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四家,是宋代浙江格律—風雅詞派發展史上的關鍵作家。四大家之外,各階段都尚有其他一些較有特色或較有成就的詞家,值得在此一敘。這些詞家,主要集中在南宋中期以后,皆可謂清真苗裔。其中成就較高的有高觀國、盧祖皋、周密、王沂孫、仇遠五家,尹煥、柴望、翁元龍、樓采、李彭老、陳允平等人亦各具一定特色。因北宋僅劉燾一人,亦順便說及。茲列敘如下:
高觀國,生卒年不詳,字賓王,號竹屋,山陰(今屬紹興)人。由其詞推知,少年時在東越,其后漂泊吳門、淮南、臨安等地,一生似未入仕途。曾與史達祖等人結社吟唱,與史并稱詞壇作手,同為清真傳人、白石羽翼。今存《竹屋癡語》一卷。《全宋詞》錄其詞68首。
竹屋詞主要取法周邦彥,亦響應史達祖,長于詠物,其佳者“工而入逸,婉而多風”①,可以《解連環·柳》、《金人捧露盤·水仙花》二闋為代表。詠柳詞云:“露條煙葉。惹長亭舊恨,幾番風月。愛細縷、先嘿輕黃,漸拂水藏鴉,翠陰相接。纖軟風流,眉黛淺、三眠初歇。奈年華又晚,縈絆游蜂,絮飛晴雪。依依灞橋怨別。正千絲萬緒,難禁愁絕。悵歲久、應長新條,念曾系花驄,屢停蘭楫。弄影搖晴,恨閑損、春風時節。隔郵亭,故人望斷,舞腰瘦怯。”詠水仙詞云:“喚起一襟涼思,未成晚雨,先做秋陰。楚客悲殘,誰解此意登臨。古臺荒、斷霞斜照,新夢黯、微月疏砧。總難禁。盡將幽恨,分付孤斟。從今。倦看青鏡,既遲勛業,可負煙林。斷梗無憑,歲華搖落又驚心。想莼汀、水云愁凝,閑蕙帳、猿鶴悲吟。信沉沉。故園歸計,休更侵尋。”前闋細膩,后闋精警,兩首詞的共同點是詠物而不見所詠之物,運典純熟自然,且飽含感情。此外,《齊天樂·中秋夜懷梅溪》一闋思念友人,宛轉情深而清俊疏快,它是《竹屋癡語》中最受現當代讀者喜愛的一首詞作。詞云:
晚云知有關山念,澄霄卷開清霽。素景分中,冰盤正溢,何啻嬋娟千里。危闌靜倚。正玉管吹涼,翠觴留醉。記約清吟,錦袍初喚醉魂起。孤光天地共影,浩歌誰與舞,凄涼風味。古驛煙寒,幽垣夢冷,應念秦樓十二。歸心對此。想斗插天南,雁橫遼水。試問姮娥,有誰能為寄?
此詞作于開禧元年(1205)史達祖出使金國的過程中。方中秋將至,兩人相約于屆時同賦;故史行宿于河北真定驛,也寫了一首《齊天樂》,中有“江南朋舊在許,也能憐天際,詩思誰領”之句。此即詞中竹屋所云“記約清吟”了。高觀國這首詞寫舊游寥落之恨,“徊徘宛轉,交情如見”(《歷代詩余》卷八引姜夔語),有清峭疏快、澄澈幽遠之致,高詞善于用情的一面得到很好的體現,故能贏得更多讀者。說到抒情性,高詞中還有幾首令詞,亦頗有韻味,如《浪淘沙》(啼魄一天涯)、《菩薩蠻》(春風吹綠湖邊草)、《少年游·草》等。總體看,高詞雖有自家面目,但終覺精實有余而超逸未足,佳作不多。
盧祖皋,生卒年亦不詳,字申之,又字次夔,號蒲江,永嘉(今溫州)人,寧宗慶元五年(1199)進士。嘉定十一年(1218),為主管刑、工部架閣文字。十三年除秘書省正字,改校書郎、秘書郎。次年正月,遷著作佐郎。十四年十月,除著作郎。十五年九月為將作少監,尋兼直學士院。蒲江為樓鑰外甥,學有淵源,詩祖晚唐,與永嘉四靈以詩唱和,今詩集不傳。存《蒲江詞稿》一卷,以審音諧律、纖麗典雅見長。《全宋詞》錄其詞96首。黃升《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八稱其“樂章甚工,字字可入律呂,浙人皆唱之”。
盧祖皋以詞知名,尤以懷鄉、懷舊、懷人為勝,詞風與高觀國相近,雖然思力較弱,但比高詞明麗潔凈,尤善于煉句,詞中俊語頗多。如《烏夜啼》中的“柳色津頭泫綠,桃花渡口啼紅”,《菩薩蠻》中的“玉簫吹未徹,窗影梅花月。無語只低眉,閑拈雙荔枝”等,清新雋永,色澤明麗。代表作除此二闋外,尚有《賀新郎》(挽住風前柳)、《江城子》(畫樓簾幕卷新晴)、《謁金門》(風不定)等篇。且看《賀新郎》一闋:
