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生命在于作品,作品的生命則在于個性化風格。文壇固多風隨影從之流派,亦不乏獨守孤往之異士。清代兩浙詞壇自始至終,都有一些與流俗、時尚保持一定距離因而自具特色的詞家。
在清初,則有陳之遴、毛奇齡、彭孫遹、高士奇、宋俊、方炳、金烺數(shù)家。
陳之遴(1605—1666),字彥升,號素庵,海寧人。明崇禎十年(1637)進士。授編修,遷中允。以父陳祖苞巡撫順天失事,牽連革職,永不敘用。入清,官至戶部尚書,弘文院大學士。后以賄結(jié)內(nèi)監(jiān),革職籍沒,全家移徙盛京,歿于戍所。之遴頗與文士周旋,妻徐燦素工詞翰,酬唱遂多。撰有《浮云集》十二卷,康熙五年(1666)自序刊行。乾隆十年(1745)有周星兆重刊本,改題《素庵詩鈔》,附詞二卷。
陳氏之為人固有不足道者,而填詞則意捷語新,沉郁蒼勁,類似吳梅村,成就頗高,但似乎未能引起詞學研究者應有的重視。茲舉二三闋以見其大概。如《憶秦娥·三月》:
春時節(jié),年年三月偏愁絕。偏愁絕,斷岡殘樹,幾枝寒雪。招魂一曲商歌闋,傷心兩把啼痕血。啼痕血,錦幃鴛帶,那年曾結(jié)。
表面?zhèn)?,實則祭明,悲涼凄楚,有令人不忍卒讀者。作者雖為降臣,而羞恥之心尚存,故悲悼之詞,實愧悔之語。
相比之下,《虞美人·感興》就顯得豪放自然得多了,顯示了作者的另一種風格。詞云:
鳳凰臺畔茫茫草,不信秋真老。霜風吹月落人懷,記得一天豪興渡江來。琵琶聲咽魚龍舞,彈指成今古。綿綿此恨幾時休,除是石城江水向西流!
感慨縱橫,沉郁蒼茫,深沉而又超脫,確有大手筆之做派。類似的作品還有《踏莎行》:
千古英雄,三秋倦客,樽前相對還相惜。毛錐寶劍總飄風,驚心只怕頭空白。燕雀安知,狐貍啖盡,山川何處留陳跡。一聲清嘯紫臺秋,長空點點愁煙碧。
以輕雋之詞調(diào)寫沉蒼之感慨,似乎是陳之遴的擅長,此亦學蘇、辛而又能自保其格調(diào)者。
毛奇齡(1623—1716),又名甡,字大可,一字初晴,一字于一,又號齊于、秋晴、晚晴,別號河右,又號西河,蕭山人??滴跏吣?1678)舉博學鴻詞,授翰林院檢討,預修《明史》。著書數(shù)百卷。精音律,工駢文詩詞,詞學《花間》,兼有南朝樂府遺意。著有《西河全集》,附《桂枝詞》六卷,數(shù)量可觀。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三論西河詞,有云:“西河經(jīng)術(shù)湛深,而作詩卻能謹守唐賢繩墨,詞亦在五代、宋初之間。但造境未深,運思多巧;境不深尚可,思多巧則有傷大雅矣。”但朱祖謀《望江南·雜題我朝諸名家詞集后》卻更看重西河詞的特色,有云:“脫手居然新樂府,曲中亦自有齊梁。不忍薄三唐。”總體看,西河雖精音律,填詞也有一定特色,惜乎未能精純。不過,身處浙西而未受時俗影響,自有主張,也屬難得。
且看其《相見歡》云:“花前顧影粼粼,水中人,水面殘花片片繞人身。私自整,紅斜領,茜兒巾。卻訝領間巾底刺花新。”西河是學問家,填詞亦講來處。此詞寫女子水邊照影情態(tài),水面花與水中人影交相輝映,明顯脫胎自王安石兩首詠杏花的詩,《北陂杏花》與《杏花》。前者有句云:“一陂春水繞花身,花影妖嬈各占春。”后者有句云:“石梁度空曠,茅屋臨清炯。俯窺嬌嬈杏,未覺身勝影。嫣如景陽妃,含笑墮宮井。怊悵有微波,殘妝壞難整。”但由寫人花交映到具體寫領巾刺花,又系從溫庭筠《菩薩蠻》詞所寫女子晨起梳妝之“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中來。難得的是,此詞雖有所本,卻能自然渾成,清麗生動,一如己出。
《南柯子·淮西客舍接得陳敬止書,有寄》一闋,卻是另一番滋味。詞云:
驛館吹蘆葉,都亭舞柘枝。相逢風雪滿淮西。記得去年殘燭照征衣。曲水東流淺,盤山北望迷。長安書遠寄來稀,又是一年秋色到天涯。
此闋寫于客館懷念北京友人,上片言去年在淮西相逢,下片言今年北京書到,風雪故人,情意綿長,造境渾茫,允稱佳作。
彭孫遹(1631—1700),字駿孫,號羨門,別號金粟山人,海鹽人。順治十六年(1659)進士。官內(nèi)閣中書。康熙十八年(1679)召試博學鴻詞,擢一等一名,授編修。歷官禮部侍郎、吏部侍郎,充經(jīng)筵講官,兼翰林院掌院學士,纂修《明史》總裁。年七十致仕歸,御賜“桂松堂”額,遂以名其集。有《松桂堂全集》三十七卷、《延露詞》三卷、《金粟詞話》一卷。
彭氏工詞章,與王士禛齊名,號“彭王”。其《金粟詞話》論詞,主張“自然”,認為“自然不從追逐中來,便率易無味”。今觀其所作,學南唐、北宋,工小令,多艷情,韻味婉曲,惜風力不夠。如《臨江仙·遣信》詞云:
青瑣余煙猶在握,幾年香冷巾篝。此生為客幾時休?殷勤江上鯉,清淚濕書郵。欲向鏡中扶柳鬢,鬢絲知為誰秋?春陰漠漠鎖層樓。斜陽如弱水,只管向西流。
