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
早歲那知世事艱? 中原北望氣如山。
樓船夜雪瓜洲渡, 鐵馬秋風大散關。
塞上長城空自許, 鏡中衰鬢已先斑。
出師一表真名世, 千載誰堪伯仲間?
陸游(1125—1210),字務觀,號放翁,越州山陰(今浙江紹興)人。一生堅持抗金斗爭,是我國文學史上杰出的愛國詩人,今存詩九千余首,為古代詩人之冠。其中“言恢復者十之五六”,甚至睡里夢中都念念不忘抗金大業。詩風雄壯渾厚。
偏安江南的南宋小朝廷,所實行的基本國策就是賣國求和,茍且偷安。因此,陸游的對立面,不是統治集團中的某些投降派,也不是某個時期才占上風的投降路線,而是整個統治集團和基本國策。這就注定了陸游政治斗爭失敗的歷史必然性(跟陸游同時代的大詞人辛棄疾也不例外)。陸游在政治斗爭中是失敗了,但作為一個詩人,他挺身而出,不屈不撓地用詩歌繼續進行戰斗,他斥責投降派的無恥,痛心國土的淪喪,念念不忘恢復中原,表達了到老不衰的愛國熱情。正如有人所說:“愛國情緒飽和在陸游的整個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一幅畫馬,碰見幾朵鮮花,聽了一聲雁唳,喝幾杯酒,寫幾行草書,都會惹起報國仇、雪國恥的心事,血液沸騰起來,而且這股熱潮沖出了他的白天清醒生活的邊界,還泛濫到他的夢境里去。這也是在旁人的詩集里找不到的”(錢鍾書《宋詩選注》)。
在陸游數量巨大的詩作中,報國殺敵,收復中原,是一個非常突出的主題。“詩界千年靡靡風,兵魂消盡國魂空;集中什九從軍樂,亙古男兒一放翁!”(梁啟超《飲冰室文集》第45冊《讀陸放翁集》)這個贊語,陸游是當之無愧的。
陸游從小就受到家庭、師友強烈的愛國主義教育,他的《跋周侍郎奏稿》中說:“南渡初,先君歸山陰,一時賢公卿與先君游者,言及靖康北狩,無不流涕哀慟。”《跋傅給事貼》中又說:“紹興中,士大夫言及國事,無不痛哭,人人思殺賊。”陸游不僅有愛國的言論,而且有切實的行動。例如1 172年在四川宣撫使王炎幕中,他經營南鄭,馳逐射獵,習武圖強,志盛氣銳。這段軍旅生活在他的創作道路上有著劃時代的意義。在很多詩篇中,一直不忘這段有意義的生活。他的愛國熱情,強烈而持久,直到臨終,他還在諄諄囑告兒子:“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示兒》,《劍南詩稿》卷85)
了解了以上這些情況,我們就能更好地理解《書憤》這首詩。
《書憤》是淳熙十三年(1186)詩人六十二歲家居山陰時所作。陸游詩集中有好多首《書憤》,這是最出色的一首。“書憤”,就是書寫憤慨的意思。
這首詩可分成上下兩段。前四句抒寫他早年渴望北伐中原,收復失地的英雄氣概;后四句抒寫詩人鬢發斑白,宏愿落空,壯志蹉跎,報國無路的憤慨。
第一句表面上是說自己年輕時太天真,把抗金的事看得太容易了,實際上“那知世事艱”中還包含著對南宋小朝廷一味屈辱求和、不斷摧殘主戰派的憤慨。意謂當時根本沒有估計到抗戰的阻力會有這么大。第二句是說,北望中原,豪氣如山,收復失地的意志象山一樣地堅定。這里不僅寫詩人自己,也寫到了北方淪陷區的人民。如耿京的起義,辛棄疾的南歸等。1172年,“金同州民屈立、北京曹貴、廓州李方、冀州王瓊等舉義,皆被殺”(于北山《陸游年譜》1172年“時事”)。對“氣如山”不妨理解得寬泛一點,把這些義民的舉事都包括在內。 三、四句緊承“氣如山”,具體描述詩人當年的雄心壯志。第三句是指隆興二年(1164)詩人四十歲時在鎮江通判任內的所見和打算。那時張浚“凡要害之地,皆筑城堡。其可因水為險者,皆積水為匱。增置江淮戰艦,諸軍弓矢器械悉備”(《宋史·張浚傳》)。陸游“力說張浚用兵”,后來又“與韓元吉、何侑、張玉仲等踏雪登焦山觀《瘞鶴銘》刻石,登高置酒,望見風檣戰艦……”(于北山《陸游年譜》1164年“譜文”)。這一句當指詩人設想利用雪夜乘戰艦出瓜洲渡由水路反攻。此句還暗用李愬雪夜入蔡州的故事。詩人主張應象李愬雪夜入蔡州那樣,作好充分準備,乘敵無備,采取突然襲擊的辦法, 一舉而克敵制勝。第四句是指乾道八年(1172)詩人四十八歲時在南鄭軍中的壯志。他曾建議:“經略中原,必自長安始;取長安,必自隴右始。當積粟練兵,有釁則攻,無則守”(《宋史·陸游傳》)。這段時間,詩人經常穿戎衣,射獵習武,過著緊張的軍旅生活,親自戍守邊防要地大散關,隨時準備殺敵報國。這一句當指詩人準備在秋天組織鐵騎出大散關由陸路反攻。關于大散關和鐵馬,陸詩中屢次提到,如《歸次漢中境上》說:“良時恐作他年恨,大散關頭又一秋!”《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說:“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詩人連做夢也想到要恢復中原的戰爭!