挽住風前柳。問鴟夷、當日扁舟,近曾來否?月落潮生無限事,零落茶煙未久。謾留得、莼鱸依舊。可是功名從來誤,撫荒祠、誰繼風流后?今古恨,一搔首。江涵雁影梅花瘦。四無塵、雪飛云起,夜窗如晝。萬里乾坤清絕處,付與漁翁釣叟。又恰是、題詩時候。猛拍闌干呼鷗鷺,道他年、我亦垂綸手。飛過我,共尊酒。
詞序云:“彭傳師于吳江三高堂之前作釣雪亭,蓋擅漁人之窟宅,以供詩境也。趙子野約余賦之。”故標題一般寫作“釣雪亭”。《絕妙好詞箋》引《嘉靖吳江縣志》云:“釣雪亭在雪灘,宋嘉泰二年縣尉彭法建。”彭法字傳師。序中所言“三高”,指春秋范蠡、西晉張翰和晚唐陸龜蒙。上片詠三高,發思古之幽情,嘆風流之不繼;下片扣題賦景,并于陶醉中表明自己效法前賢隱居的心志。全詞語言雋麗,格調清俊,意境高遠,是盧詞中的高唱。黃升《中興詞話》對此詞贊賞有加,謂其“無一字不佳,每一詠之,所謂如行山陰道中,山水映發,使人應接不暇”。雖然溢美,但是清景逸興交融無間,一唱三嘆,確有令人神思飛越之感。
蒲江詞中像《賀新郎》這樣杰出的長調并不多見,相比之下,其令詞更多佳篇。如《江城子》寫年華老去、壯志難酬的深哀,非常感人。詞云:
畫樓簾幕卷新晴。掩銀屏,曉寒輕。墜粉飄香,日日喚愁生。暗數十年湖上路,能幾度,著娉婷。年華空自感飄零。擁春酲,對誰醒。天闊云閑,無處覓簫聲。載酒買花年少事,渾不似,舊心情。
此為懷舊。又如《浪淘沙·杜鵑花》寫道:
啼魄一天涯,怨入芳華。可憐零血染煙霞。記得西風秋露冷,曾浼司花。明月滿窗紗,倦客思家。故宮春事與愁賒。冉冉斷魂招不得,翠冷紅斜。
此闋名曰詠物,實為懷鄉。如《謁金門》寫道:
風不定,移去移來簾影。一雨林塘新綠凈,杏梁歸燕并。翠袖玉屏金鏡,日薄綺疏人靜。心事一春疑酒病,鳥啼花滿徑。
此寫懷人的怨慕之情。三首小令的共同點則是清新細膩,情韻悠長,纖麗淡雅。
盧祖皋作詞,主要取法清真,小令則受五代北宋影響較深;由于才力較弱,長調枯寂者居多,而小令每有佳致,共同點便是張端義《貴耳集》所謂“纖雅”。盧祖皋是南宋浙江格律—風雅詞派中以令詞偏勝的詞家。若以令詞論之,盧祖皋完全可歸入下一章婉約詞派中進行討論。
高、盧為南宋中后期詞家。再來看宋元之際的周密和王沂孫。周、王二家成就,高于高、盧。
周密(1232-1298),字公謹,號草窗,又號蕭齋、蘋洲。祖籍濟南(今屬山東),因自署齊人、華不注山人。曾祖秘,曾為御史中丞,扈從高宗南渡,居于吳興,遂為湖州(今屬浙江)人。章良能外孫、晉子。周密因置業于弁山之陽,遂號弁陽老人、弁陽嘯翁。居臨四水,又號四水潛夫。少從父周晉宦游浙、閩。景定二年(1261)入臨安府幕府,監和劑局。咸淳間歷兩浙運司掾、豐儲倉檢察。景炎初(1276),為義烏令。是年杭州淪陷,南宋滅亡,周密湖州之家亦破,自此終身寓杭。入元不仕,與謝翱、鄧牧等人交游,抗節特立,著稱于時。以故國文獻自任,著述宏富,撰有《癸辛雜識》六卷、《齊東野語》二十卷、《武林舊事》十卷、《浩然齋雅談》三卷等三十余種。又編選《絕妙好詞》七卷,錄南渡后張孝祥至遺民仇遠等詞人132家,深得時人稱許。其詞集《蘋州漁笛譜》,一名《草窗詞》。《全宋詞》錄存153首。
周密作詞,遠祧清真,近師白石,而最近夢窗,故后人有“二窗”的合稱。又與同時的王沂孫、張炎等人互相影響。其間關系,孫望、常國武二先生《宋代文學史》下冊第二十一章有詳細論述,足資參考。吳文英甚至還把周密與格律—風雅詞派的初祖張先作相比。①可見周密轉益多師的藝術淵源。總體看,周密的詞風最接近夢窗、玉田,特點是詞律謹嚴,結構縝密,格調秀雅,字句精美。若就內容而言,則草窗詞中最有價值的是后期那些抒發亡國之恨和故國之思的篇章。據筆者統計,《一萼紅·登蓬萊閣有感》、《曲游春》(禁苑東風外)、《法曲獻仙音》(松雪飄寒)、《玉京秋》(煙水闊)四闋,入選“宋詞名篇三百首”,無疑是草窗詞中的代表作。
