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詞
蘇軾(字子瞻,眉山人。生于公元一〇三六年,卒于公元一一〇一年),他在文學方面的造詣是多方面的。他的散文照耀今古,與韓昌黎媲美;他的詩,雖不必能趕上盛唐,然在有宋一代,總算蔚然大家,幾無后來者;至于詞,這似乎是東坡的末技了。東坡并不以詞名;后人研究東坡文學的,也只研究研究他的詩文,既經認為末技的詞,并沒有人去怎樣注意。然而老實說吧,東坡在詩歌上的成就,還遠不如他的詞的成就大些。他的詩,在詩史上不算最好的作家;而他的詞,則占在詞史的特殊位置。與其我們說東坡是詩人,不如說是詞人。在這一點,《藝苑卮言》上面的話已經先獲我心了。
蘇軾畫像
東坡的詞,后人批評的論調很不一致。而因為詞派上的分正統與別派的觀念,對于蘇詞遂發生種種不正確的批評。《四庫提要》云:“詞自晚唐、五代以來,以清切婉麗為宗……至軾而一變,如詩家之有韓愈,遂開南宋辛棄疾等一派。尋源溯流,不能不謂之別調;然謂之不工則不可。”這種批評,僅說到蘇詞系“別調”,并沒有如何攻擊蘇詞。若俞文豹所說,“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紅牙拍板,唱大江東去”,則譏其詞不如柳耆卿。蔡伯世云:“子瞻辭勝乎情……辭請相稱者唯少游而已”,又譏其詞不如秦淮海。至于陳無巳云:“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太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這更顯然拿詞派來排斥蘇詞了。可是雖則盡力排斥蘇詞,實際上卻已經承認蘇詞是“謂不工則不可”“極天下之工”,可見這種種評論,都是為詞派的觀念所囿著。我們現在既否認傳統的狹義的什么正統詞派的存在,那末,這樣的批評卻也不攻自破了。對于蘇詞還有一種誤解。李易安《詞論》云:“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辭,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音律者何耶?……”世人多以“不協音律”為蘇詞病。實在,蘇詞誠如晁無咎所言:“居士詞,人謂多不諧音律,然橫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縛不住者。”陸放翁更說得好:“晁以道謂‘紹圣初與東坡別于汴上,東坡酒酣,自歌古陽關’。則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裁剪以就聲律耳。”這么看來,我們不但不能責蘇詞“不協音律”,反而應該稱道他能為完成文學的內容,而割愛音律。
辨明了對于蘇詞的兩種謬解,往下更要談到蘇軾在詞史上的建設事業。那末,我們不得不承認蘇詞的偉大了。
在蘇軾以前的詞,只講究艷靡,詞以婉約為宗,描寫是很狹義的,局面毫無發展,故有“詞為艷科”之目。到了蘇軾才首先打破“詞為艷科”之名,擴張詞的狹義描寫,擴充詞的局面,他的詞體不限于婉約艷靡,很豪放恣肆有排宕之勢;他的詞的內容,不拘于“閨怨”“離恨”之情,而抒寫壯烈的懷抱;他的描寫不只在煉些優美的婉約的詞句,而以“詩句”入詞,以“賦句”入詞,甚至以“文句”入詞。這種種改革,總而言之,是詞體的大解放。我們即不必論蘇詞本位的價值如何,單說“詞體之得解放”,一方面講,蘇軾為詞壇新辟無限的殖民地,得以自由去發展開辟,其革新之功,已昭然煊赫于詞史上了,胡致堂評蘇詞云:“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乎塵垢之外,于是《花間》為皂隸,而耆卿為輿臺矣。”這是一個很忠實的批評。
王阮亭說:“山谷云‘東坡書挾海上風濤之氣’,讀坡詞當作如是觀。瑣瑣與柳七較錙銖,無乃為髯公所笑。”實在的,東坡詞氣象宏闊,我們不應該以讀舊詞的眼光,來讀蘇詞,應該換一付“壯觀”的眼目,來欣賞蘇詞。他的詞除“大江東去”和“明月幾時有”二首引在上文外,現從東坡詞里面選抄幾首詞在下面:
憑空眺遠,見長空萬里云無留跡。桂魄飛來,光射處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瓊樓,乘鸞來去,人在清涼國。江山如畫,望中煙樹歷歷。 我醉拍手狂歌,舉杯邀月,對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風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風翻然歸去,何用騎鵬翼。水晶宮里,一聲吹斷橫笛。(《念奴嬌·中秋》)
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且趁閑身未老,盡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 思量能幾許?憂愁風雨,一半相妨。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張。江南好,千鐘美酒,一曲滿庭芳。(《滿庭芳》)