久客不歸,懷遠傷別,纏綿往復,孤愁難遣,末二句極盡凄婉之致。同類作品還有《生查子·旅夜》:
薄醉不成鄉(xiāng),轉(zhuǎn)覺春寒重。鴛枕有誰同?夜夜和愁共。夢好卻如真,事往翻如夢。起立悄無言,殘月生西弄。
一樣寫羈旅孤愁,新意無多,卻因能善用曲筆,以及醉與醒、夢與真的虛實結(jié)合,而使全篇寥寥四十個字一波三折,余韻裊裊。
但羨門詞中寫得更有寓意和深意的詞作,還是《柳梢青·感事》這樣的作品。詞云:
何事沉吟?小窗斜日,立遍春陰。翠袖天寒,青衫人老,一樣傷心。十年舊事重尋,回首處、山高水深。兩點眉峰,半分腰帶,憔悴而今。
此詞表面寫被冷落的美人。以回憶口吻,將十年舊事與而今憔悴相對照,凸顯主人公的痛苦和深情,儼然一首情詞。但“青衫人老,一樣傷心”二句,則暗示詞中所敘絕不僅僅是尋常的男女愛戀,而有作者本人的際遇和感慨在。因有這樣的現(xiàn)實感觸,作品也變得稍具力量和風骨。另外,與其他作品每用曲筆、虛筆不同,此詞直寫其人、其事與其意,卻又如譚獻《篋中詞》所云“不嫌太盡”,蓋情之所至,有不能自已者,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易生共鳴也。
高士奇(1645—1704),字澹人,號瓶廬,又號江村,賜號竹窗。錢塘人??滴醭?,由監(jiān)生供奉內(nèi)庭,官至詹事府少詹事,深得康熙帝寵遇。自少好學能文,為詩諸體具備。著有《清吟堂全集》,含《蔬香詞》、《竹窗詞》、《獨思詞》各一卷,總名為《清吟堂詞》,計96首。
江村詞沿襲晚明習尚,以綺麗纏綿為工,在低吟淺唱之中,時寓淡淡的憂傷與感慨。如《點絳唇》寫傷逝云:
老更多情,殷紅深碧開還好。露寒霜早,憔悴花多少。搖落蕭齋,幾陣西風到。憐清曉,疏枝低裊,一點芳心悄。
末三句的特寫,寓珍惜和挽留之意,精警含蓄,是傷心人一份難得的慰藉。長調(diào)《玉蝴蝶》總寫漂泊與追逐,感慨更多。詞云:
十年載酒薊北,萍蹤不定,虛送韶光。相對春燈,夜話往事難忘。柳絲搖,風翻翠袖;花影亂,日晃明珰??偪皞?、吳宮宋苑,燕壘空梁。癡狂。若耶溪畔,幾番密意,都付荒唐。書劍飄零,敝裘寥落少年場。擬重尋、夢中蛺蝶,休追憶、湖上鴛鴦。向閑堂,深松殘雪,鐘漏微茫。
以作者際遇之盛,仍有這樣的感傷,沉淪下僚者又情何以堪?盡管反思與感慨稍嫌輕淡微茫,但其對人生、對家園的執(zhí)著殷勤卻是可以感知的。
宋俊,生卒年不詳,字長白,號柳亭,山陰人??滴踔T生。少懷大志,雅負雋才,但仕途坎坷。侘傺無聊,乃漫游楚粵,與俞樵同為制府吳留村重客。交吳棠楨、張桐君,屈翁山與之亦有唱酬。著《岸舫詞》三卷,計210首。
柳亭多羈旅、閨情、寫景、詠物之詞,其涉及個人情操、抱負者,每有氣勢、情韻俱勝之篇。如《一叢花·潞河阻雪,題旅壁》詞云:
長镵短策為誰留?昂首賦《登樓》。潞河阻道余孤憤,旗亭畔、且拭征裘。影折冰須,風搏雪眼,筑起一天愁。當壚十五解綢繆,纖指捧新篘。拈毫欲寫思鄉(xiāng)句,回頭看、錦帶雙鉤。萬里關山,十年塵土,心事付滄州。
奇崛遒勁,蒼莽沉痛,寫盡孤憤英雄的深情與氣概,幾臻辛、陸之上。而《行香子·感興》詠羈愁,又是另一種滋味。詞云:
細雨濛濛,流水溶溶。倚欄桿、山影重重。弦調(diào)黑黑,歌度紅紅??慈者t遲,風細細,語喁喁。揮手匆匆,別恨忡忡,望天涯、煙樹曚曚。簾窺燕燕,門掩蟲蟲。任月娟娟,云淡淡,漏冬冬。
此詞雖刻意使用疊韻,屬于為技巧而技巧類的創(chuàng)作,卻能寫得自然流暢,感情飽滿,意境渾涵,蓋學李清照《聲聲慢》、葛立方《卜算子》而極為成功者。
方炳,生卒年不詳,字文虎,會稽人。弱冠,補縣學生。為人多奇氣,惜累躓場屋,不遇于時。家居授徒,以詩文自娛。與陸進、吳棠楨、王晫酬唱。年五十余,夫婦相繼病逝。其《倚和詞》多為康熙元年至二十年間所作。方炳詞一如其為人,每多慷慨不平之奇氣,足可驚警人心。
方炳詞的主題,多是“感不遇賦”,所謂“貧賤人生百事哀”者。一如其集名所宣示,方詞十之六七為倚和詞,但與一般唱和不同,方詞每借他人酒杯澆自己胸中塊壘。至于那些秉筆直書的作品,更是詞家人生際遇和胸襟情操的寫照。如《臨江仙·旅況》寫道:
年少才華成底事?尋常升斗西鄰。荊妻笑我戴儒巾。廚中長脫粟,席上不堪珍。聞道揚州作客好,瓊花久矣成塵。不如饘粥本家貧。客為行乞子,吏是負心人。
滿紙是窮愁與牢騷,但失意不平中仍有節(jié)操自守的清高與堅貞。
感情比此詞更濃烈,牢騷比此詞更激憤,操守比此詞更決絕,讀之幾讓人熱血潮涌的作品也有的是。比如下面這首《蘇幕遮·倚樓》:
倚高樓,思往事。秋月春花,都是英雄淚。如許乾坤身莫寄,萬壑千巖,為覓無愁地。采芙蓉,搴薜藶。嘆老嗟卑,不覺人憔悴。拼飲香醪成一醉,醉后悲歌,歌罷揮如意。
不屈之氣充盈字里行間,郁勃蒸騰,幾乎隨時可能噴薄而出。這樣的人,縱使失敗,也依然是豪杰。
方炳讓我們聯(lián)想起美國作家海明威小說《老人與海》中的那句名言:“人不是生來就要被打敗的,你盡可以消滅他,可就是打不敗他!”