首先來看周密那首最為膾炙人口的《一萼紅》。詞曰:
步深幽。正云黃天淡,雪意未全休。鑒曲寒沙,茂林煙草,俯仰千古悠悠。歲華晚、漂零漸遠,誰念我、同載五湖舟?磴古松斜,崖陰苔老,一片清愁。回首天涯歸夢,幾魂飛西浦,淚灑東州!故國山川,故園心眼,還似王粲登樓。最憐他、秦鬟妝鏡,好江山、何事此時游。為喚狂吟老監,共賦銷憂。
此詞作于亡國破家、客居寄食之后,借寫羈旅思鄉之情,表達沉痛的家國之恨,聲調幾近凄厲,是周密后期的代表作,詞人性情中的豪宕一面被激發出來①,詞風已由當初的婉麗縝密變為悲涼空闊。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二評此詞即云:“蒼茫感慨,情見乎詞,當為草窗集中壓卷。”《法曲獻仙音》(松雪飄寒)也表達了類似的黍離之悲。
宋祥興二年(1279),南宋流亡政權也在厓山徹底覆沒,時周密寓居杭州癸辛街,特著《癸辛雜識》以寄憤。在此之前,景炎三年,曾與王沂孫、李彭老、張炎、仇遠、唐玨、王易簡等十四人結社唱和,分詠龍涎香、白蓮、蟬、莼、蟹五題,以紀元僧楊璉真伽發掘宋陵暴行,后由陳恕可結集為《樂府補題》一卷。周密收入其中的幾首詠物詞,如《水龍吟·白蓮》、《齊天樂·蟬》等,也同樣寄寓了幽微的遺民家國之恨。
周密先祖本是齊人,北宋滅亡后寓居江南;南宋滅亡后,詞人連江南也不能安居。故漂泊羈旅情懷,也是草窗詞表達的一個重點,詞人往往在離情別緒中表達他的黍離之悲。這方面的代表作便是《玉京秋》(煙水闊)。只是情緒太感傷,表達也過于幽微,缺少感發人心的力量。
至于周密前期詞的創作,則可以《曲游春》(禁苑東風外)一闋為代表。詞云:
禁苑東風外,飏暖絲晴絮,春思如織。燕約鶯期,惱芳情、偏在翠深紅隙。漠漠香塵隔。沸十里、亂弦叢笛。看畫船,盡入西泠,閑卻半湖春色。柳陌。新煙凝碧。映簾底宮眉,堤上游勒。輕暝籠寒,怕梨云夢冷,杏香愁冪。歌管酬寒食。奈蝶怨、良宵岑寂。正滿湖、碎月搖花,怎生去得!
此詞前有小序云:“禁煙湖上薄游,施中山賦詞甚佳,余因次其韻。蓋平時游舫,至午后則盡入里湖,抵暮始出,斷橋小駐而歸,非習于游者不知也。故中山極擊節余‘閑卻半湖春色’之句,謂能道人之所未云。”此詞所敘寫,乃南宋滅亡前都人士女盡情游玩西湖美景,傳達了詞人自己的生活感受和審美情趣。周密《武林舊事》卷三對此有更為詳盡的記載,可資參考。全詞意象輕麗,針腳綿密,雕瓊鏤玉,精美絕倫;春思芳情,氤氳其間,令人神往。
再來看王沂孫(1240?-1310?)。孫字圣與,又字詠道,有碧山、中仙、玉笥山人諸號,會稽(今紹興)人,家境富有。為人雅逸多情,風流倜儻。終其一生,基本活動于吳越一帶,居會稽、杭州之時間尤長。景炎三年,參與悼念宋陵被胡僧盜掘的賦詠活動。入元后曾做過慶元路學正,旋辭歸。至元二十三年(1286),曾與徐天佑、戴表元、周密等十四人宴集于杭州楊氏祠堂。其余生平事跡,知之頗少。有詞集《花外集》傳世,《全宋詞》錄其詞68首。
王沂孫與周密、張炎、蔣捷并稱宋末四大詞家,尤工于詠物,集中詠物篇什多達31首,大多寫得寄托深婉,縝密幽邃。據拙著《宋詞題材研究》統計,《齊天樂·蟬》、《嫵眉·新月》、《高陽臺·和周草窗越中諸友韻》、《天香·詠龍涎香》、《水龍吟·落葉》5闋,皆入選“宋詞名篇三百首”,可謂碧山詞的代表作。且看《齊天樂》詠蟬一闋,詞云:
一襟余恨宮魂斷,年年翠陰庭樹。乍咽涼柯,還移暗葉,重把離愁深訴。西窗過雨。怪瑤佩流空,玉箏調柱。鏡暗妝殘,為誰嬌鬢尚如許?銅仙鉛淚似洗,嘆攜盤去遠,難貯零露。病翼驚秋,枯形閱世,消得斜陽幾度?余音更苦。甚獨抱清高,頓成凄楚。謾想薰風,柳絲千萬縷。
