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這首詩以首二字為題,但與一般的詠物之作不同。對此詩的理解,自宋元以來就有很大的分歧,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問題就在它的朦朧難釋上。
錦瑟,指古樂器,因瑟上漆紋象錦,故名。
對這首詩的含意,因各人有各人的感受,所以看法迥異。歸納起來有如下幾種:
一是說借錦瑟以自喻而自傷,屬感嘆身世之作。何焯批:“此篇乃自傷之詞,騷人所謂美人遲暮也。莊生句言付之夢寐,望帝句言待之來世。滄海藍(lán)田言埋蘊(yùn)而不得自見。月明日暖則清時而獨(dú)為不遇之人,尤可悲也。”
二是說以錦瑟起興而引出追悼亡妻之情。朱鶴齡在《李義山詩集箋注》里指出:“按義山《房中曲》: ‘歸來已不見,錦瑟長于人。’”意謂妻子彈過的錦瑟尚在,而妻子已亡。沈厚塽《李義山詩集輯評》中輯有朱彝尊的批語:“此悼亡詩也,意亡者善彈此,故睹物思人,因而托物起興也。瑟本二十五弦,弦斷而為五十弦矣。故曰無端也。取斷弦之意也。一弦一柱而接‘思華年’三字,意其人年二十五而歿也。 ‘珠有淚’,哭之也; ‘玉生煙’, 已葬也。猶言埋香瘞玉也。此情豈待今日始成追憶乎?只是當(dāng)時生存之日,已嘗憂其至此而預(yù)為之惘然,其意人必甚婉弱多病,故云然也。”
三是說將錦瑟隱指戀人,屬戀情之詩。劉貢父(攽)在《中山詩話》里云錦瑟當(dāng)時貴人愛姬之名。紀(jì)昀批:“以‘思華年’領(lǐng)起,以‘此情’二字總承,蓋始有所歡,中有所阻,故追憶之而作。中四句迷離惝怳,所謂惘然也。韓致光《五更》詩云: ‘光景漸消惆悵在,一生贏得是凄涼’。即是此意,別無深解。”“莊生曉夢”,當(dāng)指“始有所歡”;“望帝春心”,當(dāng)指“中有所阻”;“光景漸消”,只剩下“珠有淚”,“玉生煙”,唯有惆悵罷了。
另外,還有說是屬寄托之作,寫時局變遷之悲,把這首詩看成了政治詩。也有說是《李義山詩集》的序言,因?yàn)椤跺\瑟》在宋本《義山集》中列為卷首,是講作詩的指趣和匠巧的。
……
這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難怪有“一篇《錦瑟》解人難”之嘆。以上各說,有合理的部分,也有穿鑿的地方,這里不想評論,只是就李商隱詩的朦朧意象,談?wù)剬Α叭珈F里看花,終隔一層”的朦朧詩,在欣賞時如何達(dá)到主體與客體的統(tǒng)一。藝術(shù)活動本身就是創(chuàng)作者和欣賞者的精神交流,欣賞者要求創(chuàng)作者提供可感的藝術(shù)形象,創(chuàng)作者要求欣賞者調(diào)動豐富的想象去擴(kuò)大藝術(shù)形象的容量,進(jìn)行再創(chuàng)造而實(shí)現(xiàn)雙方的合作。人們之于詩,固然喜愛“湖光瀲滟晴偏好”的明朗,也未嘗不喜愛“山色空濛雨亦奇”的朦朧。自然,朦朧并非以晦澀來掩飾空虛,而是以包蘊(yùn)密致來見其深長的意味。這就要欣賞者費(fèi)些思索。十八世紀(jì)的德國現(xiàn)實(shí)主義美學(xué)家萊辛說得好,這樣的作品“不是讓人一看就了事,還要讓人玩索。”李商隱的這首《錦瑟》,不管怎么去理解,有一點(diǎn)可以肯定,這就是全篇籠罩著感傷情緒。詩人一生仕途坎坷,命運(yùn)多舛,歷盡種種折磨,因此就必然會在他的詩中有所表露。我們不妨緣此出發(fā)去與《錦瑟》之音同鳴共振,從而于感應(yīng)中思而得之。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這兩句詩是詩人以瑟自喻,為消逝的年華而哀怨憤懣。《史記·封禪書》載:“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張采田《玉溪生年譜會箋》把《錦瑟》詩定為李商隱四十七歲時所作。詩人不到五十歲而卒,這里只取其“五十”的整數(shù)來比為自己的一生。五十弦的瑟音,悲不忍聞,詩人年近五十,很自然地去以物喻己。說“無端”,指沒有什么頭緒,言其一生枉過了,隱含著詩人遭遇的悲愴。一弦就有一根木柱,“一弦一柱”的“思”,是一年一年地回顧,一件一件地追憶過去了的“華年”,亦即消失了的盛年往事。“思華年”,既有對時光如流的惋惜,又有對人到暮年的嘆慨。