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典札記·說李煜[子夜歌](即[菩薩蠻])
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李煜的詞素以白描著稱,然而質實平直,樸素無文,無過此詞。他有些詞的白描手法是有選擇,如“云一緺,玉一梭”是;有的根本不是白描,如“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顯然是比興。有的則看似白描,實際仍是比興,如“小樓昨夜又東風”的“東風”,便是他致命的禍根。因為“哀莫大于心死”,李煜果真心死,是不會慘遭殺害的。而這“昨夜”的“東風”恰好“又”把他心底的火種吹燃,憑著他詩人的敏感竟察覺到春天“又”來了,于是下面一句“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就不再是泛論,而是他對亡國破家慘痛感受的具體表現。這就必然引起宋朝皇帝的猜忌,終于斷送了這個亡國之君的性命。而這首[子夜歌],則純乎是近于笨拙的大實話,如頭兩句便是。當然,這第一、第二兩句的概括性是很強的。頭一句是概括了古往今來的人生,第二句則是說像他這樣走到末路的亡國之君總免不了黯然銷魂。可是畢竟太質樸了,即使第二句從全稱過渡到特稱,也還是人所盡知、人所能道之意。當然,樸素有樸素的好處,老實平易也能感動人。但我總覺得李煜的才情還不至如此質木無文。像第三句說到夢,第四句就老實把“覺來”二字也寫了上去。又如上片說了“獨我情何限”,下面又說“高樓誰與上”,看似前后照應,其實不免疊床架屋。這可能是聰明絕頂的人故作難得糊涂之語,才這樣毫無曲折地寫成的吧。
然而我終于在下片找到了全詞的警策語,那就是“長記秋晴望”這一句。什么是“秋晴望”,用現代漢語說就是望著秋日晴朗的天空。秋日的晴空是萬里無云、一清如水的。詩人獨上高樓當然不排斥登高望遠,像王粲《登樓賦》里思念故鄉的意境。但更關鍵的乃是秋日晴空澄澈無際,一眼望不到邊,卻又一無所有,什么也望不見。這就是底下的一句“往事已成空”的形象化。詩人的望中所見(實際上是一無所見),正是他此時此刻的心境。過去的身分、地位、富貴、繁華、社稷、宗廟、人民、宮室,一切都完了,就像秋天萬里無云的晴朗的天空一樣。然而一切都完了卻又一切擺脫不掉,所以詩人用了“長記”這兩個字,就是說自己的亡國之痛,一切都成為泡影,只能永遠留在記憶之中,無論如何也忘不掉的。然后跌到末句“還如一夢中”這就包括上面說的“故國夢重歸”也成了毫無意義的幻景,甚至“雙淚垂”也屬多余的了。那么,這個使人“愁恨”,使人“銷魂”的“情何限”的“情”,才真是無限的,也像秋日晴空那樣茫無涯際。另外,上半首和下半首各寫了一個“夢”字,上一個“夢”字是無可奈何而以夢作真,下一個“夢”字卻仍是無可奈何,感到真的生活也似夢境一樣。不論真也好,夢也好,都是跟“秋晴望”的感受分不開的。因此,整首詞并不嫌其平易質樸,老老實實,只要核心的一句寫透了就一切具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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