第五句寫詩人早歲曾自比為塞上長城, 可以捍衛祖國,抵御敵人。南朝宋文帝將殺名將檀道濟,道濟憤怒,脫幘投地,說:“乃壞汝萬里長城!”(《南史·檀道濟傳》)這句是說,早歲豪氣壯如山, 以“塞上長城”自許,然而不過是一個空愿而已。第六句緊接著說,如今攬鏡自照,衰鬢已經斑白,中原未復,壯志難酬。“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一個“空”字,表示一切落空,沉痛至極;一個“已”字表示歲月不居,壯志蹉跎。真是感慨萬千,心痛欲裂!末了,贊揚諸葛亮的《出師表》名傳后世,但千載以來無人可以跟他比并。既慨嘆自己不如諸葛亮,又譴責南宋小朝廷不肯出師。陸詩中曾屢次提到《出師表》,這都是詩人在借古人酒杯,澆自己心中之塊壘。因為諸葛亮在《出師表》中表述的“北定中原”的心事也正是陸游的心事。
《書憤》是陸游的代表作。清代紀昀曾說過:“此種詩是放翁不可磨處,集中有此,如屋有柱,如人有骨”(轉引自于北山《陸游年譜》“附錄二”)。陸游早年跟江西派詩人曾幾、 呂居仁學詩, 后來特別傾心于李白、杜甫、岑參、白居易諸大家,又廣泛獵涉晚唐諸名家,再加上南鄭那段難忘的軍旅生活,使他眼界開闊,后期詩風大變,不僅沖出了江西詩派的樊籬,而且卓然獨立, 自成一家,當時就有“小李白”之稱。特別是他的七律,最為人稱道,一致公認“當時無與比埒”(沈德潛《說詩晬語》)。現在將《書憤》的藝術特色,扼要地分析如下:
一、內容充實,感情飽滿。陸游向有“敷腴”、“豐腴”之稱。‘所謂“敷腴”、“豐腴”,即豐富飽滿的意思。《書憤》最能體現這種特色。“氣如山”的比喻,寫得多么豪壯。“樓船”“鐵馬”一聯,包含多么豐富的內容。“塞上”“鏡中”一聯,又寄予多么深沉的感嘆。《出師》一表、無人能比的抒寫,又蘊含著詩人滿腔的憤慨。再加上運用了強烈對比的手法,以早年的豪氣如山、壯志凌云,來襯托后來的衰鬢如雪,一場空夢, 早年的豪壯,更增強了晚年的悲憤。真是精力彌滿,力透紙背!
二、對仗精工,畫面鮮明。宋代劉克莊的《后村詩話》說:“古人好對仗被放翁使盡,放翁比偶組運之妙,冠冕兩宋。”頷聯“樓船夜雪瓜洲渡”對“鐵馬秋風大散關”,不僅字面屬對精工,而且每句連用三個名詞,組成名詞謂語句,中間不用一個動詞,不加一個虛字,就把地點、景象和人物(“樓船”“鐵馬”既是指行軍作戰的工具,又是運用借代修辭格,借指抗金的戰士)結合在一起,構成一幅色澤鮮明、形象生動、浩浩蕩蕩的出師圖。這一聯,運用了極其精煉的語言,寫足了詩人的豪氣如山。頸聯“塞上長城”對“鏡中衰鬢”, 一豪壯,一衰頹,使我們仿佛看到了兩個迅速變幻的鏡頭:一位精力飽滿、豪氣如山的青年壯士,轉瞬之間變成一個衰鬢如雪、滿臉愁云的龍鍾老翁。“空自許”對“已先斑”,更噴吐出詩人滿腔的激憤。真不愧為比偶組運的能手!
三、使事貼切,語言簡潔。此詩共用了三個典:頷聯運用李愬雪夜入蔡州的典,說明抗金的戰略應出其不意,攻其無備;頸聯運用檀道濟自比長城的典,說明詩人早年豪氣如山,壯志凌云,氣概不凡,借以反襯如今的衰頹、悲憤;尾聯運用諸葛亮《出師表》的典,借以說明詩人滿腔憤激,報國之心不死,進一步譴責南宋小朝廷茍且偷安,不肯出師。這些典故,都用得極其熨貼自然,毫無填塞堆砌之感。此詩的語言自然流暢,簡潔明朗,這是詩人刻苦錘煉的結果。正如清代趙翼在《甌北詩話》中所說:“放翁工夫精到,出語自然老潔,他人數言不能了者,只用一二語了之。此其煉在句前,不在句下,觀者并不見其煉之跡,乃真煉之至矣。”這個分析,是非常中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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