金烺(1641—1702),字子闇,號雪岫,山陰人。生于明崇禎十四年(1641)。曾與其岳父呂洪烈、同邑吳棠楨等入兩廣都督府幕。清康熙四十年(1701)以貢生授儒林郎,官湖州府學訓導。次年病卒于任所。有《綺霞詞》。
雪岫性雅潔,好游歷,慷慨磊落,能文,尤擅詞,為清初越中名家。其詞多言風景、閨情、傷春悲秋及羈旅游歷,題材豐富,感情充沛,寄意深遠,風格清雋疏朗。如《南鄉(xiāng)子·江上》云:
細雨濕煙樓,幾幅征帆出石頭。燕子磯邊風浪急,颼颼,才過瓜州又潤州。天地一沙鷗,蹤跡飄零信客舟。還念故園叢菊好,深秋。開遍東籬不解愁。
此詞是紀行么?是懷古么?是思鄉(xiāng)么?是詠懷么?蓋兼而有之者也。又如《雨中花慢·晚泊江上》:
浦口迷離,沙嘴依稀,金焦落日鯨吞。盡布帆高卷,估舶洲村。兩岸蘆花白雪,一江燈火黃昏。看潮生潮落,浪舞神鴉,風拜江豚。傷心游子,襆被征衫,飄蓬青鬢秋云。人爭訴、赤烏丹檻,青犢紅巾。擊楫遙憐祖逖,聞雞學舞劉琨。追思往昔,多愁洗馬,能不銷魂?
一樣是將紀行、懷古、思鄉(xiāng)、詠懷融為一體,但繪景更為鮮明生動,言情更為濃烈深沉,洵為佳作。
甚至詠閨情,雪岫也能醞釀出天風海濤之音。如《丑奴兒令·郎去》云:
迢迢郎去無音信。道是龍沙,又說三巴,何日云帆始到家?藕絲衫子凝紅淚。小立窗紗,數(shù)盡歸鴉,風雨黃昏嫁落花。
蓋其懷才不遇、襟懷難施之窮困與不屈,已滲透到生活和人生的方方面面,而成為作者的基調(diào)和格調(diào)了。
于清中葉,則有胡天游、陶元藻、汪仁溥、丁子復諸家。
胡天游(1696—1758),一名骙,字稚威,號云持,山陰人。雍正間副貢生,乾隆元年(1736)薦舉博學鴻詞,以病未終試報罷。嘗客游河北、山西等地。孤傲任氣,終生未仕。工駢文,能詩詞。有《石笥山房詩余》。
與一般詞家令、慢兼采不同,天游詞多用長調(diào),從一個側(cè)面顯示出作者對詞韻的嫻熟。以其落魄、奔波之處境,填詞也多以旅況、風景和感懷為主要內(nèi)容,風格雄放奇詭。且看《賀新涼·賦琵琶》:
冰向檀槽裂,是誰將、畫眉嬌語,嘈嘈細說?擺袖香風吹未了,花里春情抱月。忽千里、驚沙振雪。淚濕紫輪隨雁去,正烏孫、帳下歌聲咽。龍城路,陣如鐵。性靈弟子梁州抹。夜沉沉、璅窗深閉,幾番凄切。老我傷懷千秋事,推手四弦重撥。賺山鬼、吹燈欲滅。壯士蕭蕭沖冠意,奈小憐、心與弦俱絕。倩為我,更彈徹。
這是效法辛棄疾的同調(diào)同題詞。借眾多有關琵琶的典故,抒發(fā)“老我傷懷千秋事”的抑郁不平,蒼勁沉潛,力能扛鼎,頗得辛詞風骨。
《最高樓·夜聞歸雁》,則又在雄蒼之上,別添一番風味。詞云:
湘水暖,歸雁別汀沙,千里趁殘霞。陣陣喜逢關路近,迢迢不著塞云遮。甚春來,人作客,汝還家。明玼玼、幾聲云外玉,清瑟瑟、幾聲弦上曲。似惆悵,又嗟呀。簾兒怕了風兒大,枕兒賺了夢兒賒。再添些,燈兒暈,月兒斜。
繪景壯闊雄麗,寫情奔放活潑。“甚春來”三句,寓至情于非理之中。下片借鑒散曲的俚俗,表現(xiàn)旅人的孤寂與祈愿,使煩悶的羈愁生出些許輕快與灑脫。這樣的人生態(tài)度,其實正是下層文士艱難處境下不屈與樂觀的生動寫照。
天游詞中的短調(diào),也一樣能寫出遒勁峭拔,情意浩茫。如《采桑子·途次》:“年年饑走關山道,千里殘陽。一騎蒼茫,獨傍秋風古戰(zhàn)場。英雄抵死忙歸去,沙草煙霜。爭做興亡,別喚琵琶說數(shù)行。”這樣的作品,置諸兩宋名家間,亦無愧色。
陶元藻(1716—1801),字龍溪,號篁村,晚號鳧亭,會稽人。諸生,久困場屋,懷才不遇。嘗游京師,客維揚,詩名大振。晚歸隱杭州,筑泊鷗山莊于西湖葛嶺,以著述自娛。有《泊鷗山房集》,中有詞四卷,又名《香影詞》。
與胡天游情況類似,篁村詞也以雄肆感慨見長,但風格較為多樣。如《南歌子·春日村居》云:
柳陌鶯聲老,茅堂燕影雛。東皋亞旅把犁初。正值如膏春雨、膩平蕪。陽羨綱將賜,蘭陵甕已沽。長腰適口軟于酥。只待一江新水、上鰣魚。
寫南方鄉(xiāng)村風物習俗,生動活潑,清麗如畫。上片“正值”二句,下片“長腰”以下三句,都是來自生活一線的真切體驗,令人過目不目,感同身受。這類作品還有《南鄉(xiāng)子·雪》、《采桑子·桐廬舟中》等。
另一類更多反映作者思想感情的創(chuàng)作,則是《水調(diào)歌頭·登滕王閣》、《永遇樂·宿泊鷗莊》。前者下片有云:“漫說能文世少,只恐知音人遠,俯仰總神傷。幾點卷簾雨,濺上客衣涼。”懷才不遇之恨,落魄身世之悲,都宛然耳目之間。后者上片云:“掩月柴門,沉云老屋,杖藜重倚。夢怯難成,句敲未穩(wěn),中夜披衣起。半明不滅,寒篝燈火,尚照一堆書史。聽聲斷、天邊雁語,葉葉風鳴窗紙。”又分明可見其拗怒堅守之志。
汪仁溥(1682-?),字蒼霖,號雨亭,山陰人。生平事跡不詳。乾隆二十七年(1762)尚在世。著有《雨亭詩余》。
雨亭詞以短調(diào)見長,兼擅長調(diào),多閨情、景物和題詠之篇。詞風嫻雅沉靜,感情深摯。幾首友情詞和吊古詞寫得不落窠臼。如《南歌子·懷嚴又澄》寫道:“人比黃花淡,詞同白雪高。憶來千里許神交。夢醒半窗月上,竹風敲。”寥寥數(shù)語,即寫盡好友的品性、成就、風神,以及自己對至交的深情懷念。又如《浣溪沙·和丁子建客邸春游》,一樣寫友情,卻又是另一番風味:
惻惻春陰野外天,栩栩蝶影夢中緣。旅懷隨地寄留連。紅點亂飛桃瓣雨,綠痕深鎖柳條煙。問君何處不堪憐?
