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子產相鄭(上)
公元前456年,在宋國左師向戌的努力下,晉楚實現弭兵。
所有的國家都喘了口氣,弭兵帶來了難得的國際和平局面。諸侯國面臨的外部戰爭壓力減輕了,但內部的權力斗爭卻激化了。這個時間段中原國家有一個非常特殊的現象,就是國君的權力不斷下降,國家大權掌握在貴族手中。晉有六卿,魯有三桓,鄭有七穆,宋有華和向兩大家族。這些卿大夫的權勢蓋過君權,君臣矛盾激化,成為春秋后期政壇的一大景觀。
在政治權力出現巨大變革的時代,與其他國家相比,鄭國的內政相對穩定,在春秋末期成為一方樂土,這與子產的巨大貢獻是密不可分的。
不過子產的執政之路并不是一條坦途,而是密布荊棘,險象環生。
鄭國“七穆”指的是七大家族,分別是罕氏、駟氏、良氏、國氏、游氏、豐氏和印氏,這七大家族都是鄭穆公的后代。
子產屬于國氏家族,他被任命為卿之后在內閣中排名第四,排在他前面的是子展(罕氏)、子西(駟氏)和伯有(又稱為“良霄”或“良氏”)。
子展與子西先后去世,伯有執掌國政。
伯有這個人奢侈無度,又是個酒鬼。他在自己家里建了個地下室,晚上就躲在地下室喝酒。一邊喝酒,一邊敲鐘奏樂。因為他是執政,經常有官員前來找他。可每次他都只顧喝酒,不出來,官員就問:“主公在哪里?”伯有的屬下就開玩笑地說:“主公躲在山谷里呢。”戲把地下室稱為“山谷”了。
他就是這么一個人,奢侈無度又酗酒,而且剛愎自用。
根據弭兵大會的精神,鄭國有義務向楚國朝貢。
公元前544年,伯有準備派公孫黑去楚國。公孫黑是子西的弟弟,屬于駟氏家族,是前任首相子駟的兒子。
公孫黑一聽要去楚國,他不干了,對伯有說:“楚國與鄭國關系很不好,你卻要叫我去楚國,這不是讓我去送死嗎?”
伯有一聽,說道:“你們家可是世代都搞外交的呀,你不去誰去呀?”
公孫黑一聽,火氣上來了,勃然大怒,頂撞伯有說:“可以去我就去了,有危險我才不去呢,這跟世代搞外交有什么關系!”
伯有一聽,現在是我當權。你居然敢不聽我的命令,便要強迫公孫黑出使楚國。
公孫黑可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他大怒拂袖而去,回到家后他準備帶兵去攻打伯有。這時鄭國的大夫們都趕緊出面,為伯有與公孫黑調解矛盾。伯有趁機拉幫結派,讓大夫們到他家中,硬要結為同盟以鞏固自己的勢力。
鄭大夫裨諶對另一位大夫然明說:“伯有拉著大家結為盟友,可這能管用多久呢?這只會亂中加亂,禍害不淺,我看他撐不了三年了。”然明問道:“那政權將會落在誰手里呢?”裨諶回答說:“好的代替不好的,這就是天命,我看就是子產吧。如果論資排輩,也該到他了;如果論擇善選賢,也非他莫屬。鄭國現在這么亂,如果子產上臺,鄭國還有希望;如果不是這樣,我看鄭國要亡了。”
現在伯有還沒有垮臺,大夫們就在討論下一任的執政。而且還看好子產,看來子產的出類拔萃是得到公認的。
不久后(公元前543年初),子產追隨鄭簡公出訪晉國。晉國大夫叔向拜會了他,向他詢問對鄭國時局的看法。子產回答說:“關鍵要看今年了,現在伯有與公孫黑明爭暗斗,很難調解啊。如果兩人和解的話,政局就會比較清楚了。”
叔向問說:“不是已經調解了嗎?”
