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宋·鮑照
瀉水置平地, 各自東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 安能行嘆復坐愁!
酌酒以自寬, 舉杯斷絕歌路難。
心非木石豈無感, 吞聲躑躅不敢言!
《行路難》本為樂府舊題,多寫世路艱難及離別悲傷之意。鮑照的《擬行路難》共十八首,也有人說是十九首。本篇原列第四,表現了詩人在門閥制度的壓抑下,不甘心屈從于家世地位決定的不幸命運,而又無力挽回的愁苦悲憤之情。
開頭“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二句,由平常習見的自然現象寫起,看似信手拈出,實則意味深長。《世說新語·文學》云:“殷中軍問:‘自然無心于稟受,何以正善人少惡人多?’諸人莫有言者。劉尹答曰:‘譬如瀉水著地,正自縱橫流漫,略無正方圓者。’一時絕嘆,以為名通。”可見鮑照詩有所本。殷浩和劉尹的這番討論不過是說,人性的善惡與稟受無關,而由所處的環境條件決定;世上善人少而惡人多,恰如瀉水于地,縱橫漫流,全無限制,便不可能形成整齊的方圓形狀。不論這種認識有多少合理的成分,但在門閥觀念已經十分強烈的晉代,卻顯然有為“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的不公正的社會現實辯護的主觀色彩。正因為如此,所以出身貧寒的詩人才會由此引發出對現實人生的無盡感慨:“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復坐愁!”瀉水于平地,水向何處進流,水跡變成什么形狀,一切都是無從預料、難以選擇的。同樣,人出生到這個世界上來,既不可能預期家庭出身的高低貴賤,也絕無選擇的自由。覆水難收,水一旦傾覆于平地,形成一定的水跡形狀,便再也不可能改變,而在那個只重家世地位的時代,出身的高低貴賤也同樣決定了人一生的難以更改的命運。因此首兩句看似冷靜地陳述著大自然的哲理,然而一旦與人生際遇相聯系,無情之水就不可避免地觸動有情之人的無盡愁思,引發那冰冷的詩句掩藏著的悲憤烈火。寫到這兒,詩人本該讓滿腔的憤慨盡情噴發,但他卻故作平淡地自嘆自慰。“人生亦有命”看似合情合理,不可奢求,但實際上卻掩蓋著極其冷酷的荒謬。在“安能行嘆復坐愁”的平靜語調中,我們透過詩人故作超脫的表象,可以強烈感受到詩人掩埋在心底的難言痛苦和壓抑。
借酒消愁,自古而然。既然郁結在胸中的愁苦無可解脫,自然不免“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然而“酌酒”不僅沒得寬解,反倒是“舉杯消愁愁更愁”。“舉杯斷絕”愁思難成,于是詩人忍不住放聲悲歌,唱起凄傷的《行路難》。在這當哭的長歌聲中,詩人的悲苦愁煩驟然奔涌而出。面對不合理的社會現實,人非木石,孰能無感!在情緒極度激動的情況下,詩人再也無法控制自己,憤然喊出“人非木石豈無感”,而反問的句式更增強了詩句的感情力量。這時候,無論是自我勸慰,還是借酒澆愁都已無濟于事,詩人為壓抑內心的感情所作的一切努力全失敗了。至此,全詩的激憤情緒達到了高潮。但現實是那樣冷酷無情,詩人的際遇是那樣坎坷不幸,憑著自己的力量他不可能改變這一切,因而也缺乏抗拒的勇氣。“吞聲躑躅不敢言”一句,在感情上由熱而冷、由激昂而低沉的陡然轉折,猶如落差極大的瀑布跳崖,一落千丈,形成極強烈的反差。但是在詩人無可奈何的哀嘆之中,我們不僅依然可以感受到憤激之情,也能深切理解他所忍受的委屈、痛苦和內心矛盾。
從藝術上看,詩人不是為詩造情,而是因情為詩,所以全詩直抒胸臆,不重雕琢,語言質直流暢,具有口語化的鮮明特色。在韻律上此詩采用以七言為主的歌行體,雜用五言句式,造成了錯落有致,抑揚頓挫的音樂效果。前四句隔句押韻,使語調顯得舒緩平穩,恰與詩人竭力壓抑內心感情的基調相合;而后四句突然換成句句押韻,使語氣變得急促昂奮,與推向高潮、驟然迸發的詩情保持一致。這種內容與形式的完美融合,顯露出詩人絕妙的藝術技巧。另外,詩人在短短八句詩中,描寫感情卻波瀾層迭,三起三落,委婉曲折地寫出了詩人心理情緒的復雜變化。由此也不難見到詩人獨運匠心的驚人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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