寫春景說友情似夢似幻,惹人流連。春景固然美好,但美得讓人流連忘返的最根本原因,還在于友情的深摯。因為友情,所以留連。末句以“問君何處不堪憐”拍題,委實亦是畫龍點睛之筆。
作為一個湮沒無聞的鄉(xiāng)村知識分子,雨亭詞中亦多懷才不遇之感,并時時滲透到他所閱歷的事物當中。像《念奴嬌·浣紗石》,明為吊古,實為詠懷,道古今才人不遇之恨。詞云:
苧蘿山畔,有當年西子,經(jīng)行遺跡。霸越亡吳彈指去,留得江頭片石。土漬苔封,沙崩浪嚙,磊砢難銷蝕。一拳千古,動人多少思憶。寧料一縷溪紗,偶然出浣,顯此傾城質(zhì)。今日西村何限女,誰向塵埃物色?石倘能言,也應似我,望古增嗚唈。精靈何在?悄然長臥江側(cè)。
西施本一鄉(xiāng)村女子,卻因得“伯樂”賞拔,而成就一番驚天動地、青史流芳的豐功偉績。“今日西村何限女,誰向塵埃物色”二句,分明是為郁郁不得志的讀書人,發(fā)一聲控訴和責問。這樣的情懷,在《風中柳·孤山吊林處士墓》中,得到更凄切沉痛的表達:“橫影浮香,空有當年絕調(diào)。怕春歸、梅魂縹緲。生原如寄,莫漫相悲悼。取樽罍、自澆懷抱。”慨嘆自己空有林逋一般的才情,而不能聞達當世。
丁子復,生卒年不詳,字見堂,號小鶴,室名“片石居”,嘉興人。貢生。工詩、古文辭。古文得歸有光家法。喜朱彝尊詩,又與惲敬、許宗彥等相唱和,所喜唯“宋元習”、“秦漢師”。著有《見堂詩文鈔》,詞附。
丁氏雖占籍嘉興,作詞卻多慷慨激昂之氣。如《水調(diào)歌頭·西臺吊謝皋羽》:
手執(zhí)竹如意,晞發(fā)向滄洲。釣竿寂寞千古,云物自悠悠。忽爾歌聲變徵,涌起一江寒瀨,驚醒老羊裘。山鬼作人語,凄斷暮猿愁。西臺淚,柴市血,恨同流。望中關水天黑,魂去不禁秋。剩有倚天長劍,分付平生知己,未便死前休。酹我一樽酒,孤月照山頭。
西臺即富春江嚴子陵垂釣處,文天祥就義后,謝翱嘗登此臺慟哭,作《登西臺慟哭記》。本詞則謝翱、文天祥同吊,歌頌前賢的業(yè)績和精神,表達景仰追慕之意,風格類似張孝祥,顯蘇辛一派之流亞。
于晚清則有屠倬、龔自珍、周閑、劉履芬、徐本立、張景祁等人。其中龔自珍、周閑、張景祁三家成就較高。
屠倬(1781—1828),字孟昭,號琴塢,晚號潛園,又號耶溪漁隱,錢塘人。嘉慶十三年進士。授江蘇儀征知縣。勸紡織,重蠶桑,有治績,循聲大著。道光初,先后授江西袁州、九江知府,皆以疾辭。倬夙智早成,詩文書畫金石篆刻并長。詩才伉爽,與郭麐、查揆齊名。郭麐稱其詩有幽并烈士、河朔少年之風。入官后詩境淡遠,胸襟高曠。有《是程堂詩文集》。亦擅詞,有《耶溪漁隱詞》。
琴塢詞縝密深沉,亦不乏激越慷慨之音。如《滿江紅·自京口泝江至金陵》云:
落日橫江,翻鴉背、萬千點墨。云水外、汀沙岸柳,幾分蕭瑟。暮色渾迷山遠近,鐘聲不隔江南北。只中流、鎖鑰控金焦,誰移得?秋黯黯,橫長笛。波渺渺,懷遷客。悵飄零千古,風流裙屐。揮扇賭棋談笑定,投鞭伐荻英雄畢。算從來、無此太平年,如今日。
即便將末句當做寫實,也仍能讀出詞中的蕭瑟迷茫、幽憤不平之氣。又如《憶舊游》詞云:
又凍云如墨,鴉陣排空,一片蕭騷。雪意江天迥,待荊關手筆,畫出寒郊。此際蒼茫獨立,意氣尚能豪。想射虎殘年,陰山萬騎,獵火通宵。風高太凄緊,早瘦盡寒煙,落盡寒潮。何處吹橫竹,正清商滿耳,萬籟刁調(diào)。隔岸群峰戌削,落木下亭皋。只暝色遙分,似盤之字江一條。
調(diào)下原有小序云:“天寒日暮,層陰釀雪,步清平山頂,憑城遠眺,撫景悲歡,覺激楚之聲四山皆響也。”正可為此詞解題。
龔自珍(1792—1841),字璱人,更名易簡,字伯定,又更名鞏祚,號定盦,又號羽琌山民,仁和人。父龔麗正,官蘇松太兵備道,署江蘇按察使,有經(jīng)、史著述行世;母段馴,為著名小學家段玉裁之女,有《綠華吟榭詩草》。淵源家學,才華卓異,年方冠,所為詩文已有不可一世之概。嘉慶二十三年(1818)中舉人。二十五歲為內(nèi)閣中書。道光九年(1829)進士,十五年擢宗人府主事,十七年改禮部主客司主事、祠祭司行走。冷署閑曹,困厄下僚,頗不得志。道光十九年(1839)辭官南歸。二十一年(1841)秋,暴卒于丹陽云陽書院。定盦自幼天資聰穎,長而淹貫古今,通經(jīng)學、小學和史地之學。經(jīng)學談公羊?qū)W派,講求經(jīng)世致用,在政治上要求改革。又通佛學,崇尚天臺宗。著述豐富。其著作后人輯為《龔自珍全集》。定盦詞名為詩名、文名所掩。有《定盦詞》,包括自定詞集五種,各一卷,分別題曰《無著詞選》、《懷人館詞選》、《影事詞選》、《小奢摩詞選》和《庚子雅詞》。
