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郊
無火炙地眠, 半夜皆立號。冷箭何處來, 棘針風騷騷。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高堂捶鐘飲,到曉聞烹炮。寒者愿為蛾,燒死彼華膏。華膏隔仙羅,虛繞千萬遭。到頭落地死,踏地為游遨。游遨者是誰?君子為郁陶!
孟郊一生窮愁潦倒,但性格耿介孤直,始終不愿同流合污。孟詩絕大多數是傾吐窮愁寒苦之聲的,“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是最能代表他心聲的兩句詩。蘇東坡把孟郊與賈島并列,稱為“郊寒島瘦”,又說孟郊“詩從肺腑出,出輒愁肺腑”。孟郊寫詩,苦心孤詣,慘淡經營,常常別出心裁,使人有耳目一新之感?!逗匕傩找鳌繁闶且皇状碜?。
此詩構思新奇,先從寒地百姓的哀號寫起,這是極平常的開門見山的方法;接著以富貴人家夜宴與寒地百姓哀號作強烈對照,這也是平常寫法;再下去就頗不尋常了: “寒者愿為蛾,燒死彼華膏。華膏隔仙羅,虛繞千萬遭?!本谷辉O想凍得忍受不住嚴寒的貧苦百姓,情愿變作燈蛾,撲到富貴人家華麗的彩燈上,被燒灼而死;但是,華燈卻被神仙所使用過的紗羅罩住,燈蛾空繞著飛上千萬遭,都無法接近。這種想象和比喻,是違背生活常理的,但又是合情的, 因為它夸張地表達了貧苦百姓凍得忍受不住的慘狀。飛蛾撲燈而死,但在死前尚可溫暖一下身子,在當時,溫暖對于受凍百姓變成第一需要了,于是,其他一切都不顧了。這種匪夷所思是無理有情的,是孟郊從自己的貧苦生活遭遇中體會出來的。最后四句則從飛蛾的比喻進一步發揮聯想,想象飛蛾“虛繞千萬遭”以后終于落地而死,被遨游的人所踐踏;這遨游者是誰呢?詩人沒有回答, 只是說了一句答非所問的話:“君子為郁陶!”有修養有良心的人都為上述現象感到悲憤難平!飛蛾撲燈的聯想已是想入非非,飛蛾遭踐踏的聯想簡直是“鑿空亂道”了,但在這“鑿空亂道”中有至情至理,在封建社會中,統治階級對于勞動人民的剝削、壓迫以至殘害,不正象遨游者踩死一個飛蛾一樣輕易嗎?
孟郊極善于運用白描手法來抒情寫景。此詩開頭六句寫寒地百姓炙地而眠的情景就是成功地采用了白描手法的范例。貧民無床、無被,更無爐火, 只好在睡前用柴火把地面炙熱,然后鋪一點席片或破衣之類的東西,趁熱睡上;夜半,貧民被凍醒,哀號不已。這時,從破壁刮進來的冷風,颼颼的,象冷箭,象棘針,刺得人遍體發疼,真是苦不堪言,可是又無處躲藏!這一段文字極樸素、極平淡,又極真摯動人,主要靠了白描手法的運用得體。而白描手法的運用成功,是要靠豐厚的生活積累的。詩人本身生活極其貧困,對于饑寒之苦有極其深切的直接經驗:“瘦坐形欲折,腹饑心將崩”、“秋至老更貧,破屋無門扉,一片月落床,四壁風入衣”;“借車載家具,家具少于車”,這就是他成功的秘訣。
這首詩對比手法也運用得非常成功。貧民炙地而眠,夜半哀號,苦不堪言;富人卻“高堂捶鐘飲,到曉聞烹炮”,徹夜宴飲,到天明烹燒食品的香氣還氤氳不散。貧民愿化燈蛾被燒死,富人輕紗籠罩著彩燈在享樂。貧民象飛蛾一樣被踐踏,富人恣意遨游糟踐貧民。如此截然不同的生活兩極放在一起對照,不需加任何按語和說明,便能激起讀者強烈的愛憎。這跟詩圣杜甫傳誦千古的名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有異曲同工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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