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壽高產陸放翁——讀陸游詞
在中國古代詩人中,陸游陸放翁是個奇跡。他高壽至86歲,他創作的詩詞之多,到底有多少,沒有人說得確切,僅留下來到現在的作品就有九千三百多首。李白留下來的是九百多首,杜甫留下來的是一千四百多首。
陸游的老家在文脈深厚的浙江紹興。他的高祖陸軫在朝為官四十年,家庭還是一戶小家農民。祖父陸佃刻苦求學,映月讀書,腳穿草鞋肩背書箱到千里之外拜師求教,投在王安石門下,進士及第后官至尚書左丞。父親陸宰是皇家圖書館的主管,自己以學問和藏書一萬三千多卷出名。
陸游出生于北宋國破的前一年,在蹣跚學步的時候就經歷了隨戰爭難民在金人入侵的戰火中逃亡的災難。這一災難籠罩了他漫長的一生,他也掙扎、呼號、抗爭了一生。
陸游六歲時,金人入侵的鐵蹄踏到了遠離中原的他的家鄉紹興,陸游隨父母家人倉皇南下逃到金華,寄住在好朋友陳彥聲家。陳彥聲是當地威名赫赫的豪俠義勇、保境安民的義軍領袖,陸家在此一住三年。少年陸游被陳彥聲的義氣和勇敢深深感染,以至成為他一輩子的追求。
陸游仕途上的第一次不幸,是他剛好和當朝最大的權臣秦檜的孫子秦塤一起參加科考的最高級考試——殿試,正直的主考官陳之茂按學問把陸游取為第一,秦塤取為第二。但是秦檜要孫子中狀元是勢在必得,秦檜直接出面把陸游黜落,并提出嚴辦主考官陳之茂的罪。因此陸游在高宗朝沒有得到功名。十年后,到了三十九歲,才得到孝宗皇帝賜進士出身。
陸游仕途上的挫折,第一次主要是參加殿試的時間不巧,與秦塤相撞,有運氣的成分。但后來伴隨一生的失意,則主要是政治觀點與當朝主流相沖突。
一輩子主戰的陸游雖然是文人,但他有幸在朝廷重臣王炎、范成大手下參軍,在帳下當幕僚,于川陜一帶戎裝策馬、議論攻防。他特別和范成大相得,二人雖然是上下級,但都是大文人、大詩人。因此公務之外經常飲酒賦詩互相唱和。其他幕僚看陸游在上司面前如此隨便,便譏諷他狂放不羈,陸游干脆自號“放翁”以作回敬。范成大雖然不是激烈的主戰派,但作為封疆大吏,他關心民間疾苦,生性雍容恬淡,他的若干首田園詩最能見其興趣,如:“蝴蝶雙雙入菜花,日長無客到田家。雞飛過籬犬吠竇,知有行商來買茶。”陸游的《游山西村》和范成大的田園詩寫的是一樣的山野情懷:
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
后來范成大奉詔還朝,陸游也不得不戀戀不舍地結束了軍旅生涯。他在告別詩中說出了自己的苦悶:
平生嗜酒不為味,聊欲醉中遺萬事。酒醒客散獨凄然,枕上屢揮憂國淚。
從此陸游的軍旅豪情和恢復中原的斗志化作了千百篇詩詞文章。他晚年有一闋《訴衷情》回憶這段從軍生涯:
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
詞中說自己當年曾經在川陜前線揮戈走馬,希望在抵抗外族入侵、收復中原失地的戰斗中建功立業,但是朝廷主和不戰,自己空有一腔熱血和理想,看到的是外族依然占據我中原,自己卻青春不再,垂垂老矣,任由屈辱的眼淚白白流淌。想不到這一輩子的結局是心在前線戰場,而身子卻老死在無所作為的農莊。陸游六十八歲時寫過一首題為《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的詩,表達了同樣的意思:
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他八十六歲寫的絕筆詩《示兒》,更成為中華民族呼喚統一的號角: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不過陸游最為青年男女感動和嘆息的是他與表妹唐琬的愛情故事。據南宋周密的筆記文學《齊東野語》記載,陸游二十歲這年,與舅舅家聰明美麗的表妹唐琬結婚。唐琬的家教和文學修養都很好,和陸游興趣相投,婚后小夫妻相處得和和美美。但不知為什么陸游的母親對這樁親上加親的婚事不滿意,最后甚至逼著兒子與自己的內侄女離婚。小夫妻當然分不開,但是陸游是個百依百順的孝子,不敢公開和母親對抗,于是表面上把唐琬休歸娘家,暗地里瞞著母親在外面租一所房子,私下夫妻相會。誰知這個秘密很快就被母親發現并上門吵鬧,幸好這對愛人事先得到消息,才避開了直接沖突。至此,二人只得忍氣吞聲鴛鴦分離。后來陸游另娶了王氏,唐琬也迫于父母之命改嫁了當地文人趙士程。在這件事情上,陸母深深地傷害了兒子,也傷害了侄女,陸游嘴上不敢說,但心里十分痛苦,在后來的詩文中從未提過母親,更沒有贊美之詞。
離婚十年后,有一天陸游一個人在家鄉禹跡寺南邊的沈家花園閑逛,恰好碰上了后來已結婚的唐琬夫婦。看到形單影只的陸游在花園徘徊,唐琬又驚又喜,在征得趙士程同意后,叫家童把帶來的酒肴分送一部分給陸游并代為致意。陸游當然也看到了唐琬,更體會到了她的深情。想起當年夫妻甜蜜,而今勞燕分飛,相見不能相認,更不能訴說心曲,一股深埋心底從未被淡忘的情感狂瀾突然間洶涌澎湃,化作令人窒息的傷悲,他縱筆在身邊的粉墻上寫下了一闋《釵頭鳳》:
紅酥手,黃藤酒。滿園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不久,唐琬看到了這闋傷痛絕倫的苦詞,本身已經傷殘滴血的情感更被重新喚醒。回家后,唐琬含淚和了一闋《釵頭鳳》: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如果說陸游的《釵頭鳳》是用悲傷的淚水寫成的,那么唐琬的和詞則是用絕望的心血染就的。果然,唐琬一顆傷殘的心再也經受不住這種殘酷而致命的折磨,不久就告別了人世。
四十多年后,衰邁垂老的陸游在一個夕陽西下的日子再次來到沈園,這里是能讓他興奮、讓他心碎的地方,這里的花草樹木、亭臺樓閣見證了他們生死相依的愛情悲劇。陸游是來重溫來悼念的,他希望在垂暮之年再回味回味這些甜蜜和凄婉,能帶走的一定不能留下。他帶走了唐琬的心跡,留下了兩首小詩《沈園》:
一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二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第一首中“驚鴻照影”是借曹植形容洛神之美的“翩若驚鴻”來描繪唐琬的美貌姿態。這是詩人要帶走,要永遠珍藏的。
如前所言,陸游高壽,活了八十六歲。他晚年多病,不過他有哲人的見解,使自己從精神意志上坦然對付病痛折磨,他有一段《病起雜言》說得很有見地:
國不可以無災眚,身不可以無疢疾。無災之國亂或更速,無疾之身死或無日。昆夷、玁狁無害于周之王,辟士富國無救于隋之亡……我年九十理不長,況復三日病在床,天公念之亦已至,儆戒不使須臾忘。起居飲食每自省,常若嚴師畏友在我旁。
高人就是高人,學問淵深,做人、處事、養身一通百通,皆可為后人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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