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性子是執拗的,從年輕時便是如此,科舉失利,就一定要參加制舉,制舉不中,就選擇獻賦,每次失敗,反倒提高難度,難免總是碰壁。等他老了,執拗的性子反倒變本加厲。
他在夔州住著,管著大片的果園和稻田,手底下還有一批奴仆,隔三岔五還有個飯局,日子過得相當滋潤。然而,他執拗的性子,讓他不愿意住下去。
他一直想回長安、洛陽,去實現他那些遠大的抱負。
而夔州呢,只是個十幾萬人的小城。柏茂琳雖對他不薄,但只將他視為門客,偶爾借用下他的文筆而已。在這里,杜甫根本是難以施展抱負的。所以,和這個小軍閥周旋,只是他的權宜之計,并不是長久的打算。此外,夔州的氣候和風土,也讓這個北方老人難以適應。
“我老了,就算不能建功立業,也得落葉歸根。唉,就算不能回洛陽,去年輕時游歷過的吳越,也強過留在夔州啊。”
這就是他的真實想法。
可是,他想走,卻走不了,身體又多病,心情自然是抑郁的,于是
他走在江邊,看著風急浪高,落葉紛紛,就寫出了這樣的名詩: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登高》
可憐的杜甫,因為身體緣故,終于連酒都戒了。那么愁悶鉆入心扉的時候,又靠什么來解憂呢?幸好,他在夔州,得到的也不全是壞消息,偶爾有點喜訊從京城傳來,讓杜甫的生活也增添一點興奮。
766年,唐代宗生日,節度使們紛紛入朝祝壽。河北一帶的節度使本是安祿山、史思明的舊部,雖然臣服,但個個都是無冕之王,自行其是,并不將軟弱的朝廷放在眼里,不料這回竟然也主動入朝了。這讓杜甫覺得欣喜,認為全國真的統一了。
767年九月,吐蕃率眾數萬,圍攻靈武,結果被朔方節度使路嗣恭結結實實地打敗了。杜甫又因此覺得快意,認為北方已經安定,回家的路,應該更為暢通了。
這時,他的弟弟杜觀正在長江下游的江陵,不斷地寫信來,希望哥哥出三峽,去江陵,再做進一步打算。
戰亂之中,江陵成了好地方,因為相對平靜,北方人大量逃難至此,于是空前繁華。而且,這也是個交通樞紐。從江陵出發,往北可以去洛陽,往南可以到潭州(今湖南長沙),往西可以去川蜀,往東可以到吳越。
有這多方的原因,杜甫決心已定,經過了一些準備,將果園、稻田、草堂都做了交接,帶領著家人,于768年正月離開夔州,開始了他的漂泊生涯。
這一年,他五十七歲。距離他去世,僅剩下兩年時間。
清代王時敏所繪《杜甫詩意圖•落木江帆》
此畫題款“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為《登高》中的詩句。杜甫在夔州年老多病,希望回洛陽、長安,心境憂愁。
而在這最后的兩年里,他抱著虛弱的病體,沿著長江、湘江,基本上只在做兩件事情:投奔親友,不成功,繼續投奔,不成功,繼續投奔……直到生命的盡頭,真是惶惶如喪家之犬。
很快,他們就到了江陵,暫時安頓了下來。于是,又有許多朋友來接風洗塵,飯局不斷。然而,杜甫卻發現,這幫朋友大都貧寒,請他吃一兩頓飯可以,吃幾個月就力不從心了。他也不想久留,只想稍微休整一下,繼續北上,前往闊別十年的洛陽。
可惜,杜甫的運氣實在不好,這年二月,商州(今陜西商縣)又亂了,兵馬使殺死了防御使,起兵叛亂了,讓六百里商於地區(今河南淅川縣西,但此處所指還包括當今陜西商縣東南地區)陷入戰亂,交通自然也就堵塞了。等到八月,叛變稍微平息,可吐蕃又開始進攻鳳翔,長安受到威脅。這些事變,讓杜甫斷絕了北上的念想。
那么,去哪兒呢?去吳越?那里完全沒有朋友,他去倚靠誰呢?
他只好留在江陵。
可是,他在江陵得到的幫助越來越少。弟弟杜觀,雖然一再請他來江陵,但經濟條件有限,也不能保證哥哥的生活。幾個朋友原本時常請他出席酒宴,但隨著杜甫身體越來越壞,耳朵聾了,右臂肌肉萎縮了,這樣丑陋的老人,難免會讓酒宴敗興,所以他受到的邀請也越來越少。
然而,為了生計,他不得不主動前去拜訪一些官員朋友,去討得一點錢糧,一杯濁酒。這樣的生活,是萬分屈辱的,再次讓他感覺自己是條狗,整天搖尾乞憐,卻只遭來別人的鄙視。
因為難以生存,于是,杜甫又再次乘船出發,沿著長江,來到了公安縣。但很快這里發生了戰亂,他在冬末逃往岳陽。在這里,他登上了岳陽樓,面對著八百里洞庭,煙波浩淼,一望無際,長風獵獵,讓人衣袂飛揚,老詩人激動萬分。然而,身世的飄零,國家的命運,讓他的激動增加了悲涼的成分。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登岳陽樓》
杜甫說,他早就聽說過洞庭湖,對這里的典故爛熟于心,從來都是極其向往的,而今天,他終于親自登臨岳陽樓,那份激動難以言表。這一片浩大的湖水,就是吳國和楚國的國界線啊,曾經上演過多少興亡更替。起伏的波濤,映照著天光云影,就像是天地都在湖中動蕩,何其壯觀啊。
唉,動蕩,動蕩,整個大唐國土,不也是動蕩不安嗎?自己顛沛流離,不更是如此?親戚朋友沒有一字往來,自己既老且病,連安身之所都沒有,只能寄身于一葉扁舟。唉,青年的壯志,中年的奔波,最后竟一事無成,一無所有。而這些,不正是因為身逢兵荒馬亂的年代嗎?想到自己的命運,想到天下人的命運,他靠著軒窗,情難自禁,不由涕淚交流。
這就是杜甫,命運再困苦,身體再痛楚,內心再悲戚,他對于國家民族的關心,卻始終沒有磨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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