王沂孫的詠物詞,藝術上頗為高超,既體物,又言志,兩者高度結合、完美諧調。作者借詠秋蟬寄寓國破家亡、窮途末路的哀思,悲涼怨慕,字字凄斷,感人至深。通篇以人擬蟬,又以蟬寫人,刻畫蟬聲,精妙入神,艱危凄苦,愈轉愈深。“病翼驚秋,枯形閱世,消得斜陽幾度”,寫哀蟬臨秋的棲惶與凄苦,非常傳神,已成名句。秋蟬處境,實為遺民自我身世的寫照。通篇蟬與人貌合神似,渾然一體,洵為詠物杰作。其他如詠龍涎香、詠螢、詠落葉諸篇,都是抒寫類似思想感情的佳制。
相比之下,寫于南宋滅亡前夕的《眉嫵·新月》,借詠新月抒發其君國之憂,別具一番滋味。詞云:
漸新痕懸柳,澹彩穿花,依約破初暝。便有團圓意,深深拜,相逢誰在香徑?畫眉未穩,料素娥、猶帶離恨。最堪愛、一曲銀鉤小,寶簾掛秋冷。千古盈虧休問。嘆慢磨玉斧,難補金鏡。太液池猶在,凄涼處、何人重賦清景?故山?褂饋J源⒖Ф蘇?叢仆饃膠?還老盡、桂花影。
張惠言《詞選》云:“此喜君有恢復之志,而惜無賢臣也。”由此可知詞中“新月”的比喻與象征意義,以及與之相對應的“誰”與“何人”的具體所指。雖然現實中的君主未必如詞中新月那樣殷殷期盼,但無肱股之臣可以救亡圖存確是實情。對此,作者是有清醒認識的。所以,這首詞感時傷世,悲慨極深,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二即稱其“一片熱腸,無窮哀感”。在宋末浙江同類風格的詞人當中,王沂孫的詞表面上平和恬淡,但其中的那股峭拔郁勃之氣,卻是非常強烈和鮮明的。故《白雨齋詞話》卷二盛贊其“品最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感時傷世之言,而出之以纏綿忠愛”。
不過,《花外集》中,也不全是一片凄咽之聲。王沂孫也有少數詞作,反映了詞人樂觀堅強的信念和情懷。比如《無悶·雪意》:
陰積龍荒,寒度雁門,西北高樓獨倚。悵短景無多,亂山如此。欲喚飛瓊起舞,怕攪碎、紛紛銀河水。凍云一片,藏花護玉,未教輕墜。清致,悄無似。有照水一枝,已攙春意。誤幾度憑欄,莫愁凝睇。應是梨花夢好,未肯放、東風來人世。待翠管、吹破蒼茫,看取玉壺天地。
題曰“雪意”,即天欲下雪之意。此詞首寫人世的陰冷荒涼,引出盼雪之意;接著極寫老天欲雪不雪的矛盾,以及雪景的種種美麗;最后寫詞人吹笛破天,引來漫天飛雪,矛盾終獲圓滿解決,讀來振奮人心。這樣的題材和題旨,如果處理不當,會失之粗率,但此詞卻“筆致翩翩,音調和雅”,“描色取神,極盡能事”①。可見王沂孫的藝術旨趣也是多方面的。
仇遠(1247-1326),字仁近,一字仁父,號近村,又號山村民,人稱山村先生,錢塘人。咸淳中即有詩名,與白珽并稱吳下,人謂之“仇白”。張雨、張翥、莫維賢皆出其門。景炎三年(1278),與李彭老、張炎、陳恕可、唐玨等13人,感憤于元僧楊璉真伽盜發宋代帝后陵墓,結社賦詞,分詠龍涎香、白蓮、莼、蟬、蟹五物,以志其家國淪亡之悲,后由陳恕可編為《樂府補題》一卷。宋亡后,以逸民自居,與周密、張炎、方鳳等人常相唱和。元大德九年,被迫出任溧陽州學教授,轉寶慶路教授,不赴,改將仕郎、杭州路總管府知事。晚年歸老西湖,有園在清波門外,偕林昉、白珽、吳大有、胡仲弓等人游名山佛寺,足跡所至,常有題詠。論詩主江西詩派,推尊陳與義。論詞則尊姜夔,其詞多為寫景詠物之作,偏于清空,詞風清微要渺,與玉田、草窗為近。曾為張炎《山中白云詞》作序,自謂:“予幼有此癖,老頗知難,然已有三數曲流傳朋友間,山謠村歌,豈足與叔夏詞比哉!”且以為“詞尤難于詩”。著有《興觀集》、《金淵集》和《山村遺集》。詞有《無弦琴譜》二卷。《全宋詞》錄入119首,另據《樂府補題》可輯入《齊天樂·蟬》1首,共120首。
仇遠存詞不少,律協調穩,細研精煉,只是著力雖深而意蘊平常,質量均衡而杰佳不多。《齊天樂·蟬》一闋可為其代表作,詞云:
