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
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
四面無人居,高墳正嶕峣。
馬為仰天鳴,風為自蕭條。
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朝。
千年不復朝,賢達無奈何。
向來相送人,各已還其家。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挽歌是送葬時唱的歌。這首歌辭是陶淵明活著的時候自己給自己寫的挽歌,共有三首,此是第三首,寫的是死后被埋葬的情景。此詩寫于宋文帝元嘉四年(427年),作者時年六十三歲。詩是九月所作,十一月作者就死去了。
一個人總是要死的。但是一般情況下,一個活得正在興頭上的人是無須也無暇多想此事的。在詩人生活的晉宋時代,雖然時人名士多好在活著時就給自己寫挽詩,但一當認真給自己寫一首挽歌時,想必一定是別有滋味在心的。在挽歌中,詩人對死是想得很曠達的,他把自己的生命放在人生的運動過程中來客觀地對待,意識到個人的生命歷程是有限的,死帶有不可避免的永遠性,故而在“將辭逆旅之館”時,用活著的我,對擬想中但卻又必然會變致的死去的我,進行一番理性的審視,卻也不無意義。
詩人想象,在一個地上是嚴霜荒草,路畔有白楊蕭蕭的九月高秋,他已經(jīng)死了的形體,被送往四面不近生人的遠郊。他還看到,自身正被人送進高大的墳封,他感到這是人生最后得見光明的時候,送葬的馬為他仰天長嘯,西風也為他倍感蕭條。他愿在這“死后”還有“知”的最后一刻,想到生時更多的事,但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最近目前的恨事是墳墓一閉,自己就永墮黑夜,長隔三光,這真是賢士達人也無可奈何的無情規(guī)律。對死都想開了,因而詩人對于親戚的余悲有多少,他人事后忘懷得多么干凈,都視為自然,無復計較。如果對照他同時寫《自祭文》里的思想安慰死后的肉體的話, “匪貴前譽,孰重后歌,人生實難,死如之何?”則更可看出詩人對生死的曠達而現(xiàn)實的態(tài)度。陶淵明早在《形影神》詩中就說, “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他對于這“與我而相違”的屈處亂世的生命,是不想“以心為形役”,而是“委心任去留”。他生時遇有屈心違志,便敢于高唱“歸去來”,死后也要在幽室被封閉的最后一刻,唱出達觀的挽歌。
死是什么?本來自有其自身的實質意義,但不同的人對它想的卻完全不同。古希臘的懷疑派皮羅說: “死與生之間并無區(qū)別。”古希臘唯物主義哲學家伊壁鳩魯說: “死對于我們無干,因為凡是消散了的都沒有感覺,而凡無感覺的就是與我們無干的。”古羅馬的唯物主義哲學家盧克萊修說: “死對我們是不存在的,我們在死后將沒有知覺,正象生前沒有知覺一樣。”生死不分是不現(xiàn)實的。死對于活著的個人還是相關的事情,至少作為個人生命之終結,還是發(fā)生心理作用的。馬克思說: “死亡顯現(xiàn)為物種對具體個人的嚴酷的勝利。”這里寓有個人死去但人類社會卻是生生不息地在發(fā)展前進的意思。正因為這樣,歷史上的仁人志士,不僅不怕死,而且在必要時竟可以舍生忘死,求得人類社會的發(fā)展。當然這不是避俗養(yǎng)素的陶淵明所可能做到的。但他把死看得那么開通,與慧遠和尚當時宣傳“形盡神不滅”的唯心主義,還是針鋒相對的,從哲學上也不無一點戰(zhàn)斗批判意義。
這首詩里的幻想是現(xiàn)實的,現(xiàn)實是幻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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