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漢代,冬至被稱為冬節。現在南方的一些方言中仍保留了這個古老的叫法。有時候一個古老的稱謂能讓今人與古人親近許多,例如長安比起西安更容易讓我們回想起那個神采飛揚的漢唐盛世。在唐代人的生活中,冬至是類似于春節一樣的頭號佳節,《唐六典》中記載當時官員的休假制度“元正、冬至各給假七日”,而其他的節日,例如寒食至清明總共放四天,中秋、夏至各放三天,從中便可推知冬至在唐代的地位了。舉國歡慶、合家團聚自是節日中必不可少的內容。
唐代詩人王建有一句“家中見月望我歸,正是道上思家時”。人在旅途,又恰逢佳節,無疑最能勾起復雜的愁緒。他鄉做客,不同的風土人情,陌生感、孤獨感必不可少,思鄉思親之情又無法擺脫,隨著佳節的到來更是陡然倍增,折磨著旅人煎熬的心。這或許是每一個羈旅在外的人都體驗過的情感經歷。白居易在行旅途中有一首《邯鄲冬至夜思家》膾炙人口:
邯鄲驛里逢冬至,抱膝燈前影伴身。
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
歲寒見冬至。三千年前有一位農人在《詩經·七月》中寫道:“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一之日與冬至相近。觱發,是冬日寒風驟發,刮過屋檐刮過樹梢,發出嗚嗚的響聲。大自然就是個大樂器,這種寒風觱發的聲音,在莊子看來,就是天籟,要遠遠高于地籟和人籟;而對于那位沒有厚衣服御寒的農人來說,則是一種深深的恐懼。冬天的步伐愈近,這種恐懼愈深。冬至之時天氣寒冷,旅途艱辛,故詩中常常帶有寒氣。那一年邯鄲驛里的白居易剛好33歲,中進士后的第四年,任秘書省校書郎。遠行他鄉,投宿邯鄲驛站之中,思家之情襲來,睡意全無,只有靠燈前枯坐打發時光;天寒地凍,只有靠抱膝取暖。《顏氏家訓》中有一個叫朱詹世的清貧文人,天寒無毯,只有抱犬以取暖,后來愛犬亦因無法忍受饑寒,棄之而去。此時的白居易,其孤獨感或許更甚于那位清貧文人。冬至這天晚上,北風呼嘯,青燈一點,所照亮之處便是白居易的整個世界。他開始欣賞起孤燈下自己的影子。孤影伴著孤身,都是抱膝枯坐,形影相吊,孤冷凄清中帶有幾分滑稽。在笛福的《魯濱孫漂流記》中,魯濱孫獨處海島,寂寞如蛇般天天咬噬著他的心。冬至夜里,邯鄲驛就是白居易的海島,想象著家中親友歡度佳節的情景,內心的孤獨卻如蛇般,又長又冷。唐代有位叫子蘭的僧人,在他尚未出家前寫過“雨后忽聞誰最苦,異鄉孤館憶家時”。孤館憶家是十分痛苦的事情,更何況恰逢這冬至佳節呢?
遙夜沉沉如水,詩人不再描述自己的孤獨,而是想象家中歡聚一堂的親人們,應是多么思念著我這位遠行人啊!轉向頗具生活化的描寫。叔本華認為:“才華橫溢之士,雖身處荒野,亦不會感到寂寞。”黑夜能讓人潛下心來,孤獨多能啟人哲思。若以此作為評價的話,白居易絕對入不了叔本華的法眼,中國的大部分詩人也都算不上才華橫溢之士。白居易沒能像叔本華那樣,用哲思去抗拒寂寞,而是筆鋒一轉,白描加上虛寫,去擁抱更濃烈的寂寞。其中的區別,或許與西方人注重個體,而中國人更注重家庭人倫相關,這或許也是中國歷來多詩人而少哲人的原因吧!