夕陽門巷荒城曲,清音早鳴秋樹。薄翦綃衣,涼生鬢影,獨飲天邊風露。朝朝暮暮。奈一度凄吟,一番凄楚。尚有殘聲,驀然飛過別枝去。齊宮往事謾省,行人猶與說,當時齊女。雨歇空山,月籠古柳,仿佛舊曾聽處。離情正苦。甚懶拂冰箋,倦拈琴譜。滿地霜紅,淺莎尋蛻羽。
此篇借詠蟬寄托凄涼痛苦的家國身世之恨。上片寫秋蟬在寒冷、荒寂與孤苦中備受煎熬,但仍不停地訴說。清空高遠的天與孤寒困窘的蟬相互映照,營造出一種蟬脫塵表的意境,表面雖是詠蟬,實寫人物心態,隱曲表達出宋末遺民徹底擺脫家國之恨的渴望,以及不甘屈服、隱忍以行的人格毅力。據《古今注》記載,齊后憂憤而死,尸化為蟬,棲于庭樹,哀鳴不止。下片即借用“齊后化蟬”的傳說,巧妙地將蟬與人聯系起來,從詠蟬過渡到寫人,暗喻遺民困苦孤獨、冀求突破的真實處境和內心世界。全詞詠蟬與寫人完美結合,是蟬是人,難于區辨,顯得意味深厚。
與詠蟬篇的幽咽沉郁不同,《八犯玉交枝·招寶山觀月》是仇遠詞另一風格的體現。詞云:
滄島云連,綠瀛秋入,暮景欲沉洲嶼。無浪無風天地白,聽得潮生人語。擎空孤柱,翠倚高閣恁虛,中流蒼碧迷煙霧。惟見廣寒門外,青無重數。遙想貝闕珠宮,瓊林玉樹,不知還是何處。倩誰問、凌波輕步,謾凝睇、乘鸞秦女,想庭曲、霓裳正舞。莫須長笛吹愁去,怕喚起魚龍,三更噴作前山雨。
《延祐四明志》卷七云:“招寶山,在(定海)縣東八里,一名候濤山,為海控扼。舊稱山下有蚌生明珠,往來波濤之間,漁舟或得之,即光耀逼人,駭浪繼作,不可行,投之乃止。大洋陰晦夕,或見光彩,近則隱藏。”題材會影響到作家的風格,仇遠此闋,亦一佐證。上片寫眼前壯美景象,遠近相應,虛實相生,動靜相襯,高下相托,秾淡相照,其變幻已有游仙境界;下片于是引入神話傳說,通過對幻想中美好神仙世界的描繪,展現招寶山無法言說的神奇色彩。至此似乎已將招寶山的勝況說盡,然末三句的折筆卻更進一層,似抑實揚,寫招寶山還有更神奇壯美的景象。《歷代詞話》卷九稱“其縱橫之妙,直似東坡”,有一定道理。
在仇遠的令詞中,《臨江仙·柳》寫羈愁,《越山青》(四月時)寫閨思,深情綿邈,清切自然,亦可稱佳作。茲俱錄如下:
湘水曉行無酒,楚鄉客久思家。空城暗柳老愁芽。燕歸才社后,人老尚天涯。記得津頭輕別,離觴愁聽琵琶。東風吹淚落鷗沙。一番新雨重,飛不起楊花。
四月時,五月時,柳絮無風不肯飛,卷簾看燕歸。雨凄凄,草凄凄,及早關門睡起遲,省人多少詩。
前一首寫羈旅漂泊之愁苦,凝重渾厚。“燕歸”二句,用燕歸之早與人歸何遲對比,寫滯留之苦。末二句,借雨中楊花不得飛舞喻離愁沉積,歸心難訴。后一首借寫暮春凄迷景象,寫閨思之深苦。時已暮春,燕早歸來,風雨交加,芳草凄凄,心灰望望,唯有以昏睡度日。但末二句卻以反語出之,則凄苦之深切可想而知。只是按本書的劃分,此二闋該算作婉約詞了。
除以上九家外,劉燾、尹煥、柴望、楊纘、翁元龍、樓采、李彭老、陳允平幾家,也都稍具特色,各有佳作傳世,趁便一敘。
劉燾,生卒年不詳,字無言,號靜修,湖州長興人。未冠入太學,與陳亨伯等以“八俊”并稱。元祐三年蘇軾知貢舉,稱其文章典麗,遂中甲科。建中靖國元年除秘書省正字。政和八年提點淮南東路刑獄。宣和三年自秘書少監提舉嵩山崇福宮。七年除秘閣修撰。靖康時,金兵南侵,擅離官守,為李光所劾。燾善書,筆勢遒勁。有《見南山集》。《全宋詞》錄存其詞12首。
燾長于詞,《八寶妝》懷想歌妓,風格在柳永、周邦彥之間。詞云:
門掩黃昏,畫堂人寂,暮雨乍收殘暑。簾卷疏星門戶悄,隱隱嚴城鐘鼓。空街煙暝半開,斜日朦朧,銀河澄淡風凄楚。還是鳳樓人遠,桃源無路。惆悵夜久星繁,碧空望斷,玉簫聲在何處。念誰伴、茜裙翠袖,共攜手、瑤臺歸去。對修竹、森森院宇。曲屏香暖凝沉炷。問對酒當歌,情懷記得劉郎否。
《轉調滿庭芳》用口語向孤雁訴說離情,頗為生動。詞云:
風急霜濃,天低云淡,過來孤雁聲切。雁兒且住,略聽自家說。你是離群到此,我共那人才相別。松江岸,黃蘆影里,天更待飛雪。聲聲腸欲斷,和我也、淚珠點點成血。一江流水,流也嗚咽。告你高飛遠舉,前程事、永沒磨折。須知道、飄零聚散,終有見時節。