這首《滿庭芳》詞,可說是東坡生活態度之自白。像這種排宕的長詞,大都是東坡自己的“懷抱”的抒寫。其寫纏綿依戀之情的長詞,在蘇氏集中殊不多覯。但因此而說東坡不能作情語,這就大錯了。張叔夏說:“東坡詞清麗舒徐處,高出人表,周秦諸人所不能到。”周保緒說:“人賞東坡粗豪,吾賞東坡韶秀。韶秀是東坡佳處,粗豪則病也。”且看他的詞:
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桐陰轉午。晚涼新浴,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漸困倚孤眠清熟,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臺曲,又卻是風敲竹! 石榴半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秾艷一枝,細看取,芳意千里似束。又恐被西風驚綠。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賀新郎》)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試問夜何其?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洞仙歌》)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似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水龍吟》)
誰說東坡不能作情語呢?王士禎說:“‘枝上柳綿’,恐屯田緣情綺靡,未必能過。孰謂坡但解作‘大江東去耶’?”(引見下《蝶戀花》)以上是東坡的長詞。東坡的小詞,也有很好的。樓敬思說:“東坡老人,故自靈氣仙才,所作小詞,沖口而出,無窮清新。不獨寓以詩人句法,能一洗綺羅香澤之態也。”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蝶戀花》)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在那邊,眉眼盈盈處。 才是送春歸,又送君歸去。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卜算子》)
琵琶絕藝,年紀都來十二。擬弄么弦,未解將心指下傳。 主人嗔小,欲向春風先醉倒。已屬君家,且更從容等待他。(《減字木蘭花·贈小鬟琵琶》)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夜來風雨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 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西江月》)
持杯遙勸天邊月,愿月圓無缺。持杯更復勸花枝,且愿花枝長在莫離披。 持杯月下花前醉,休問榮枯事。此歡能有幾人知?對酒逢花不飲待何時?(《虞美人》)
記得畫屏初會遇,好夢驚回,望斷高唐路。燕子雙飛來又去,紗窗幾度春光暮。 那日繡簾相見處,低眼佯行,笑整香云縷。斂盡春山羞不語,人前深意難輕訴。(《蝶戀花》)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定風波》)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
道字嬌訛苦未成,未應春閣夢多情。朝來何事綠鬟傾? 彩索身輕長趁燕,紅窗睡重不聞鶯。困人天氣近清明。(《浣溪沙》)
這種小詞,《詞筌》謂:“如此風調,令十六七女郎歌之,豈在曉風殘月之下?”統言之,東坡的詞,有極豪爽的,有極溫婉的。因為他的才氣大,所以在長詞里面,說來說去,奔蹤放肆,越剝越過里,越翻越奇特,句有盡而意不窮。這一半是東坡天才的獨到處,一半也因為東坡有豐滿的生活,作描寫的背景。東坡足跡所至:他生于四川,長游京都,而儋州、黃州、惠州、定州、徐州、密州、杭州……都是他曾經躑躅之所。有東坡這樣變遷不拘的生活,產生的文學,也自然是活躍的。至拿東坡的小詞和長詞比較,則因東坡才氣發揚的緣故,長詞更適宜于他盡量的描寫,小詞往往不能束縛他,所謂“曲子中縛不住者”。末了,我且引陸放翁一段蘇詞的讀后感,以作結束:
“試取東坡諸詞歌之,曲終覺天風海雨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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