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胡風（1985）

精神界人［1］非驕子，淪落坎坷以憂死。

千萬字文萬首詩，得問世者能有幾。

死無青蠅為吊客［2］，尸藏太平冰箱［3］里。

心胸肝膽齊堅冰，從此天風呼不起。

昨夢君立海邊山，蒼蒼者天茫茫水。

詩事

此首見于1985年6月24日《人民日報》，投稿后聶曾三送修改稿，報社抽排幾次，此為刊出稿。《光明日報》最先載此聶紺弩吊胡風詩，僅8句，題為《吊胡風》，有小記：“倉卒湊句，未拘格律，亦僅一首。馀均平日贈君者。體皆七律，錄以為吊。六月十日晚。”詩為：“精神領域少驕子，淪落坎坷終憂死。千萬字文萬首詩，八十三年一瞬耳。心胸肝膽齊破碎，錦繡文章斯已矣！嗚呼先生何處尋？化尸爐或地下水。”

6月22日載《團結報》時詩為：“精神界人非驕子，淪落坎坷以憂死。千萬字文萬首詩，君直文章機器耳。死無蒼蠅為吊客，尸藏太平冰箱里。心胸肝膽金石堅，從此天風吹不起。昨夢君立海上山，蒼蒼者天茫茫水。”

姚錫佩《我所認識的聶紺弩》:“胡風逝世后，因草擬的悼詞繼續粗暴地否定胡風參加革命的動機和他的文藝思想，致使尸骨遲遲未得地母的安慰。這時已病臥不起的聶老，在《人民日報》等報章上連發吊詩，其中詩云：（姚引聶詩全首，此略）這驚天地、泣鬼神的詩句，令人潸然淚下。我禁不住立即去探望聶老，向他敘說人們對這些吊詩的反映，驚嘆他大膽說出了大家心里的話。他聽時表情那么木然，也可說是那樣的嚴肅，繼而帶著他激動時常有的口吃慢慢地說：‘有多少人參加革命的動機是純而又純的呢？又有誰的文藝思想是絕對正確的呢？為什么對胡風如此苛刻？'”

綠原、牛漢《胡風詩全編·編余對談錄》：牛漢說“對胡風的文章和詩的特殊風格，我聽聶紺弩談過一次。”時在1976年冬。“……他說：‘有人說，胡風的文章晦澀，別別扭扭，不明白曉暢。我說這些人都不懂什么是文章。魯迅和雪峰文章姑且不論。在中國，當今的文學界眾多人物之中，我最佩服的就是胡風的文章。胡風是真正的大手筆，寫驚世駭俗的大文章的人。他的文章有令人膽寒的風骨。文章通順并不難，我聶紺弩的文章就很通順，我可以當一名要人的文案。他那文章，他那詩，連他那拙重的字，都沒有一點媚的味道。因為他和他的文章都不附屬于誰，是他自己的。他的文章，他的詩，不是掌握了什么詞藻、音韻、章法、典故以及經典里能夠查找到的知識可以寫出來。他不是文字奴隸，他的文字是他自己創造出來的，只屬于他，或者說只屬于他的理論和他的詩。別的什么學問都跟他的詩和文章無緣。胡風的文字所以讓人感到晦澀，不順，甚至難以理解，因為他是一個探索者，而且探索的是險境，是誰都沒有去過也不敢去的地方。你可以說他是一意孤行，是的，他單槍匹馬，不顧死活，必然會弄得頭破血流，遍體鱗傷。他絕不是那個外國的唐·吉訶德！胡風追求的文學境界，我以為他其實并沒有真的到達，他只不過是在艱難探索中望見和感覺到了，或者自以為達到了。因此他的文章就有許多一時很難說透的地方，因為說不透，文字就必定帶點生澀。可他自己卻已經沉浸在開拓者的狂奮和歡樂之中了。我可是當今世界上最了解胡風的一個人！'”綠原：“聶紺弩常言人之所未言……這些話真可算是獨到的見解……聶紺弩說他最了解胡風，就同代人的親密關系而論，當然是可信的。”

注釋

［1］精神界人：魯迅《墳·摩羅詩力說》:“夫如是，則精神界之戰士貴矣……然精神界之偉人，非遂即人群之驕子，車感軻流落，終以夭亡。”

［2］青蠅：《詩經·小雅·青蠅》:“營營青蠅，止于樊。愷悌君子，無信讒言。營營青蠅，止于棘。讒人罔極，交亂四國。營營青蠅，止于榛。讒人罔極，構我二人。”（朱熹注：“青蠅，污穢，能變白黑。”）

青蠅為吊客：《三國志·吳書·虞翻傳》裴松之注引《虞翻別傳》:“自恨疏節，骨體不媚，犯上獲罪，當長沒海隅，生無可與言，死以青蠅為吊客。”

［3］尸藏太平冰箱：胡風冤案平反后，被選為全國政協常委。病逝后，胡風的家人不同意文化部擬定的悼詞，尸藏北京友誼醫院太平間的冰箱里，1985年6月8日逝，8月6日火化。1986年1月15日舉行追悼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