晚清杰出學者沈曾植《書龔定盦文集后》稱“定庵之才,數(shù)百年所僅有也”,又在《龔自珍傳》中將他與魏源并稱為“奇才”。定盦詞亦如其人及其詩文,堪稱奇作。誠如譚獻《復堂日記》所云,定盦詞“綿麗飛揚,意欲合周、辛而一之,奇作也”。在《篋中詞》中,譚獻又說:“定公能為飛仙、劍客之語,填詞家長爪梵志也。”可見定盦詞以師心寫意為主,兼有周邦彥、吳文英、辛棄疾諸家特色,融密麗、雄豪與怪奇為一爐,形成奇譎瑰麗的藝術(shù)特色。其友洪子駿賦《金縷曲》贊曰:“一棹蘭舟回細雨,中有詞腔姚冶。忽頓挫,淋漓如話。俠骨幽情簫與劍,問簫心劍態(tài)誰能畫?且付與,山靈詫。”俠骨幽情,簫心劍態(tài),頓挫淋漓,正是對定庵詞藝術(shù)風格的生動概括。
且聽其短調(diào)《桂殿秋》二闋云:
明月外,凈紅塵。蓬萊幽窅四無鄰。九霄一派銀河水,流過紅墻不見人。
驚覺后,月華濃。天風已度五更鐘。此生欲問光明殿,知隔朱扃幾萬重?
想象大膽,境界光明,極富浪漫主義色彩。詞中所表現(xiàn)的“蓬萊仙境”的幽窅迷離,以及追求仙境的艱難阻阨與執(zhí)著堅定,正是詞家現(xiàn)實處境和人格精神的曲折反映。
這樣的迷茫與艱難,到了《鵲踏枝·過人家廢園作》里面,就變成了滿紙的荒蕪與凄涼。詞云:
漠漠春蕪春不住。藤刺牽衣,礙卻行人路。偏是無情偏解舞,濛濛撲面皆飛絮。繡院深深誰是主?一朵孤花,墻角明如許。莫怨無人來折取,花開不合陽春暮。
不難發(fā)現(xiàn),當情感的犁頭安裝上思想的扶手,隨時隨地,目光所及,皆能變成隱喻和象征,使作品滿含寄托與深思。這首詞通篇運用比興手法,廢園象征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春蕪叢生,春光不駐,象征國家衰敗命運;藤刺礙路,飛絮撲面善舞,象征阻礙進步的醉生夢死的腐朽勢力;繡院當是象征無力主宰自己命運的中樞機構(gòu)。最后突出一朵孤花于墻角獨明,則顯系詞家自擬,以與這廢園形成鮮明對比。這是一朵無人顧盼、愛憐的孤花,乃作者懷才不遇的寫照。但無論如何,這孤花畢竟是陰暗中尚存的一絲明亮,可算是作者理想未泯、不甘沉淪的堅持與抗爭。
定庵的長調(diào)更是寫得生氣郁勃,融雄奇與哀艷于一爐。且看《湘月》:
天風吹我,墮湖山一角,果然清麗。曾是東華生小客,回首蒼茫無際。屠狗功名,雕龍文卷,豈是平生意?鄉(xiāng)親蘇小,定應笑我非計。才見一抹斜陽,半堤香草,頓惹清愁起。羅襪音塵何處覓?渺渺予懷孤寄。怨去吹簫,狂來說劍,兩樣消魂味。兩般春夢,櫓聲蕩入云水。
調(diào)下有小序云:“壬申夏泛舟西湖,述懷有賦。時予別杭州蓋十年矣。”壬申為嘉慶十七年(1812),時年作者二十一歲。是年,作者全家南下,四月隨母至蘇州外祖父段玉裁家探親。同時,與表妹段美貞在蘇州結(jié)婚,婚后夫婦同返杭州。夏,泛舟西湖,填此詞。據(jù)郭延禮《龔自珍年譜》,詞人于嘉慶八年(1803)七月自杭州赴京,故有“別杭州蓋十年”之語。這時作者尚未中舉,功名于他尚很渺茫,況且“屠狗功名”也并非詞人的壯志所在。春末離京之時,詞人由副榜貢生考充武英殿校錄,但在他看來卻不過是“雕龍文卷”的工作,也不是平生志向。幸好,“怨去吹簫,狂來說劍”,“兩般春夢”般的“消魂味”,尚能安慰詞人孤寂不平的心靈。全詞寫的雖是西湖泛舟,實為詠懷之作,風景不過是點綴,用作起興的媒介和烘托罷了。詞人將簫與劍、優(yōu)美與壯美、雄奇與哀艷兩種風格有機融合,顯得抑揚頓挫,激楚悠長。
比《湘月》更為雄放杰出,如幽燕老將,有沉雄氣韻的,則是下面這首《臺城路》:
山陬法物千年在,牧兒叩之聲死。誰信當年,楗錘一發(fā),吼徹山河大地。幽光靈氣??纤藕蚴釆y,景陽宮里?怕閱興亡,何如移向草間置?漫漫評盡今古。便漢家長樂,難寄身世。也稱人間,帝王宮殿,也稱斜陽蕭寺。鯨魚逝矣。竟一臥東南,萬牛難起。笑煞銅仙,淚痕辭灞水。
此詞作于道光二十年(1840),作者四十九歲。是年八月作者來游南京,九月方離去,第二年便病逝了。調(diào)下原有小序:“賦秣陵臥鐘,在城北雞籠山之麓,其重萬鈞,不知何代物也。”古鐘廢臥山野,這樣的對象,原本就是吊古詠懷的好題材,更何況遇上定庵這樣的大手筆呢,因此成為詞人晚年的一篇力作。錢仲聯(lián)先生《清詞三百首》這樣分析此詞:“借臥鐘這一龐然大物寄寓感慨,思想境界達到相當高度。寫鐘即自寫。犍槌一發(fā),要吼徹山河大地,是振聾發(fā)聵,召喚九州生氣的風雷。不肯伺候梳妝于景陽宮里,目無皇帝,比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大膽得多。一臥東南,萬牛難起,又明顯地為自己退隱東南,不能起來擔負救亡的重擔而自傷。最后對銅仙鉛淚中的王朝興亡,報以一笑,笑中有淚,亦見骨氣。詞風橫放杰出,劍氣橫秋,心目中何有常州派!”是的,有境界才有高度,才能超越。連時下盛行的常州派都不在眼中,已經(jīng)“過氣”的浙西詞派自然也不在話下了。定庵詞可謂自鳴一家。
