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詩
(其九)
結宇窮岡曲,耦耕幽藪陰。
荒庭寂以閑,幽岫峭且深。
凄風起東谷,有渰興南岑。
雖無箕畢期,膚寸自成霖。
澤雉登壟雊,寒猿擁條吟。
溪壑無人跡,荒楚郁蕭森。
投來循岸垂,時聞樵采音。
重基可擬志,回淵可比心。
養真尚無為,道勝貴陸沉。
游思竹素園,寄辭翰墨林。
這是《雜詩》第九首,自抒“棄絕人事,屏居草澤,守道不競,以屬詠自娛”的志趣。它坦露胸襟,直抒歸趣,以情述景, 以境明志,典雅凝重,別具風格。
這詩結構簡潔齊整,每四句一節。首節開宗明義,志在避世。在窮山溝里筑屋,在草澤地邊耕種,荒涼的庭院因寂寞而閑靜,冷落的小山卻顯出陡峭而且深邃。這地點環境便顯出詩人避世的志趣。但其中還有一個點明避世的成語典故,便是“耦耕”。《論語·微子》載,隱士“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乘車路過,讓子路向他們打聽渡口。他們聽說車上坐著孔子,便對子路說: “滔滔者, 天下皆是也,而誰與易之?”天下都亂,誰也改變不了。勸子路與其跟著孔子“辟人”,不如隱居“避世”。孔子聽子路回報后,生氣地說: “鳥獸不可以同群。”認為隱士避世是與鳥獸生活在一起,而他要和人類在一起。并且表示,正因世亂,所以他要參預政治,改變混亂。詩人用這典故,顯然表明避世之志,走隱士道路,而在修辭表意上又有質而不露的效用,情詞清雅。
第二節寫山居氣候,稱心如意。這四句用了四個典故。首句“凄風”是西南風(見《呂氏春秋·有始》),但這里用《詩經·邶風·綠衣》末章: “絺兮绤兮,凄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次句“有渰”是云起的意思,但這里用《詩經·大雅·大田》三章: “有渰萋萋,興雨祈祈。雨我公田,遂及我私。”三句“箕畢”是二十八宿中的箕宿和畢宿。 “箕畢期”用《尚書·洪范》: “庶民惟星,星有好風,星有好雨。”舊注: “箕星,好風;畢星,好雨。”原意是箕星出現有好風,畢星出現有好雨。這里的用意是風調雨順,符合民心。四句“膚寸”是用五指度量,虎口張開,四指合并,拇指與小指間長度為一膚寸。 “霖”是三日以上的連綿雨。這里用《公羊傳》僖公三十一年解釋天子望祭泰山的原因是, “觸石而出,膚寸而合,不崇朝而遍雨乎天下者,唯泰山爾”。所以總起來看,這四句字面意思是說,山谷里氣候涼爽濕潤,風起云興,雨量充足,雖然沒有期望星宿帶來風調雨順,卻有大自然的恩澤。而從典故的用意來理解,則還寓有思古之幽情, “我思古人,實獲我情”;衷心的祝愿, “雨我公田,遂及我私”;而滿意于大自然的天利,不出自天子的恩澤, 沒有祈求,更無望祭。這就不僅在自然氣候上,并且在擺脫世情上,感到稱心如意,悠然自得。而以純熟老到的語言技巧,熔鑄士大夫熟悉的經典故事,風格高雅,氣勢自然,凝重不累,咀嚼有味。