劉燾另有《菩薩蠻·四時四首回文》8首,雖形式特別,但畢竟系文字游戲,且皆寫艷情,意義不大。
尹煥,生卒年不詳,字惟曉,號梅津山人,長溪(今福建霞浦)人,寓山陰(今浙江紹興)。寧宗嘉定十年(1217)進士。嘉熙間通判寧國府,以撫置流民有功,得知府杜范薦。淳祐六年(1246),為兩浙運判。七年,除左司郎中。八年,除太府少卿兼左司郎中兼敕令所刪定官。出為江西運判。在《梅津集》,不傳。僅存詞三首。尹與夢窗是密友,為詞力學夢窗,夢窗集中與之唱和者多達十首,但從所存三詞看,或密麗,或明快,但都缺乏夢窗的真摯婉美。其《唐多令·苕溪有牧之之感》寫道:
蘋末轉清商,溪聲供夕涼。緩傳杯、催喚紅妝。慢綰烏云新浴罷,裙拂地、水沉香。歌短舊情長,重來驚鬢霜。悵綠陰、青子成雙。說著前歡佯不睬,飏蓮子、打鴛鴦。
與夢窗的同類題材之作相比,明快差近,但全無誠摯之意,只有油滑與輕佻,與一般狎客無多區別。
柴望(1212-1280),字仲山,號秋堂,又號歸田,江山(今屬衢州)人。宋亡,與弟隨亨、元亨、元彪隱居不仕,時稱“柴氏四隱”。其詩近晚唐體,而黍離之悲,亡國之痛,哀婉動人。有詞集《涼州鼓吹》,自序云:“大抵詞以雋永委婉為尚,組織涂澤次之,呼嗥叫囂抑末也。白石詞感今悼往之趣,托物寄興之思,殆與《古西河》、《桂枝香》同風致。余不敢望靖康家數,白石衣缽,或仿佛焉。”可見他是自覺以清真、白石為詞學宗師的。《全宋詞》錄存其詞13首,多傷時之作,詞風蘊藉風流。茲舉《桂枝香》為例,詞云:
今宵月色。嘆暗水流花,年事非昨。瀟灑江南似畫,舞楓飄柞。誰家又唱江南曲,一番聽、一番離索。孤鴻飛去,殘霞落盡,怨深難托。又腸斷、丁香畫雀。記牡丹時候,歸燕簾幕。夢里襄王,想念王孫飄泊。如今雪上蕭蕭鬢,更相思、連夜花發。柘枝猶在,春風那似,舊時宋玉。
楊纘,生卒年不詳,字繼翁,號守齋,又號紫霞。本鄱陽洪氏,年數歲,出繼寧宗楊太后侄楊石為嗣,史彌遠視為遠器。居錢塘。兩為幕僚,三為郡丞,除太社令。官至司農卿、浙東帥。以女選為度宗淑妃,贈少師。能畫墨竹。精律呂,善琴,嘗自制琴曲二百操,有《紫霞洞譜》,不傳。當時號為知音之最,周密、張炎皆出其門,又與張樞、徐理、周密、施岳、李彭老等結為詞社,分題賦曲。其論樂、論詞均宗周、姜,以協音為能事,有《圈法周美成詞》一書,指示作詞門徑,久佚。所著《作詞五要》,附見于張炎《詞源》末,前四條論詞律,嚴于協律,對宋末詞法影響較大。
楊纘今存詞3首,自度曲《被花惱》寫惜春傷春的閑愁,守律甚細,一字不茍作;《八六子·牡丹次白云韻》寫“蝶凄蜂慘”的暮春時節,牡丹盛開,嬌艷迷人,鮮明生動。代表作則為《一枝春·除夕》:
竹爆驚春,競喧闐、夜起千門簫鼓。流蘇帳暖,翠鼎緩騰香霧。停杯未舉。奈剛要、送年新句。應自有、歌字清圓,未夸上林鶯語。從他歲窮日暮。縱閑愁、怎減劉郎風度。屠蘇辦了,迤邐柳欺梅妒。宮壺未曉,早驕馬、繡車盈路。還又把、月夜花朝,自今細數。
此詞寫除夕熱鬧繁華盛況,膾炙人口,被明人楊慎《詞品》選為守歲詞的典型。
翁元龍,生卒年不詳,字時可,號處靜,四明(今浙江寧波)人,吳文英胞兄。近人趙萬里輯有《處靜詞》。《全宋詞》錄其詞20首。翁元龍小令多效五代北宋婉約一路,情韻深婉而用語明快,如《菩薩蠻》寫女子“玉纖閑捻《花間集》,赤欄干對芭蕉立。薤葉晚生涼,竹陰移小床”。長調則學清真,構思、琢語時有新穎之處,如《齊天樂·游胡園書感》、《玲瓏四犯》,皆能于尋常情景中自出機杼。且看《齊天樂》一闋:
曲廊連苑吹笙道,重來暗塵都滿。種石生云,移花帶月,猶欠藏春庭院。年華過眼。便梅謝蘭銷,舞沉歌斷。露井寒蛩,為誰清夜訴幽怨。人生樂事最少,有時得意處,光陰偏短。樹色凝紅,山眉弄碧,不與朱顏相戀。臨風念遠。嘆蝶夢難追,鷺盟重換。一片斜陽,送人歸騎晚。
