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韓梅村 【本書體例】
【原文】:
秦人謠
天帝醉秦暴,金誤隕石墜(1)。
秦世謠
秦始皇,何強梁(2)!開吾戶,據吾床;飲吾酒,唾吾漿;飧吾飯(3),以為糧;張吾弓,射東墻。前至沙丘當滅亡。
童謠
阿房阿房亡始皇。
【鑒賞】:
這是一組關于秦王朝的歌謠。它是當時民心民愿集中而藝術地反映。
先談《秦人謠》。
關于這首歌謠出現時間,晉代虞喜《志林》里有這樣一段記載:“秦穆公夢之天帝所,奏‘鈞天樂’(即鈞天廣樂),賜以金策祚世之業。當時(重點號系引者所加)有謠曰:‘天帝醉秦暴,金誤隕石墜?!笨梢娺@首歌謠早在秦穆公在世時即已出現。
這里一個明顯的事實是,所謂秦穆公夢中到天帝住所,受到天帝熱情款待,天帝親賜詔書,讓其家族世代為君的傳言,完全是秦統治者為使其統治合法化而蓄意編造的一個“君權神授”的謊言。
然而在科學尚不發達的年代,老百姓既沒有證據,也沒勇氣向神權提出正面挑戰;他們還無法象當代人這樣,洞察秦統治者散布這一謊言的欺世本質。極具諷刺意味的是,正當秦統治者四處散布其君主權位是天帝所授,肆無忌憚地對老百姓施加暴政時,卻有隕石自天墜落。這在古人看來,同樣體現了天帝的意志,而且明顯表現了一種對秦統治者的不滿和警告。
一面是秦統治者宣揚的其“君權神授”說,一面則是天降隕石以示憤怒說。面對兩種“天的意志”,歌謠作者從其出現的不同時序中,終于尋找到了一種不失為聰睿的解釋,即,認為“天”降隕石以示懲戒,說明“天帝”已明確意識到了其給秦穆公頒賜“金策”是一次迷誤;而造成這次迷誤的根本原因,揆情度理,則極有可能是由于一種迷醉心理:或陶醉于聲色歌舞,不問政事;或被秦穆公的廉價頌揚,搞得神魂顛倒;或兩者兼而有之。由于歌謠作者巧妙地發現并利用了兩次“天帝”意向的不一致,在不否定“天帝意志”的前提下,卻成功地否定了秦統治者反復宣揚的其“君權神授”說,從而使其統治的權威性受到了沉重打擊。
從歌謠所表達的情緒中,我們不僅感受到了作者對秦統治者暴虐行為的切齒痛憤和嚴厲譴責,而且更感到了一種將批判矛頭直指“天帝”的氣勢。雖然作品對“天帝”的用人不當用“醉”加以回護,但其“醉”的直接后果卻造成了“秦暴”,則是不容否認的客觀事實;再者,“天帝”發覺其所下“金策”失誤,在用“隕石墜”的辦法以示對秦統治者警告的同時,卻也使得廣大老百姓驚惶失措,惶恐不安??梢?,“醉”字實乃構成這首歌謠的“謠眼”,作品賴以抒發怨忿情感的基點。
再談《秦世謠》。
南朝劉宋時代的劉敬叔在其以“志怪異”為特征的《異苑》中有這樣一條記載:“秦世有謠曰,云云。始皇既坑儒焚典,乃發孔子墓,欲取諸經傳。壙(kuàng況)既啟,于是悉如謠者之言。又言,謠言刊在石壁,政甚惡之,乃遠沙丘而循別路。見一群小兒輦(用車拉)沙為丘,問,云‘沙丘’。從此得病?!?/p>
這條異聞著力渲染了一種神秘意識,似乎這首歌謠早在孔子去世時即作為一條讖語而記載下來,只是到了嬴政稱帝才宿命地得到了應驗。其實,這恐怕只是當時反抗秦王朝的人在傳播這首“現時”創作的《秦世謠》時,有意布下的一座歷史迷宮,以使其推翻秦王朝的意志帶有一種神秘色彩,更易于煽起老百姓中的反秦情緒就是了。
按其內容,歌謠可分三部分。
前兩句為第一部分。首句申明控訴對象。次句“何強梁”三字,既表明秦始皇們兇暴強橫程度,兼有冒下作用。