周閑(1820—1875),字小園,號存伯,又號范湖居士,秀水人。英人寇邊,曾磨盾草檄。后佐戎幕,以謀劃鎮(zhèn)壓太平軍有功,于同治初官江蘇新陽知縣。旋罷去,寄跡蘇州,賣畫自給。博學工詩文、詞曲,善繪事。著述多散佚,由其后人輯成《范湖草堂遺稿》,詞附。
周閑多才多藝,文韜武略兼?zhèn)洌湓~作也具有精致秀美與慷慨悲壯兩種風格。范湖詞內(nèi)容廣泛,或述頌浙東軍民抗擊外國侵略者的英勇事跡,或揭露統(tǒng)治者昏聵軟弱本質(zhì),或直抒投筆從戎、擊楫中流的愛國豪情,或表達對戰(zhàn)爭敗局的悲痛憂憤。像《水龍吟·渡海》、《月華清·軍中對月》、《征部樂·領健兒戍郭津》、《大酺·陪葛云飛、王錫鵬、鄭國鴻三帥夜餞定海城樓》等都是佳作。且看《月華清·軍中對月》:
氈幕天晴,牙旗風靜,枕江營壘初暮。潮滿春濠,帳底輕寒如冱。朗魄映、萬里霏煙,皓彩散、一身零露。延佇。悄不聞夜鵲,更無芳樹。獨對娟娟三五,料燕子瓊閨,海棠朱戶。網(wǎng)遍簾塵,冷落玲瓏光素。認舊時、涼檻圓暉,照此夕、戍樓人語。凄楚。看玉繩轉(zhuǎn)影,銀河催曙。
以詞紀史,寫營地肅殺冷峻情景,將兵荒馬亂中的蕭瑟寥落表現(xiàn)得細致入微,性情豪放而沉著,格調(diào)凄清而明澈,頗得幾分東坡詞、于湖詞韻味。
這種凄清,在《感皇恩·連夕宿上虞縣》里,就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了。詞云:
歇馬入離亭,濕煙凄晚。細雨寒花上虞縣。驛門深閉,翠黯半庭秋蘚。欄干無客倚,塵堆滿。永夜不眠,繡衾空展,戍鼓零星四三點。短屏人坐,涼送西風一剪。賦詩黃葉里,孤燈閃。
周閑是畫家,其詞在形象塑造、意境經(jīng)營方面也較同儕為優(yōu),此詞即一顯例。全詞幾乎每一句都是一個畫面,既與傳統(tǒng)意象、意境相聯(lián)系,又能切合眼前景象、感受。其情凄然,其韻鏘然,其境悠然。如果說上片表現(xiàn)的是孤獨和凄涼,那么下片則主要表現(xiàn)操守和堅持。煞拍“黃葉里,孤燈閃”六字,將主人公不屈和充滿期待的藝術(shù)形象烘托得鮮明突出。
與《月華清》、《感皇恩》的凄涼不同,《水龍吟·渡海》則是滿頁的奇情壯彩。詞云:
海門不限萍蹤,危檣直馳東南去。怒濤卷雪,輕舟浮葉,乘風容與。浪疊千山,天橫一發(fā),魚龍能舞。向船舷叩劍,舵樓釃酒,何人會,茫茫緒?遙指虛無征路,望神州、瓊煙霏霧。汪洋弱水,驚魂縈目,蓬萊猶故。絕島揚塵,孤帆飄羽,重淵垂暮。且當杯散發(fā),中流擊楫,放斜陽渡。
此詞又分明稼軒體矣。作者寫海上軍事行動,既豪情滿懷,又潛藏茫然,而一以貫之的則是奮命及其悲壯。
與一般詞人不同,周閑直接投身保疆衛(wèi)國的戰(zhàn)爭,描述見聞,抒發(fā)感慨,還能像杜甫那樣,以詞紀事,從而成為晚清浙江詞史上難得的詞史型作家。其中一些詞作直陳時事、時人,本身即具有史料價值。像《大酺·陪葛云飛、王錫朋、鄭國鴻三帥餞定海城樓》、《尉遲杯·軍中與孫縣丞丈應昭話舊,時同監(jiān)鉤金塘工》、《憶舊游·上鳳皇山》等。
徐本立(1820?—1874?),字子堅,號誠庵,德清人。道光二十六年(1846)舉人,權(quán)知江蘇南匯縣(今屬上海)。有《荔園詞》二卷。另有《詞律拾遺》八卷,可補萬樹《詞律》之不足。
荔園詞雖宗浙西,但能融入傷時憂世之懷,反映社會現(xiàn)實,值得肯定。如《賀新郎》詞云:
夜色明于水,是何人、及時行樂,燕巢沉醉。依樣姑胥纖月影,移照瀛堧佳麗。堆幾許、階前蠟淚。道是柘枝顛未了,乍朝暾、替卻春膏膩。長夜飲,此何地?匆匆夜漏笙歌里。更誰知、金戈鐵甲,四郊多壘?盡道諸戎能掎鹿,倚作長城萬里。便壁上、閑觀來此。同是通宵人不寐,只迂生、獨為聞雞起。渾欲擊,唾壺碎。
此調(diào)下原有小序云:“五月上浣自川沙至滬瀆,泊舟城外,見洋涇浜選舞征歌,肩輿絡繹,觴飛管逐,達曙方休。褐夫睨之,私謂過當。古云‘四郊多壘,此卿大夫之辱也’,又云‘好樂無荒,良士瞿瞿’,凡百君子,其敬聽之。”雖同是“通宵不眠”,但一邊是“金戈鐵甲”、“聞雞起舞”,一邊是“壁上閑觀”、“及時行樂,燕巢沉醉”,在這鮮明強烈的對比中,作者沉痛激憤的愛國憂國之心也得到深刻而集中的表現(xiàn)。
