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龔自珍
陶潛酷似臥龍豪,萬古潯陽松菊高。
莫信詩人竟平澹,二分梁甫一分騷。
宋淳熙十五年(1188)冬,愛國詞人辛棄疾與陳亮相會,作《賀新涼》詞。詞中說“看淵明、風流酷似,臥龍諸葛”。意謂陳亮不愿做官,風流瀟灑,很象高士陶潛;然其精見卓識,濟世才干又極像臥龍諸葛。本詩首句即由此化出,作者也自注:“語意本辛棄疾。”但揣摩起來龔詩和辛詞原意似有參差。它不象辛詞把陶潛、臥龍放在兩種人格的色塊上,而是抓住他們靜處高臥隱逸遁世的共同點,視為同類典型。一方面取來和陶潛作比的是隆中高臥的諸葛亮而不是火燒新野、回旗走懿的軍師孔明,作者扣定了一個“逸”字;另一方面,去比臥龍先生的是“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陶潛而不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五柳先生,作者又扣定了一個“豪”字。作者以逸中藏豪為焦點,盡可能地縮短所比人物間的距離,加強雙方的可比性。于是歷史上駕馭風云,三分天下的蜀相孔明和“性本愛丘山”、“種豆南山下”的隱士陶潛靠攏貼近了。貼靠中向來以靜穆隱逸見稱的詩人陶潛,獲得了新的人格屬性:豪宕。逸僅僅是豪的外表而已。也即作者在另一首詠陶詩中明確說出的:“陶潛詩喜說荊軻,想見停云發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俠骨怨無多。”
次句托出松菊作喻象。菊之輕淡,不比春葩俗艷,清雅之姿具貞靜幽遠之趣,喻陶潛的逸;松之靜佇,不象柔條輕薄,蒼老崢嶸含陽剛壯烈之氣,喻陶潛的“豪”;陶潛人格在審美喻象的寫照暗示中對象化了。但由于作者筆下的松菊是特定時空中物,空,即淵明耕桑的故里潯陽;時,即陶令去后的悠悠歲月。時空提供一種條件或前提,造成一種反差與對照,產生一個“此在”與“彼不在”相形之下的歷史感傷與物是人非的理性思索。詩人情思涉及到的英豪人杰陶潛、諸葛、陳亮、稼軒連同自身、歷史、序列、邏輯地排比相承,醞釀了深沉厚重的歷史的共同命運、共同歸宿感,消極的英豪黃土的哀惋,與積極的人事代謝歷史變遷的哲理混合在一起。
人格既如此,詩格也相符。三、四句申說陶詩并非平如秋湖,淡似煙菊。梁甫,即《梁甫吟》,古樂府曲句。《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亮躬耕隴畝,好為《梁甫吟》。”“騷”,指屈原《離騷》。意思說,陶詩平和中有豪宕,淡泊中寓憤懣,像《梁甫吟》、《離騷》一樣志氣超邁悒郁不平。這個觀點精警,新穎,發前人未發。后來梁啟超講陶潛“極熱烈極有豪氣”(《陶淵明之文藝及其品格》),魯迅講陶詩亦有“怒目金剛”,“并非整天整夜的飄飄然”(《題未定草》),即由此而來。詩人以辯證的眼光看待陶淵明,認為不能皮象地看陶詩“平淡”,要看到他骨子里有政治抱負,感情激烈,是滿懷天下蒼生的人。人事有代謝,一方面是進步,一方面還有繼承,陶淵明歸隱柴桑,實際上和諸葛亮躬耕壟畝一樣,外靜而內動,似逸而實豪。這首贊評陶淵明的絕句,論事中見出深理,而不露痕跡,故使人愛讀,又耐讀,可以從中獲得多種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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