方面來解釋:
(一)詩的形體,大都是整齊的,也有不整齊的。《三百篇》的詩,漢代的古樂府,六朝的吳曲歌謠,長短句,很多詞的形體,也是一樣有不整齊的長短句,有整齊的五言七言。雖然詞的長短句多些,這卻更適宜于抒情詩。例如《三百篇》的抒情詩,六朝歌曲里的抒情詩,大概都用長短句。因為形式太整齊,便過于板滯不活動了。這種曲線式的長短句,為最適宜于抒情詩的形體。
(二)從音節方面看,詞不但論平仄,并且講求五聲。詞押韻比詩更要嚴格,故詞之音樂成分,只有比詩復雜;音節比詩更要響亮。音節與韻律容易在聽覺驟增抒情的力量,易于引起情緒的波動,發生聯想的感情,故音節在抒情詩里面至關重要。而詞的音節,自然是適宜于抒情了。
(三)更從內容方面看,詩可以分為抒情詩、敘事詩、劇詩等類。詞則僅限于抒情一體。我們試將詞的作品分析歸納下,其描寫的對象,總不外閨情、離別、傷懷、悵憶之范疇。如《花間》小令,務著艷語。南唐李后主,宋初柳永皆婉約為宗。雖然蘇(軾)辛(棄疾)務為豪放,卻號稱別派,然亦未嘗非抒情也。南宋詞若《絕妙好詞》所選,莫非言情之作。沈伯時云:
作詞與作詩不同,縱是用花草之類,亦須略用情意,或要入閨房之意。……如只直詠花草,而不著些艷語,又不似詞家體例。(《樂府指迷》)
李東琪云:“詩莊詞媚,其體元別。”沈伯時又云:“詞過片須要自序。”明明是詠花草,不可不入情意;明明是詠物,不可不歸自敘。總結一句,即詞不可不是抒情的。那末抒情詞與抒情詩,有什么區別呢?如李后主的《虞美人》詞: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又如《搗練子》一首:
深院靜,小庭空,斷續寒砧斷續風。無奈夜長人不寐,數聲和月到簾櫳!
這與王昌齡的《長信秋詞》:
金井梧桐秋葉黃,珠簾不卷夜來霜。熏籠玉枕無顏色,夜聽南宮清漏長。
李白的《玉階怨》:
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
這都是抒情的詩和抒情的詞,除了字句的長短以外,哪里有劃分為兩種體裁之可能呢?王昶謂:“不知(詞)者謂詩之變,而其實詩之正也”,此言得之。
本來中國文學的分類,只是照形式分,全不顧及內容及其他方面。故《國風》與《離騷》原均為詩,乃因篇幅之長短,別為詩賦。詩歌小變,又分為古詩、近體。五言即為五言詩,七言即為七言詩;四句為絕句,八句為律詩。這完全以形式為劃界,只要形體稍變即別立一類的名目,并沒有根本的差異。詞之得名,也是由于詩的形式上,小有變改,遂另立詞名,以別于詩。其實詞不但是詩,與詩沒有何等的差異,而且是形式更適宜于抒情,音節更響亮,內容更系情感的。可以說是詩中之詩——抒情詩。唐詩之變,只是形成抒情詩的一種形式,宋詞之發達,不過表現抒情詩之單方面的發展而已。
可是,如其我們說詞是抒情詩,不錯,抒情詩三個字,的確是詞的最好的定義。但這又偏于內容的界說了。為普通人明白詞是什么起見,暫下一詞的定義:“倚聲填譜的歌詞,謂之詞。”詞是歌辭,已無話說。現在于歌辭上加以“倚聲的”,則《三百篇》、古樂府、五七言絕句都是以樂協辭的,不算是詞了。又有“填譜的”,則宋以后的填詞,也算詞了。大概這個定義,“倚聲填譜的歌辭謂之詞,盡可以包括一般之所謂詞了”。于是“何謂詞”的答案,可由(一)詞是抒情詩,(二)倚聲填譜之歌辭謂之詞,兩項歸納得一個結論:
“何謂詞?在形體上是音頓一定的,篇幅簡短的;最長的詞如《鶯啼序》也不過二百四十字。在音節上是‘倚聲的’,或是‘填譜的’;而內容的實質,是‘抒情的’,那便叫作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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