《荔園詞》中貼近現(xiàn)實的作品還有不少,像《賀新郎·聽人說金陵事疊前韻》、《水龍吟·金陵偶成》、《念奴嬌·題潘麟生詞稿,用石帚韻》等,或用冷寂的意境,或用悲愴的語調(diào),將作者在太平天國內(nèi)亂時期的凄惶心境展現(xiàn)無余。
劉履芬(1827—1879),字彥清,號泖生,一號漚夢,江山(今屬衢州)人。諸生。早年隨父居京師,閉門讀書,咸豐九年(1859)戰(zhàn)亂,舉家漂泊江淮間。同治七年(1868),蘇州設書局,充提調(diào)。光緒五年(1879),代理江蘇嘉定縣知縣。因轄下發(fā)生命案,總督使者恃命驕橫,牽連及無辜,本人又遭輕侮,憤而刺喉自絕。履芬溫和坦蕩,博覽群書,喜金石圖書,工詩文詞。有《古紅梅閣遺集》八卷,乃其死后湖口高心夔為之編錄,廣州許應榮出資,于光緒六年刊于蘇州。其中《漚夢詞》一卷,凡70余首。
漚夢命運多舛,詞風亦幽婉深摯,時有沉痛決絕之語。短調(diào)《蝶戀花》云:
細草平沙三月暮。一夕花開,零落春無主??醋魑枰陆鹂|縷,啼鵑何苦留人住。斜掩翠翹迷處所。酒半相思,卻聽連宵雨。銀燭乍銷窗未曙,斷魂只在閑庭戶。
傷春是尋常題材和題旨,但作者善用襯托手法,增強情感的濃度,并使感情曲折層深。像“看作”二句和“酒半”二句,都是讓人不忍卒讀的深摯癡迷之語,末二句言蠟燭燃盡而長夜猶深,真?zhèn)€要使人“斷魂”了。
再來看一首《長亭怨慢》。詞云:
漫回首、漂萍零絮。如此江山,可憐鼙鼓。不分魂銷,夜燈酸對鎮(zhèn)無語。瑣窗人靜,曾記聽,天涯雨。宿雁起沙灘,算一樣,銜蘆辛苦。愁賦。問斜陽古巷,王謝幾時曾住?西風做冷,嘆秋雁、尋巢都誤。畫一片、敗葉疏林,悄傍著、誰家朱戶?只天外姮娥,能共清輝千古。
寫戰(zhàn)亂后南京的冷落蕭條景象,感秋傷懷,讀之如身臨其境。用典精微妥貼,切合眼前實況,使詞作更具表現(xiàn)力,從中不難體會作者傷時憂世的深重憂患。
劉履芬在詞藝上雖尚秉承浙西詞派,但因個人困厄身世和艱難時世,其詞的現(xiàn)實主義色彩大大增強,從而與傳統(tǒng)浙派拉開距離。像《金縷曲》(一幅傷心景),更直接寫戰(zhàn)亂后人民流離失所、惶懼無助的凄慘景況,雖為題畫而作,實可入“詞史”之屬。
與徐本立、劉履芬風格比較接近的還有張景祁。他們都是詞藝學浙西,而后期漸趨深沉與寫實,留意世事,關心民生,從而突破浙西樊籬,使詞旨和詞品都更臻高境。相比之下,張景祁更勝一籌。
張景祁(1827—1895后),字孝威,更字蘩甫,又字韻梅,號新蘅主人,錢塘人。弱冠即喜填詞,學詞于黃曾、黃燮清,被譚獻等奉為導師。同治三年(1864)拔貢,十四年中進士。充武英殿協(xié)修、國史館協(xié)修。光緒二年(1876),知福建武平縣。九年,調(diào)臺灣淡水知縣。值中法戰(zhàn)爭,以與巡撫意見不合,被謫去職,入左宗棠幕府。后返任閩南,歷官晉江、連江、仙游、福安知縣,有政聲。卒于福州。詩詞并工。有《新蘅詞》九卷。
景祁初好側(cè)艷之詞,如《小重山》云:“幾點疏鴉眷柳條。江南煙草綠,夢迢迢。十年舊約斷瓊簫,西樓下,何處玉驄驕?酒醒又今宵。畫屏斜月上,篆香銷。憑將心事托回潮,清溪水,流得到紅橋。”可入《花間》,可配晏、歐。后期則力追兩宋,刻意姜、張,研聲刌律。戰(zhàn)亂以來,漸去華藻,展其激昂。尤其是渡臺后諸作,誠如譚獻《篋中詞續(xù)》所云,“笳吹頻驚,蒼涼詞史,窮發(fā)一隅,增成故實”,慷慨悲壯。葉衍蘭《新蘅詞序》稱其詞“選調(diào)必精,摛辭必煉,有石帚之清峭而不偏于勁,有梅溪之幽雋而不失之疏,有夢窗之綿麗而不病其秾,有玉田之婉約而不流于滑”,洵詞壇一時之秀。
新蘅詞中最具特色,也最有分量的作品,當是吟詠中法之戰(zhàn)及臺灣烽火諸作,確稱詞史珍品,為近代浙江詞增添輝煌一頁。1844年8月,法國侵略臺灣基隆,被中國守軍擊退,轉(zhuǎn)而突襲福建馬尾。9月再犯臺灣,淡水軍民堅守陣地,再敗法軍。張景祁皆有詞紀之。其《秋霽·基隆秋感》云:
盤島浮螺,痛萬里胡塵,海上吹落。鎖甲煙銷,大旗云掩,燕巢自驚危幕。乍聞唳鶴,健兒罷唱從軍樂。念衛(wèi)霍,誰是漢家圖畫壯麟閣?遙望故壘,毳帳凌霜,月華當天,空想橫槊。卷西風、寒鴉陣黑,青林凋盡怎棲托?歸計未成情味惡。最斷魂處,惟見莽莽神州,暮山銜照,數(shù)聲哀角。