“唉!”子產嘆了一口氣說,“伯有這個人驕奢剛愎,公孫黑則盛氣凌人,兩人很難妥協的。雖然在大夫的勸說下暫時和解,可是互相之間仍然充滿怨恨,很快就要掀起新一輪的爭斗了。”
子產的政治判斷力與分析力很驚人,表面平靜的鄭國政壇,實際上卻是暗流涌動。
鄭簡公訪問晉國后回到國內,他也出面調解伯有與公孫黑的矛盾,但是效果并不大。伯有果然是個相當固執的人,他又跑去見鄭簡公再次提出要求。即要派公孫黑出使楚國,然后又回家喝酒去了。
公孫黑得知消息后,大怒,帶著自己的家族武裝連夜殺向伯有的家中。這時伯有又在地下室里喝得大醉,不省人事。他的家兵抵擋不住公孫黑的武裝,家臣趕緊帶著不省人事的伯有逃了出去,逃到了雍梁城。
公孫黑找不到伯有,便放了一把火把他的府邸給燒了。
伯有從美夢中醒過來時,嚇了一跳。記得自己是睡在自家的地下室里呀,怎么換地方了呢?正充滿疑惑,還以為在做夢哩。家臣們向他匯報了公孫黑率兵攻打府邸的事情,他聽罷嚇出一身冷汗。真是好險啊,自己差點就醉醺醺地死去了。現在可不能繼續待在鄭國了,得先出國躲躲,他逃到了許國。
在這場內亂中,子產持中立的態度。從他對伯有與公孫黑的評價中,可以看出他對這兩人都沒有好感,伯有是“驕奢剛愎”,公孫黑是“盛氣凌人”。但是子產本著人道主義的立場,到伯有的府邸為死難者收尸安葬。為了不介入兩派的爭斗,他決心出走,離開國都。
鄭國上卿子皮是前任執政子展的兒子,伯有逃走后成為內閣中的首席人物。子皮聽說子產出走了,趕緊前去追趕。勸他返回國都,幫助穩定混亂的局面。在子皮的勸說下子產以大局為重,違心與公孫黑結盟,加入支持公孫黑的一方;同時鄭簡公也與諸大夫結盟,并集合國都的民眾,與民眾共同結盟反對伯有。
這個事件,可以看出春秋政治的一些特色,即政治專制色彩不濃厚。普通民眾是有政治地位的,國君和卿大夫要討好民眾,還要使用結盟這種手段。這種特殊的時代政治必須引起學者們的足夠重視,因為它對探討中國政治專制史的演變很有意義。
當伯有得知鄭國從國君到卿大夫到民眾都結盟反對自己時,氣壞了,決定要殺回國都。伯有認為在內閣中有兩個人是可以爭取的,第一個是子皮,因為在攻打伯有府邸時,子皮并沒有派兵參加;第二個是子產,因為子產幫助收尸安葬,并且有出走國都的打算。
伯有秘密潛回鄭都,像我們電影里曾經看到的情節一樣,他從排水洞鉆進城內秘密聯系效忠于他的馬師(鄭國的官名)羽頡。在羽頡的幫助下他召集舊部,并且從一個武器庫中取出大量武器,裝備成軍隊試圖奪取鄭都的北門。
公孫黑所屬駟氏家族的領袖駟帶率領鄭都的民眾組成的民兵討伐伯有,雙方一片混戰。駟氏與良氏兩大家族大火并,駟帶與伯有都想得到子產的支持。雖然子產與公孫黑結盟,但他仍然嚴格恪守中立的立場。最后伯有一方漸漸不支,且戰且退,退到一個賣羊的市場邊上。伯有在戰斗中被殺死,宣告了這場內戰的結束。
伯有的尸體被扔在集市上,沒有人敢來收尸。子產站出來,給伯有的尸體披上了一件衣裳。然后在他尸體邊號哭,并用棺材收殮其尸體,為其安葬。
子產的態度令駟帶非常生氣,他打算帶兵進攻子產,這時候接替伯有執政的子皮大怒道:“子產的做法是合乎禮儀的,你卻想殺了他,是不是想闖大禍呢?”在子皮的嚴重警告下,駟帶才不敢動手。
與晉國、齊國和魯國等國相似,鄭國的君主鄭簡公其實也只是名義上的國家元首,實際權力仍然掌握在卿大夫手中。在鄭國的內戰中,鄭簡公幾乎是沒有任何發言權的。
在鄭國的內斗中,子產雖然想要置身事外,但政治斗爭中,不是朋友就是敵人。如果不是子皮及時出手,子產恐怕性命難保了。
子皮確實也是一位優秀的人才,他是前任執政子展的兒子。子展在公元前444年去世,子皮繼父親之后,被鄭簡公任命為上卿。正好鄭國遭遇饑荒,當時首都的百姓都吃不飽飯。子皮便以父親的名義,向饑民分發糧食,深得百姓的擁護。
伯有死了之后,子皮成為鄭國的執政。但他深知子產才華橫溢,所以他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即準備將執政大權交給子產。這個決定讓子產很吃驚,他推辭說:“鄭國是個小國,卻臨近兩個大國,十分不利。在國內幾大家族勢力龐大,要治理好這個國家,我可干不來。”