與吳文英的密麗生澀相比,翁元龍的詞風就顯得疏朗明快多了。此詞寫昔盛今衰、歡樂難再的人生惆悵,出語卻輕俊警策,尤其是“種石生云”三句和“樹色凝紅”三句,意象鮮明,語言精煉,情韻靈動。而末尾“一片斜陽,送人歸騎晚”,又沉緩凝重,余音裊裊。換頭三句散語,直接議論,既是全詞題旨的揭發,又與前后形成錯落參差之美。這樣的風格,顯然既受到吳文英等人的影響,也有作者個人的特色。
樓采,生卒年不詳,字君亮,鄞縣(今屬寧波)人。寧宗嘉定十年(1217)進士。周密《絕妙好詞》錄其詞六首。元人陸輔之《詞旨》卷上“屬對”門多舉其佳句,如“花匣幺弦,象奩雙陸”、“珠蹙花輿,翠翻蓮額”、“汗粉難融,袖香新竊”之類。清人沈雄《古今詞話·詞評》上卷以“詞意具足,而又工力悉敵”評之。筆者以為,當得沈氏此評的應是《瑞鶴仙》“南樓信杳”以下數語,以及“記掩扇傳歌,剪燈留語。月約星期,細把花須頻數。彈指一襟幽恨,謾空趁、啼鵑聲訴。深院宇,黃昏杏花微雨”(《玉漏遲》),“云頭雁影占來信,歌底眉尖縈淺暈。淡煙疏柳一簾春,細雨遙山千疊恨”(《玉樓春》),“凝恨極,盡日憑高目斷,淡煙芳草”(《二郎神》)等詞句。
今觀樓采所存詞作,知其乃周、姜門徒,又更為綺艷,作為同鄉前輩,對夢窗詞風的形成,會有一定的影響。茲舉其《瑞鶴仙》全詞如下:
凍痕銷夢草。又招得春歸,舊家池沼。園扉掩寒峭。倩誰將花信,遍傳深窈。追游趁早。便栽卻、輕衫短帽。任殘梅、飛滿溪橋,和月醉眠清曉。年小。青絲纖手,彩勝嬌鬟,賦情誰表。南樓信杳。江云重,雁歸少。記沖香嘶馬,流紅回岸,幾度綠楊殘照。想暗黃,依舊東風,灞陵古道。
春歸時節,花紅柳綠,一派生機,可詞人卻滿懷的孤寂與感傷,心眼中唯有“寒峭”、“殘梅”、“云重”、“殘照”,被一片離愁別恨所籠罩。這樣的情緒,與南宋末期的國勢和國民心態是一致的。全詞感情沉摯,轉接自然有力,確實頗似夢窗。這樣的作品,是當得起“詞意具足,而又工力悉敵”的評價的。
李彭老,生卒年不詳,字商隱,號筼房,又號漫翁,湖州德清人。淳祐中為沿江制置司屬官。景定間,知鹽官縣。存詞22首,與李萊老詞合刻為《龜溪二隱詞》。彭老與楊纘、張樞、施岳、周密、陳允平等摯友,都是西湖吟社中人,填詞學夢窗,研煉字句,力求新巧工致,但較少夢窗的深澀,其佳者有奇逸警拔之致。如《木蘭花慢·送客》一闋,將遺民的故國之思,食薇之旨,寫得明麗疏快,風流閑雅。詞云:
折秦淮露柳,帶明月、倚歸船。看佩玉紉蘭,囊詩貯錦,江滿吳天。吟邊。喚回夢蝶,想故山、薇長已多年。草得梅花賦了,棹歌遠和離舷。風弦,盡入吟篇。傷倦客,對秋蓮。過舊經行處,漁鄉水驛,一路聞蟬。留連。漫聽燕語,便江湖、夜語隔燈前。潮返潯陽暗水,雁來好寄瑤箋。
李彭老作詞也喜用代字,是學夢窗之密麗的產物。如《四字令》云:“蘭湯晚涼,鸞釵半妝,紅巾膩雪初香。擘蓮房賭雙。羅紈素珰,冰壺露床,月移花影西廂。數流螢過墻。”寫閨中貴婦的孤寂,深婉蘊藉,由于使了許多嬌艷的代字,詞作顯得芳菲鏗麗,幽思閃爍。
李彭老還有一首題為“題草窗詞”的《浣溪沙》,高度評價周密的清操和周詞的清雅,虛實相生,寫得風流旖旎,輕捷渾融。詞云:
玉雪庭心夜色空。移花小檻斗春紅,輕衫短帽醉歌重。彩扇舊題煙雨外,玉簫新譜燕鶯中。闌干到處是春風。
最后說一說陳允平(1205?—1280?)。允平字君衡,一字衡仲,號西麓,四明(今浙江寧波)人。與張樞、李彭老等酬唱。少從楊簡學,試上舍不遇。淳祐三年(1243)為余姚令,罷去,往來吳越間,留杭甚久,放浪山水。咸淳九年,郡守劉黻于慈湖楊簡故居創書院,以允平相其事。德祐年間,授沿海制置司參議官。至元十五年(1278),以仇家告發,被捕,因同官袁洪援救得免。自是杜門不出,扁山中樓曰“萬疊云”。宋亡后,征至大都,不受官放還,隱居鄉里,與周密、張炎等交往。能詩,尤以詞名,有《西麓繼周集》、《日湖漁唱》各一卷。今存詞共209首。