此為臺灣而作?!肚?middot;馬江秋感》則為福建馬尾而作,詞云:
寒潮怒激,看戰(zhàn)壘蕭蕭,都成沙磧。揮扇渡江,圍基賭墅,詫綸巾標格。烽火照水驛。問誰洗、鯨波赤?指點鏖兵處,墟煙暗生,更無漁笛。嗟惜。平臺獻策,頓銷盡、樓船畫鹢。凄然猿鶴怨,旌旗何在?血淚沾籌筆。回望一角天河,星輝高擁乘槎客。算只有鷗邊,疏葒斷蓼,向人紅泣。
兩首詞都寫得悲壯慷慨,沉痛激切,情、事、理、景熔鑄一爐,頗能激蕩人心,有很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充分反映了作者不凡的藝術(shù)功力。新蘅詞長于鋪敘,以景傳情,尤善于結(jié)束,耐人咀嚼。這一對姐妹篇,無論是前者的蒼莽悲涼,還是后者的凄艷幽咽,都一樣能令人觸目警心,熱血騰涌。如果說前一首的結(jié)句如錢江潮有倒卷全篇之勢,那么后一首的結(jié)句則如漩渦有吸納全篇之效。
再如《酹江月》寫基隆淪陷后,作者所經(jīng)歷的一次“虎口脫險”,也同樣顯示出作者不凡的藝術(shù)功力。詞云:
樓船望斷,嘆浮天萬里,盡成鯨窟。別有仙槎凌浩渺,遙指神山弭節(jié)。瓊島生塵,珠厓割土,此恨何時雪?龍愁鼉憤,夜潮猶助嗚咽。回憶嗚鏑飛空,飆輪逐浪,脫險真奇絕。十幅布帆無恙在,把酒狂呼明月。海鳥忘機,溪云共宿,時事今休說。驚沙如雨,任他窗紙敲裂。
調(diào)下有序云:“法夷既據(jù)基隆,擅設海禁。初冬,余自新竹舊港內(nèi)渡,遇敵艘巡邏者駛及之,幾為所困。暴風陡作,去帆如馬,始免于難。中夜,抵福清之觀音澳,宿茅舍。感賦。”初冬,指光緒十年(1884)十月。據(jù)連橫《臺灣通史·外交志》記載,光緒十年八月,法國海軍攻占基隆后,“布告封港,北自蘇澳,南至鵝鸞鼻,凡三百三十九海里,禁出入,分駐兵船巡緝”。此詞寫的雖是“脫險真奇絕”,但作者并無半點欣喜;相反,他悲慨“浮天萬里,盡成鯨窟”、“時事今休說”,徹夜不眠,“驚沙”二句力透紙背,警策有力。
此外,像《齊天樂》(客來新述瀛洲勝)紀述臺灣設立行省后的繁榮昌盛,并認識到臺灣作為“神州門戶”的重要性,也是不可多得的“詞史”。作者在詞序中滿懷熱情地寫道:“臺灣自設行省,撫藩駐臺北郡城,華夷輻湊,規(guī)制日廓,洵海外雄都也。賦詞紀盛。”愛國之情溢于言表。
在內(nèi)外矛盾的激蕩震撼下,晚清浙江詞家在取材和風格上都有了程度不同的轉(zhuǎn)變,作品中的社會現(xiàn)實內(nèi)容明顯增多,詞風更趨堅實壯闊,格調(diào)更見莊重騷雅,種種跡象表明,傳統(tǒng)詞學或?qū)⒂瓉砀?、更大、更徹底的新變和發(fā)展。
上述三期非浙西詞派詞家的創(chuàng)作,取材廣泛,風格多樣,成就突出,為清代浙江詞的繁榮和發(fā)展做出了重要貢獻。需要指出的是,前兩期藝術(shù)個性鮮明、詞風偏于激越豪放的作家,以浙東人士居多;而自列強侵凌、內(nèi)亂嚴重、政局動蕩、民生凋敝以來,越來越多的知識分子開始覺醒,關注社會現(xiàn)實,同情民間疾苦,謳歌呼號,揭露諷刺,甚至直接投身抗戰(zhàn)、平亂事業(yè),使創(chuàng)作的內(nèi)容和風格都發(fā)生重大變化,涌現(xiàn)出許多新題材、新內(nèi)容、新作風,從而在很上程度上消彌了浙西和浙東的文化差異,以及傳統(tǒng)和新學的觀念差異。事實上,浙江詞的近代化和現(xiàn)代化,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和基礎上發(fā)軔起程的。
如果將浙西詞派和非浙西詞派作家作一比較,不難發(fā)現(xiàn),浙西詞派的作者,多是科舉、仕途比較順利的文士,而自具個性風格的作者,則多為出身清寒、仕途偃蹇的懷才不遇者。即使同屬浙西詞派,承平詞人也更多閑情逸致,留意詞藝,自覺效仿姜張騷雅典重作風,成為浙西詞派的中堅力量和維護者;而晚清時局動蕩,詞家每每感激振奮,憂國憂民,直抒胸臆,因而從浙西詞派中逸出,成為自具風貌的作者。為文學而文學,為人生而文學,本都無可厚非;盛世醉藝,亂世倡道,詞學之演進,也是歷史風云際會的結(jié)果,有非人力所能左右者。若究浙西詞派式微之由,亦當首先于此中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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