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緊接前一、二句,寫詩人為自己的壯志難酬而憾恨,而心無所寄,只得于詩篇中宣泄出來。“莊生夢蝶”的典故,出自《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 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莊子在這里“描寫的是物化現(xiàn)象,用以托喻人之一生,猶如夢幻,人之存在,與蝴蝶之存在,沒有什么兩樣”(采用今人王拾遺說)。李商隱覺得往事如夢境一般,變幻莫定。他少壯時懷有政治理想,并為此而掙扎不移,然而在宦海沉浮中卻毫無作為,就象夢似地于眼前破滅了!“望帝”句典出《成都記》:“望帝死,其魂化為鳥,名曰杜鵑,亦曰子規(guī)。”望帝,周末蜀國君主杜宇,號“望帝”,傳說他死后魂魄化為杜鵑鳥,啼聲甚哀。詩人以杜宇之托春心于杜鵑,比作自己托報(bào)國之心于詩篇。他覺得與望帝某些方面是相似的,其政治理想未得實(shí)現(xiàn)的愁苦無處傾訴,只落得象杜鵑凄悲地啼鳴,恨懷之情,溢于言表。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進(jìn)一步寫詩人為自己的才華被埋沒,為自己的理想成泡影而傷感至極。“滄海明珠”的傳說,最早見于《漢書》:“武帝時,使人入海市明月大珠,至圍二寸已下。”后來人們把人才不得用世,比作“滄海遺珠”。《新唐書·狄仁杰傳》載:“(仁杰)舉明經(jīng),調(diào)汴州參軍,為吏誣訴。黜陟使閻立本召訊,異其才,謝曰:仲尼稱觀過知仁,君可謂滄海遺珠矣。”詩人運(yùn)用這個典故,分明是以映月生輝的明珠遺落于茫茫碧海,隱比自己滿腹的才華得不到當(dāng)世重用,有著屈居下僚的牢騷。而“珠有淚”,將珠擬人化,也正是說明他的哀痛之深。“藍(lán)田”,即藍(lán)田山,在今陜西省藍(lán)田縣,是著名的產(chǎn)玉之地,又稱玉山。晚唐詩人司空圖在《與極浦書》中引錄了前輩戴叔倫的一段話:“詩家美景,如藍(lán)田日暖, 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李商隱與司空圖屬同輩之人,對司空圖所引戴叔倫的話語是可能熟知的。詩人以玉山散發(fā)出煙靄,而美玉有著目力所不能見的精氣,可望卻不可即,隱比他昔日的理想如日照玉山,而終究不過是幻影罷了。本來“藍(lán)田日暖,良玉生煙”是描繪詩歌意境的高妙的。宋人葉夢得的《石林詩話》卷下有云:“司空圖記載戴叔倫語,詩人之辭,如藍(lán)田日暖, 良玉生煙,是亦形似之微妙者,但學(xué)者不能味其言爾。”這也有著可望而不可即的意思,因此李商隱借用來取喻是恰當(dāng)?shù)摹?/p>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全詩到此作結(jié),是說詩人任“華年”流逝,為自己郁郁不能得志而抱恨,這在當(dāng)時原已感惘然若失,而現(xiàn)在年近半百,追憶起來就更感終生無望。也就是說,他對往日不堪回首,對未來不存幻想,心灰意冷,無可奈何。
這首詩將“思華年”作為通篇之眼,還是能夠讓人領(lǐng)略到其基本的思想感情的。葉燮在《原詩·內(nèi)篇》中說:“詩之至處,妙在含蓄無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解不可解之會。”李商隱由于憂思郁勃,憤慨于自己的身世,就在莊生夢蝶、杜鵑啼春、滄海珠淚、藍(lán)田玉煙等千姿百態(tài)的圖景中,“一弦一柱”地吟誦低回,以抒發(fā)他無限的辛酸,從而使我們感觸到了其心靈的顫動。但它并不因此,就能夠明白可解。因?yàn)樵娖臒o窮意蘊(yùn)包容在一種意象迭加的情緒體驗(yàn)之中,一時不易理解,故而給人以朦朧之感。由于它提供了慨嘆身世這探索詩人心靈的路標(biāo),就有了在追索中趨于理解的可能。這樣介于理解和不理解之間,便產(chǎn)生了朦朧美。只要在大體符合詩的意念的前提下,作不離奇悖謬的理解,不僅是允許的,而且還可以憑借想象的雙翼,進(jìn)入藝術(shù)享受的廣闊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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