其詞脫胎于清真,《西麓繼周集》120余闋,皆和周邦彥詞韻,刻意摹擬,題材狹窄,注重字句的錘煉,詞風以婉雅平正為主。但小令亦有清麗芊綿、和暢明快者,如二闋調寄《唐多令》的“何處是秋風”、“休去采芙蓉”;長調亦有纏綿悱惻、怨慕交集者,如《摸魚兒·西湖送春》、《絳都春》(秋千倦倚)。而其一般的婉雅平正風格,則可以《齊天樂·澤國樓偶賦》為代表:
湖光只在闌干外,憑虛遠迷三楚。舊柳猶青,平蕪自碧,幾度朝昏煙雨。天涯倦旅。愛小卻游鞭,共揮談麈。頓覺塵清,宦情高下等風絮。芝山蒼翠縹緲,黯然仙夢杳,吟思飛去。故國樓臺,斜陽巷陌,回首白云何處?無心訪古。對雙塔棲鴉,半汀歸鷺。立盡荷香,月明人笑語。
從“湖光”、“芝山”、“雙塔”等字句看,澤國樓似在溧水(今屬江蘇)境內。此詞寫作者晚年的漂泊羈旅生活,抒寫低徊幽咽的身世之感和殘山剩水的亡國之痛,是西麓集中的高作。更為難得的是,此詞感情真摯,清疏明快,運典貼切,誠如《詞源》卷下所言,“本制平正,亦有佳者”。
不過,筆者私意更喜歡陳允平的兩首《唐多令》小詞。題“吳江道上贈鄭可大”者云:
何處是秋風,月明霜露中。算凄涼、未到梧桐。曾向垂虹橋上看,有幾樹、水邊楓。客路怕相逢,酒濃愁更濃。數歸期、猶是初冬。欲寄相思無好句,聊折贈、雁來紅。
題“秋暮有感”者云:
休去采芙蓉,秋江煙水空。帶斜陽、一片征鴻。欲頓閑愁無頓處,都著在、兩眉峰。心事寄題紅。畫橋流水東。斷腸人、無奈秋濃。回首層樓歸去懶,早新月、掛梧桐。
音節和暢,色澤明麗,情韻生動,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在南宋專事摹擬清真詞的幾位詞家中,允平最有個性,猶存當行本色,故成就最高。這也是筆者將他從模擬、檃栝一派中請出,列入格律—風雅詞派的主要原因。
本章花較大篇幅,以作家為關鍵,將宋代浙江格律—風雅詞派的發展歷程,大體道出。筆者以為,浙江之所以能成為格律—風雅詞派最為活躍并取得輝煌成就的地區,當與該地區詞家所具有的地方文化特性有很大關系。《宋史·地理志四》稱兩浙路“人性柔慧……尚浮屠之教。俗奢靡而無積聚,厚于滋味。善進取,急圖利,而奇技之巧出焉。余杭、四明,通蕃互市,珠貝外國之物,頗充于中藏”。雖然浙江各地區之間的傳統和習尚稍有不同,但可以說是小異而大同。生長或長期生活于斯的文士,自然亦或多或少、或深或淺地具備了這樣的文化秉性。物產富饒,則取材不乏;人性柔慧,則詞風柔靡而詞藝高超;信奉佛教,則善造虛幻空靈之境;俗奢靡、尚奇技,則鋪陳夸飾修葺不遺余力;厚于滋味,則長于體驗涵詠以求醇厚深美;善進取、急圖利,則喜攀附冒進、逞才斗巧。此等秉性、修養,皆格律—風雅詞派之所需與所能。總體看,兩浙人確實具有巧慧、輕揚、柔弱、奢侈、好訟、趨利重商等文化性格。①格律—風雅詞派于斯大盛,理所當然;兩宋格律—風雅詞派的重要作家,大多出產于斯,亦自在情理之中矣。
①(清)王奕清《歷代詞話》卷八引《古今詞話》。
①吳文英《踏莎行·敬賦草窗〈絕妙詞〉》有云:“楊柳風流,蕙花清潤,蘋□未數張三影。”
①周密《弁陽老人自銘》云:“剛腸疾惡,聞見不平,怒發抵掌,毅然亦不少貸也。”見載明朱存理輯撰《珊瑚木難》卷五。
①陳廷焯《云韶集》輯評卷九,葛渭君編《詞話叢編補編》,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597頁。
①參閱程民生著《宋代地域文化》第一章第二節,河南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8-2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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