抱膝獨坐過冬至,南宋詩人虞儔有一首《冬至念母》:
兒行十里程,母心千里逐。昔者子曾子,不忍離一宿。
今我獨何為,旅食久輦轂。來時月中秋,坐待陽初復。
薄命難推挽,闊步窘邊幅。慰藉煩友朋,棲遲愧僮仆。
畫餅唐生相,說河嚴子卜。世態方奔競,人情慮反復。
夫豈不懷歸,所惡在欲速。眉壽翠濤春,洞庭霜橘熟。
亦足盡親歡,何必此微祿。
“陽初復”就是冬至,古人認為冬至過后,陰氣漸消,陽氣漸長,這與當今科學所認識到的太陽直射點從南回歸線往北回歸線移動暗合。詩人從中秋來到京城,現在已經是冬至了,思念母親之情越來越濃。“兒行十里程,母心千里逐”就像歌曲《兒行千里》中所唱的那樣“兒行千里揪著媽媽的心頭肉”,兒子出行,即使只有短短的十里,母親心中也會有一萬個擔心、一萬個不安,更何況千里呢?人同此心,因為母愛,今人的歌曲與虞儔的詩成為異代同調,感動了無數游子。虞儔于隆興初進入太學,考中進士。當時的皇帝為宋孝宗,雖然史稱孝宗卓然為南渡諸帝之首,但是黨爭貫穿著整個南宋政治的首尾,黨同伐異早已成為當時政壇中的惡習。面對功名利祿,虞儔已生厭煩之心;面對母親,虞儔更是反思為什么這般常年羈旅在外,“今我獨何為,旅食久輦轂”,為什么要在名利場中奔競逢迎,感受人情的反復虛偽,而舍棄親人間團聚的天倫之樂?答案或許與蘇軾一樣“誰使愛官輕去國,此身無計老漁樵”。
南宋官員曹彥約也有有一首冬至羈旅在外思念母親的詩歌《冬至留滯舒州有懷歲旦泊舟平江門外》:
舒郡驚冬節,吳門憶歲時。
天寒城閉早,凍合水行遲。
再拜為兄壽,同聲念母慈。
窮年終是客,至日始題詩。
天寒地凍,河道中也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延緩了行船的速度。曹彥約是江西人,舒州位于安徽西南部,離家鄉還有一段路程。一年到頭都是羈旅他鄉,迫近年關,卻又滯留舒州城外。舟行的緩慢抵擋不住似箭的歸心,此刻唯有渴望能早日回到家中與慈母團聚。
冬至大如年,稍微玩味一下“如”字便可知道,冬至盡管重要,但是畢竟不如“過年”來的隆重。在中國的節日中,過年就像一出大戲。從臘八開始拉開序幕,層層遞進,直到元宵舞完龍燈才算謝幕,除夕無疑是這出戲的最高潮最熱鬧的部分。在旅途中,最能勾起詩人創作欲望的佳節也是除夕,節日的高潮頗能帶動詩人的情緒,其數量在行旅逢佳節的創作模式中也是最多的。除夕之夜,萬家燈火,合家歡聚,觥籌交錯之間歡聲盈沸。“達旦不眠,謂之守歲”,晉代周處《風土記》記載了除夕的狂歡情景。蘇軾也寫過類似歡騰的場景:“兒童強不睡,相守夜歡嘩。”此時,對于羈旅在外,于驛站之中獨守一盞青燈的游子來說,這一晚無疑是最為孤獨漫長的。
中國人的民族性格類似于圓,逢年過節講究團圓,小說喜歡看才子佳人,《水滸傳》被腰斬到七十回,戲曲結局多歡天喜地的大團圓,即使是《竇娥冤》這樣的悲劇作品最后仍是以張驢兒斬首,竇娥冤情得以昭彰為結局,缺少《紅樓夢》這樣具有悲劇精神、敢于直面人生的作品。李澤厚先生將此概括為“樂感文化”。叔本華說生命是一團欲望,欲望不能滿足便痛苦。除夕羈旅就是圓的殘缺,是不能滿足的欲望。這種欲得而不能的痛苦恰好是詩歌的助產劑,迸發出詩人的創作激情。正如鐘嶸在《詩品序》中所說的那樣:“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
除,一歲將盡之意。《詩經》中曾有一只蟋蟀在歲暮的時候跳進人們的堂屋。《詩經·唐風·蟋蟀》:“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歲月其除。”周歷的歲首相當于農歷十一月,蟋蟀夜夜吟唱的,是一首年終小夜曲,是一首訴說時光流逝的詠嘆調。因此在文學作品中,除夕詩也帶有《蟋蟀》中悲傷時光流走的基因。歲月催人老,除夕像是在詩人耳畔敲響的警鐘。蘇軾在陜西鳳翔府任判官時,歲暮思歸而不可得,給在遠方的弟弟,一口氣寫了三首詩歌,其中有一句“欲知垂盡歲,有似赴壑蛇”。蘇軾是個比喻大師,將歲月的流逝比作鉆進溝壑中的蛇,倏忽而去,無從阻擋,足見其匠心與才氣。對于行旅在外的人來說,時光如水般流逝,在荒野的驢背上,在破冰的客舟中,在深山的驛道邊,在旅舍的青燈下,悄無聲息地溜走。
描寫除夕的詩也不乏宮廷應制和祈福迎祥之作,譬如杜審言的《守歲侍宴應制》:
季冬除夜接新年,帝子王孫捧御筵。
宮闕星河低拂樹,殿廷燈燭上薰天。
彈弦奏節梅風入,對局探鉤柏酒傳。
