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去郡·謝靈運
彭薛裁知恥,貢公未遺榮。
或可優貪競,豈足稱達生?
伊余秉微尚,拙訥謝浮名。
廬園當棲巖,卑位代躬耕。
顧己雖自許,心跡猶未并。
無庸方周任,有疾象長卿。
畢娶類尚子,薄游似邴生。
恭承古人意,促裝返柴荊。
牽絲及元興,解龜在景平。
負心二十載,于今廢將迎。
理棹遄還期,遵渚騖修坰。
溯溪終水涉,登嶺始山行。
野曠沙岸凈,天高秋月明。
憩石挹飛泉,攀林搴落英。
戰勝臞者肥,鑒止流歸停。
即是羲唐化,獲我擊壤情。
此詩作于宋景平元年(423)秋。上一年七月,謝靈運出為永嘉太守,至此稱病離職,剛滿一年。詩中抒發了去官還家、獲得解脫的愉悅心情。
開頭十句自述隱居丘園之志。先對幾位古人加以評價:西漢的彭宣、薛廣德、貢禹雖有高名,但只能說是優于貪婪奔競之徒,還說不上是懂得養生繕性。彭宣,哀帝時官至御史大夫、大司空,封長平侯。哀帝卒,外戚王莽專權,他便告老回鄉。薛廣德,元帝時為御史大夫,因遭遇荒年,人民流亡,自己覺得不稱職,遂上書求退。班固《漢書》對他們評價頗高,稱其“近于知恥”(《漢書·敘傳》);謝靈運卻說他們“裁(通‘才’)知恥”而已,并不十分推崇。貢禹曾為河南縣令,因受上司責備,便辭官而去。后又出仕,元帝時為光祿大夫,以年邁求退,為皇帝所挽留,進為御史大夫。詩人認為他并未能遺棄榮華富貴。評論古人只是陪襯,目的是表明自己的志向不僅是不貪競而已,而且要做到“達生”?!肚f子》有《達生》篇,說“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無以為;達命之情者,不務知之所無奈何”,認為人之性分有定,不可勉強致力于性分之外的事。篇中又說欲存生養性,莫如棄世而無所牽累。詩人正以此種思想作為隱退的精神支柱。其具體的打算,則是“廬園當棲巖,卑位代躬耕”?!渡骄淤x》云:“古巢居穴處曰巖棲。”傳說古代隱士也有過此種原始生活者。但詩人畢竟做不到這樣,故有所變通,以田園當作巖棲。他也不能真的耕稼自給,故欲學習古代一些達士的做法,安于卑位,以薄俸為生生之資。他說自己拙于仕宦,訥于言辭,故欲選擇這樣的生活道路,不過以往行跡尚未能與此種生活理想相一致。這可說是詩人對往昔生活的一個總結。
“無庸方周任”以下十句寫去職。先舉四位古人以自比。無庸,無用。方,比?!墩撜Z·季氏》載周任之言曰:“陳力就列,不能者止。”意謂當盡力做好自己的工作;若無此能力,便不應據有其位。長卿,西漢文學家司馬相如的字。他不慕官爵,晚年常臥疾閑居。尚子,東漢尚長,字子平。他安貧樂道,為子女辦婚嫁事畢,便不再過問家事,說:“權當我已死。”乃肆意游歷五岳名山。邴生,西漢邴曼容,為官不肯過六百石(中級官員,相當于較大縣的縣令),過此即自行免去。薄游即為官不久之意。詩人說自己在種種方面都類似于上舉那些淡泊明志的古人。“牽絲”,牽于王命,指出仕。《禮記·緇衣》有“王言如絲”語。解龜,解去官印,印紐常為龜形。靈運初仕為晉瑯玡王大司馬參軍,時在晉安帝義熙元年(405)。是年正月戊戌(十六日)方才改元,而上一年的年號為元興,故云“及元興”。自該年至景平元年,實得十八年,說“二十載”是約略言之。“負心”即“心跡未并”意。二十年來做違心的事,心情是悒郁的;而今終于擺脫了送往迎來等等俗務,其快意可知。“將“是送的意思。
自“理棹遄還期”至最后,寫初去郡途中的所見所感。“理棹”以下四句寫其水陸行程。遄,疾速。為早日還家,乃疾速行舟。遵渚,沿著水中小洲。騖,奔馳。修,長,此有遼闊意。坰,遠郊。遄、騖二字表現出心情之急迫。二句已兼寫水陸,“溯溪”二句又寫水涉山行,但不覺累贅,因讀者可由此充分想象其行進的畫面,感受到行程的漫長辛苦。“野曠”二句是寫景名句,景中其實有情。清曠無際的風景正與詩人心境相應。久被縶牽,一朝脫去,自感到無限的開朗、輕快,故觸目皆成佳趣。“憩石”二句寫山林小憩情景。挹,舀。搴,取。落英,落花,時當秋日,當指菊花而言。二句暗用《楚辭》典故:《九歌·山鬼》:“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又《離騷》:“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熟悉典故的讀者可于言外獲得一種清幽芳潔之感。“理棹”四句寫疾速前行,途程漫漫,“野曠”四句寫賞玩風物,途中小憩,形成情緒和內在節奏的對比;而其心情之急迫與愉悅,都得到了表現。由愉悅的心情、悠然的意緒,進而引發出一番情理相融的議論:高尚之志戰勝了富貴之欲,胸襟曠然,則臞者可肥;以止水為鑒,則流蕩不返者將歸于寧靜清明。(二句用《韓非子·喻老》和《莊子·德充符》典故。)心靈獲得了自由寧靜,則即使處于紛亂奔競之世,也等于是歸真返璞,回到了伏羲、唐堯時代,可以無拘無束、怡然自得了。傳說堯時百姓無事,有老者擊壤(敲擊土壤,一說敲擊土制樂器,又一說是一種游戲)而歌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何有于我哉!”詩人用此典故,似有“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靰”(韓愈《山石》)之慨,且使人隱約感到他與當權者關系之不和諧。
謝靈運去郡之志是堅定的。當時其堂弟謝晦等人都寫信勸他不要離職,他執意不從。不過他并非一貫恬退之人?!端螘繁緜髡f他“自謂才能宜參權要,既不見知,常懷憤憤”。其出為永嘉太守,正是與當權者矛盾的結果。他之去郡,乃是一種不合作態度的表現。明乎此,對于本詩的理解便可更深入一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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