子皮對他說:“您不要推辭了,有我率領大家聽從您,誰膽敢來冒犯您?我們雖然是小國,如果能侍奉好大國,國家也可以獲得一個寬松的外部環境。”
在子皮的支持下,子產最終成為鄭國的執政。
子產的執政之路,得到了子皮三次鼎力援助。第一次是子產為避開內斗,準備出走時是子皮勸他返回,這也確保了他在權力中樞中的地位;第二次是駟帶要攻打子產時,是子皮阻止了他的行動;第三次是子皮主動把執政權交給了子產,使子產有大展身手的機會。
子皮確實沒看走眼,子產上臺后,便雷厲風行并大刀闊斧地進行社會改革。
鄭國的社會矛盾集中在土地問題上,這個問題由來已久。由于土地大量為大地主和大貴族所兼并,所以造成社會貧富懸殊,矛盾激化。當年鄭國首相子駟推行土地改革(稱“為田洫”),在改革中受損的幾大家族聯合起來叛亂。子駟與子產的父親子國都死于這場叛亂,由是可見改革的阻力是何等巨大。
然而子產不懼阻力,勇往直前,他開始推行一系列的政治經濟改革。
新政策規定城市與鄉村都要推行秩序制度,不同階層的人要求穿著不同的衣服,以加強管理;各人的田地要劃清邊界,以溝渠隔開,這個改革叫“作封洫”。就是重新劃定田界,迫使一些貴族將侵占別人的田地吐出來。在不得罪強族的基礎上,對于貴族中的忠厚儉樸之人,給予提拔;對于驕橫奢侈者,則給予懲治。什么叫忠厚儉樸之人?其實就是支持改革的人。重新劃清田界,對貴族兼并土地是一大打擊。
可以想象,子產的改革是在何等艱難的情況下進行的,對子產的咒罵、恐嚇和威脅之聲四起。不少貴族地主因改革而利益受損,便組織一幫文匪對子產口誅筆伐,編成詩歌在社會上到處宣揚。當時流傳一首歌,其中一句是:“誰要殺死子產,我愿意來幫忙。”公然叫囂以恐怖手段來對付子產。
子產雖然是“七穆”家族之一,但他所在的國氏家族在七大家族中勢力并不強大。所幸的是,子產的改革得到勢力最強大的罕氏家族首領子皮的大力支持。沒有子皮的鼎力相助,子產縱有天大的抱負,也只能成為空談了。
子產的新政在民間引起很大的爭議。
鄉校成為鄭國民眾集會和議論政治的地方,鄉校就是鄉里的學校。因為是公共場所,所以鄉里人沒事就湊在這里討論國家大事。
這些民眾居然敢利用鄉校這種場所,對政府橫加評議,不由引起一些政府官員的憤怒。鄭國大夫然明跑去對子產說:“我想派人去搗毀鄉校,您看怎么樣?”
對于鄉校處士橫議的事情,子產是知道的,但他并沒有禁止。他對然明說:“為什么要搗毀鄉校呢?人們早晚工作完畢后到那兒集合,并議論國家政治的好壞。他們說得好的,我就施行;他們所厭惡的,我就改正,這不正是我的老師嗎?為什么要搗毀呢?要減少民眾對我們的怨氣,只有做到‘忠善’二字,沒聽說過用權威可以壓抑怨氣的。這個道理,就像治理河水一樣。如果潰決一個大口,那么必定有很多人遭殃受害,這種情況就沒法救了;如果事先開了小口,使其分流,這樣就不會出現大決堤的現象了。民眾在鄉校中的議論,正是治病的良藥哩。”
然明聽了之后,自嘆不如,佩服地說:“現在才知道您確實是做大事的,我實在是見識短淺。如果照您的意見來辦,國家就有希望了。”
這就是著名的“子產不毀鄉校”的故事,一直以來被當做施政者的樣板。這也是春秋時代政治相對開明的一個體現,民眾有某種程度的言論自由權。可以集會,可以議論時政,甚至可以罵政府。子產的這一開明做法得到了后人的高度評價,略晚于子產的圣人孔子曾評價說:“以是觀之,人謂子產不仁,吾不信也。”
子產心地坦蕩無私,相信總有一天,民眾能理解自己的為人與苦心。他的開明政治,得到很多人的擁護。在其執政的第三年,有一首民謠唱道:“我有子弟,子產誨之;我有田疇,子產殖之。子產而死,誰其嗣之?”
對比三年前流傳的民謠所唱的“孰殺子產,吾其與之”,可見國人對其態度的一大轉變。剛開始是巴不得子產死,誰要殺子產,大家還準備幫一把哩。三年后大家反而擔心子產死了,就沒有人能繼承其事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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