第三節寫禽獸自在,生趣天然。草澤的野雞飛躍到土丘上鳴叫,寒天里猿猴擁抱著樹枝條吟唱;溪水邊,山溝里,從來無人住過,荒涼的荊杞叢叢,郁郁蔥蔥,倒是個很好的射雉隱蔽點,但并沒有人要利用它。這四句有一個典故。 “澤雉”用《莊子·養生主》: “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祈求)畜乎樊中。神雖王,不養也。”認為沼澤的野雞自由自在,不求做籠中的畜養物。它們神氣雖然自若為王,但并不自覺這種處境很好。其寓意是,天然自在而不自覺其生存處境的善惡,是養生的根本要道。還有一個西晉常用語; “蕭森”與形容草木繁榮的詞結合,如“郁蕭森”、 “蕭森繁茂”(潘岳《射雉賦》),便成為形容射獵隱蔽地方的用語。因此這四句深一層的含義是,在抒寫山居見聞,詠嘆禽獸天然自在的生活樂趣之中,感受著領會看老莊養生之道,贊賞著珍惜著這毫無機心的山林生活。而用典于即景,形容以常語,仿佛隨手拈來,自然成章,殊無痕跡,更添詩意。
第四節寫漫步閑游,寄情山水。 “重基”是高山, “回淵”指水潭。詩人在耕作之余,沿著山澗溪邊漫步,聽著不時傳來打柴摘果聲響,覺著重重山巒可以表達自己志向,回旋潭水可以表現自己心態。這四句沒有直接用典故,只是敘述和表白。但是以山水比擬心志,卻有傳統道德情操的寄托。孔子說: “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論語·雍也》)而詩人隱居于山林草澤,擺脫了亂世和榮辱,保持了清高的情操,兼有著知者和仁者的樂趣。所以怡然適意。然而擬志于“重基”,固合仁者本色,樂山、安靜而頤年;比心于“回淵”則為變通,不合知者本意,實屬道家行為,因為潭水回旋而不流,動也有限,樂也不快。這里,透露出詩人內心的一點微波,不遇而辭世的無奈。
因此,最后一節明確表示走辭世的路,而以吟詠為娛。自然無為,歸樸返真,是道家的思想。詩人本來做官,是儒家入世的道路。但是世亂無奈,既不肯隨波逐流,便只能辭官棄世,保持了清高情操,卻對國家人民無所作為。所以說“養真尚無為”。其實這是道家的外殼,儒家的內涵。 “養真”不是頤養天賦性命,而指保持君子情操; “無為”也不是信奉自然無為,而是不遇而不得有為。為什么?因為“道勝貴陸沉”。《莊子·則陽》載孔子贊美隱士熊宣僚,認為他是“圣人仆也。是自埋于民,自藏于畔,其聲銷,其志無窮,其口雖言,其心未嘗言。方且與世違,而心不屑與之俱,是陸沉者也。”舊注“陸沉”是“人中隱者,譬無水而沉也”。詩人用這故事,正是為了表明自己隱居,是由于“方且與世違,而心不屑與之居”,是不遇而避世。所以這“道勝”也不指詩人信奉道家,而是要堅守君子之道。這就是說,詩人正因亂世不道,所以棄仕而隱,走了辭世的路。但這并不等于信奉道家思想,而是為了保持君子清高道德。正因如此,他不象道家棄絕六藝,而仍要讀書吟詩作文。 “竹素園”指古籍藏書,用漢代東觀藏書都是竹簡帛書的故事。 “翰墨林”便指寫作文章。順便指出,《晉書》本傳說他隱居后“守道不競,以屬詠自娛”,并不認為他隱逸獨行,便是據此而言。
綜上可見,由于時代的隔閡,欣賞這詩必須克服較多的歷史文化及語言知識的困難。從古人看,這詩用的許多典故都是熟悉的,因而容易理解它的藝術特點,以典雅的詩歌語言來披露辭世的胸襟志趣,情景交融,詞采豐茂,文質彬彬,史而不野,寫隱居生活,有君子之風。而在今天讀來,則別有一種情趣,仿佛多了一點婉轉曲折的詩味,好象是詩人故意用典以求含蓄的效果,或者會感到典奧。其實,這是歷史的妙用,文化的發展。從詩歌藝術看,古視為必然者,今則未必然。但是,應當理解詩人的旨趣,則是古今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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