中間八句即承上具體申明秦始皇們的“強梁”事實。歌謠在“戶”、“床”、“酒”、“漿”、“飯”、“弓”前分別冠一“吾”字,清楚地說明了上述生存必需品的所屬關系,語氣堅定,不容置疑。妙在作品在所屬關系本已十分明確的“吾戶”、“吾床”、“吾酒”、“吾漿”、“吾飯”、“吾弓”前卻分別用了“開”、“據”、“飲”、“唾”、“飧”、“張”等謂語動詞,從而使已經獨立成句、所屬關系十分明確的一個個句子喪失了獨立性,被迫處在了“賓”語位置,無可奈何地承受著秦始皇們發出的各種動作。而這就構成了一個個歷歷可見的細節,從而使秦始皇們如狼似虎、恣意侵奪的獰厲相得到了生動傳神地表現。值得一提的是,歌謠作者為了實現對秦始皇們“強梁”程度的表現,不僅注意典型細節地選擇和排列,而且自覺運用了修辭手法。其中前四句一律采用主謂結構,從而構成了一組嚴整的排比句;后四句則與前四句意脈相通,如一氣呵成,除具有排比句特征外,又暗含了一種句型的錯落變化,于大氣磅礴之中給人以色彩繽紛的藝術感受。
由于歌謠中間八句對秦始皇們“強梁”相的反復渲染、鋪墊,這樣,很自然地就過渡到了末句。它既是歌謠作者對秦始皇們強盜行徑發出的一個最解恨的詛咒,同時也向人們展示了其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整首歌謠如一氣貫注,氣勢充盈,給人以強烈的力感。
最后談談《童謠》。
傳為南朝梁代任昉所撰《述異記》上說:“始皇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童謠曰:‘阿房阿房亡始皇?!?/p>
可說,這又是一條讖語。根據《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始皇著手考慮、并命令工匠修造阿房宮是在其“三十五年”(公元前212年)。這個時間比之《童謠》出現時間要晚整九年。如果任昉所述時間可靠,那么,究竟是秦始皇沒有聽到這個童謠,還是聽了后不以為意,不相信兒童傳唱的話會成為預示自己前途的讖語?一切都已成為歷史。其實,生活本身就常常具有一種戲劇性,其或顯示出一種神秘意味,不然,任昉就不會將其收入其《述異記》了。
這首童謠只有短短的七個字一句話。然而其意思卻表述得十分完整而深刻。
阿房宮是秦始皇所搞大型工程之一,其規模宏富巨大,其中僅阿房宮前殿即“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庭中可以坐一萬人,殿中可以立五丈高的大旗。宮前立十二個銅人,各重二十四萬斤……又用磁石作大門……”。由于工程浩大,所以連“北山的石料,楚蜀的木材,都運輸到關中”(范文瀾《中國通史》第2冊第16頁)。而這對于廣大老百姓來說,無疑是一種異常沉重的負擔。開頭“阿房”一詞連用,顯然不是毫無意義的重復,而表現了廣大老百姓面對耗資如此巨大的工程,內心所滋生的憂愁、苦悶、怨恨、恐懼等情緒,以及這些情緒的迅急迭加、蓄積和膨脹。而迭加、蓄積和膨脹的結果則是“亡始皇”,即“使始皇滅亡”。
這大概就是事物的辯證法和發展規律。本來,秦始皇大規模修造宮室的目的,是為了個人長期享樂;然而由于其將個人享樂建立在了廣大老百姓不堪其苦基礎上,就必然地要受到歷史的嚴厲懲罰,導致其迅速走向滅亡。
這首歌謠雖然只有寥寥七字,卻凝集著勞動人民豐富的生活經驗、智慧,和對事物的透辟認識,值得反復思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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