欲向正元歌萬壽,暫留歡賞寄春前。
作為活躍在武后時代的宮廷詩人,杜審言這首《守歲侍宴應制》可以說是對仗工整,典麗富艷,將除夕夜宮廷中的喜慶熱鬧描寫殆盡,作為應制詩來說相當不錯,但是總覺得缺少一種噴薄而出的生命力。哈羅德·布魯姆在《西方正典》中說過:“一首詩、一部小說或一部戲劇包含有人性騷動的所有內容。”在恰逢佳節卻又身在天涯的矛盾中,除夜羈旅詩從不缺少這種感人的生命力,從不缺少這種人性的騷動。譬如中唐詩人戴叔倫所寫的《除夜宿石頭驛》:
旅館誰相問?寒燈獨可親。
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
寥落悲前事,支離笑此身。
愁顏與衰鬢,明日又逢春。
石頭驛位于江西新建縣贛江西岸,詩人當時取道長江東歸故鄉金壇(今屬江蘇),無奈滯留他鄉。詩中充滿了自嘲精神。除夕佳節,唯有寒燈相伴;漂泊半生,仍然是寂寂寥寥;年年逢春,卻又是年年皆在漂泊之中。面對著鏡中日漸老去的容顏,寂寞苦澀在所難免,更多的是對羈旅生涯的質疑。這樣的詩歌比除夕應制詩更具感染力,悲涼之中有著冷峻厚重。
詩人方干在《除夜》中訴說自己行旅的感受:“心燃一寸火,淚結兩行冰。”鄉愁如火,涌上心頭,炙熱的燃燒著;現實卻如冰霜,孤獨而寒冷。明代詩人皇甫汸在《除夕》詩中也有類似的情感:“異鄉逢歲盡,一倍旅愁增。”除夕像一塊放大鏡,行旅中的細微感觸被局部放大;除夕像一塊酵母,行旅中的辛酸冷暖被糅合在一塊,釀成一種叫做鄉愁的情感。明代文人浦源的《除夜客懷》詩中,也同樣存在著這種發酵:
火冷空齋夜掩霜,明朝新歲在殊方。
故鄉親老誰相守,獨對寒燈泣數行。
“殊方”也就是遠方異鄉,除夜羈旅的浦源與方干有著相似的經歷,相似的感受。夜越來越深,驛館周圍起了厚厚的白霜。空齋火冷,獨對寒燈,其實寒冷的不僅僅是客舍,更是那顆寂寞難耐,思念親人而痛苦不堪的心。
除夕注定是一個無夢無眠的夜晚,無論是守夜歡鬧的兒童,還是羈旅在外的游子。除夕夜中,宋代詩人方翥投宿于信州客舍,渴望能在夢中與故鄉的山水,家中的親人相逢,從而消解羈旅之愁。人從夢里尋歡欣,夢有麻醉劑的效果,減輕現實中的焦慮。然而門外的兒童過于頑劣,時而傳來的爆竹聲總是擾人清夢,因此寫下“無因作得還鄉夢,門外兒童爆竹聲”。蘇軾有一句“病眼不眠非守歲,鄉音無伴苦思歸”,孤獨的詩人被思鄉之情擾的無心睡眠。邊塞詩人高適也不例外,《除夜作》便是記錄了這樣一個無眠的夜晚:
旅館寒燈獨不眠,客心何事轉凄然。
故鄉今夜思千里,愁鬢明朝又一年。
與王維的“遙知兄弟登高處”和白居易的“想得家中夜深坐”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在詩歌的第三句都選擇了筆鋒一轉,讓詩從對面飛來。清代有位詩論家叫施補華,他在《峴傭說詩》中提到:“詩猶文也,忌直貴曲。”詩歌講究含蓄蘊藉,猶抱琵琶半遮面,有著欲說還休的姿態,這樣才稱得上耐人尋味的好詩。這首《除夜作》顛覆了高適原有的硬漢形象,那位寫出“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豪情萬丈的邊塞詩人原來也會寫出這般“凄凄慘慘戚戚”的柔情,也會有凄然動容的那一刻,這或許都得歸功于除夕。
宋人舒岳祥在《守歲行》中便以一個過來人的口吻,慶幸今年除夜能與妻兒相聚,不再受羈旅折磨:
為言今歲勝去年,來歲應須更勝前。
去年除夜各走險,荒村千里無人煙。
今年山舍一爐火,妻子甥孫相對坐。
雖然沒有豐盛的佳肴,雖然只是山中簡單的茅舍,但只要一家人能圍坐在火堆前,聊聊天,說說這一年的故事,這就夠了。這種天倫之樂,簡單卻易讓人滿足。更為樂觀的是,詩人期盼來年比今年會更好!
中國的節日文化總與團圓相關,元宵、中秋亦是如此,這已經成為一種情感記憶,文化傳統。于是每到春節,也便能理解中國大地上的歸鄉潮,幾億的候鳥用盡海陸空一切辦法,從學習、工作的異地紛紛回到久違的家鄉,與家人團聚。他們或許是為了逃避他鄉遇上佳節的痛苦,或許是為了佳節里能與親人相逢的短暫歡欣。這種短暫卻是綿長不絕的。草屋八九間,兒孫繞堂前,這是中國版的詩意棲居,充滿著自然性與人倫性,從古到今,從未改變。
(作者單位:浙江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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