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開東園,含笑夸白日。
偶蒙春風榮,生此艷陽質。
豈無佳人色?但恐花不實。
宛轉龍火飛,零落早相失。
詎知南山松,獨立自蕭瑟?
王琦注李白詩引蕭士赟的話說:“此詩謂士無實行,偶然榮遇者,則易至于棄捐。孰若君子之有特操者,獨立而不改其節哉!”大體上說,這是切合詩的實際的。我們要研究的,不在詩有不有這么一個內容,而在于怎樣來表達這樣一個內容。特立而獨行,這是封建社會里許多志趣比較高潔的知識分子所追求的一種品格。他們往往借詩這種藝術形式托物言志。李白這首詩也是這樣。這是很明顯的。那么,他選擇什么樣的物,又怎么描寫它,以表達他所要表達的意思,并使之產生一種藝術效果呢?
他選擇了桃花和松柏。桃花,在詩詞中,有些從正面取用,有些則從反面,不一而足。在李白以前,主要是從正面取用,取其秾麗,以喻美人。《詩經》 上說:“何彼秾矣,花如桃李。”又說:“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后來,一些為桃而寫的詩、賦、頌,如梁簡文帝 《詠初桃》、晉傅玄 《桃賦》、江淹《桃頌》,都是從這方面著眼的。至于松柏,一般都從正面取用,取其不為霜雪所摧,似乎表現了一種堅貞的志節。所謂“歲寒而后知松柏之后凋。”李白也是有取于這一點的。李白把桃的因春而榮與松的經冬不凋相對比,以表達上述的意思。這是一種新的創試。
取桃與松比,怎么比,也就是怎么寫?先寫桃,后寫松;以多數的句子寫桃,而只以兩句寫松。寫桃,在空間上置之東園,用阮籍句:“東園桃與李”,在時間、氣候上置之白日之下。白日,指太陽,亦指日間。宋玉《神女賦·序》: “其始來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后來的劉廷芝 《公子行》便說:“的的朱簾白日映,娥娥玉顏紅粉妝。”在如此美好的空間和時間,桃花含笑開放。《史通》: “今俗文士謂 ‘鳥鳴為啼,花發為笑。”用王國維的話說,這里著一 “笑” 字“境界全出。”再著一 “夸” 字,就把 “桃花” 此時此地的內在世界和盤托出了。“夸白日”,可以理解為在白日照臨下向人夸耀,亦可理解為向著明麗而和暖的太陽夸耀。如果按后者理解,那就更為可笑了。這給人的想像是很多的。憑什么夸耀?“偶蒙春風榮,生 (一作矜) 此艷陽質。”憑的是天生的像艷陽一樣的資質;但這種美好的資質,乃是因為蒙受著春風的榮寵。沒有春風的榮寵,這種美如艷陽的資質,是不可設想的。這是詩的一個轉折。不但如此,這種榮寵不過是“偶蒙”而已,并不是可以持久的。這里提出了一個令人思索的問題;人生有一時的榮遇,有千秋的美譽。人們要爭取的,是一時的還是千秋的?前者未免仰賴于人,而后者則可以求之于已。仰賴于人,是決不可以持久的。正如孟軻所說:“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這是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但詩人卻以輕捷之筆出之。言外,不無譏刺之意在焉。詩人恐其所持的理尚未說透,又來這樣兩句:“豈無佳人色?但恐花不實。”難道是因為它沒有美如佳人的顏色嗎?不是! 這是因為它只有開得美麗的花,而不能結出很好的果。也就是徒有其表而無其實,有其姿色而無其應有的品格。在一時與千秋之間不能作出正確選擇,其根本原因就在這里。當然,從自然科學的眼光看,有的桃樹是可以結出好的果實的。這乃是詩人之說。桃樹,也有花好而不能結出好的果實的。詩人這樣說,也不是沒有客觀根據的。一旦白日西頹,春風消逝,它的美好的顏色就會失去,春風與之結成的寵與受寵的關系也就不存在了,它所得到的榮寵也就隨之而成烏有。“宛轉”、“零落”句,就說的這個意思。這是詩的又一個轉折。“宛轉”,變化之意,《莊子》: “椎柏輐斷,與物宛轉。”又美好、輕揚之意,劉廷芳《代悲白頭翁》: “宛轉娥眉能幾時,須臾鶴發亂如絲。”此處主要取前者之義,但我們未嘗不可以聯想及后者。“龍火”,出 《漢書》: “東宮蒼龍房心,心為火,故曰龍火也。”是“龍火”,即“心火”,亦即東方之火,春日之火。“龍火飛”,即張協《七命》 所謂“龍火西頹”,亦即春天過了之意。把春天過了換成“龍火飛”,就生動、形象得多了。詩寫到這里,對桃的外表與內質及其得到一時榮寵之由,就說得夠充分了;再有別的話便成多余了。于是,寫到“松”,說“詎知南山松,獨立自蕭瑟。”這是對“桃”說的。這時候,“桃”哪里知道南山的松柏不管西風蕭瑟,而傲然獨立于天地之間呢?用一反詰句,意思全達。這里,把“松”置于南山以與“桃”所處的“東園”為對;以“松”的“獨立” 與“桃”的蒙東風而榮為對;以“松”的“獨立自蕭瑟”與“桃” 的“偶蒙春風榮”為對。以少對多,以簡抵繁,極見筆力;而一“自”字與一“偶”字,虛而實用,“松”與“桃” 的神情畢見,亦可謂一字千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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