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隱詩
杖策招隱士,荒涂橫古今。
巖穴無結構,丘中有鳴琴。
白雪停陰岡,丹葩曜陽林。
石泉漱瓊瑤,纖鱗亦浮沉。
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
何事待嘯歌,灌木自悲吟。
秋菊兼糇糧,幽蘭間重襟。
躊躇足力煩,聊欲投吾簪。
經始東山廬,果下自成榛。
前有寒泉井,聊可瑩心神。
峭茜青蔥間①,竹柏得其真。
弱葉棲霜雪,飛榮流余津。
爵服無常玩,好惡有屈伸。
結綬生纏牽,彈冠去埃塵。
惠連非吾屈,首陽非吾仁。
相與觀所尚,逍遙撰良辰。
讀這兩首詩,先遇到“招隱”這題目。不錯,漢代淮南小山有一篇辭賦,篇名就叫《招隱士》。左思這篇詩的題目當來源于此。不過前者的主旨,正如篇末二句說的: “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是要把山里的隱士招回來,而后者卻是“杖策招隱士”,招呼山林里的隱士朋友,打算和他們一道隱居。
左思為什么萌生隱居之念?這和當時的背景有密切關系。我們知道,左思出身寒素,他和那些高門權貴在感情上格格不入。而當時西晉統治集團極端腐朽,彼此爭權奪利,矛盾錯綜復雜,他一定會預感到大亂在所難免。再加上他視利祿富貴如同浮云,所以有退隱的想法。那么,左思這篇詩寫在什么時侯?《文選》李善注引王隱《晉書》曰: “左思徒居洛城東,著經始東山廬詩。”《晉書·文苑傳》說:“秘書監賈謐請(左思)講《漢書》。謐誅,退居宜春里。”有人根據《招隱詩》第二首“經始東山廬”一句,認為東山廬就指宜春里,在洛陽郊外。這當然是一種合理的推測。因為賈謐被誅在晉惠帝永康元年(300年),當時在他周圍的文學集團,即所謂“二十四友”如石崇、潘岳、歐陽建等皆受牽連被殺,而左思,雖也是二十四友之一,但和他們保持距離,而且未雨綢繆,此前早已“經始東山廬”,做好了退隱的準備了。因此我想,這詩的寫作時間應該更早些。
《招隱詩》共二首,雖然都有描寫山中景色的句子,但并不重復。在內容上,兩首是互相銜接的。第一首寫對隱居生活的向往,所以極力鋪寫隱居環境的美。這隱居的所在,不在市井,而在“荒涂”。它自古迄今橫塞在那里,不通人煙。那么它美在哪里?詩里說: “巖穴無結構,丘中有鳴琴。”山里沒有人工建筑,有的是天然的巖穴和悅耳的鳴琴。山北面,積雪未融;山南面,丹葩耀眼。山泉在石堆里流漱而過,發出淙淙的聲響,小魚在泉水里上下游動,怡然自得。讀到這里,我們才明白了“丘中有鳴琴”的含意,原來就是泉水的聲音!所以下面說: “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古來詩句自有它的妙處。謝靈運有一句“山水含清暉”,那是從自然的色調上說的。這里卻是寫大自然的“天籟”。有了它,整個畫面都活動起來了,什么絲竹管弦,都沒有存在的價值了。甚至象阮籍、蘇門先生那樣的撮口長嘯(見《世說新語·棲逸》)也沒必要,因為灌木的悲吟比它還動聽。在這樣的環境里,隱士把秋菊當食糧,還用幽蘭做服飾,這是多么高尚的品格和情趣!作者覺得在渾濁的官場里實在太痛苦太疲倦了,于是想棄官隱居, “躊躇足力煩,聊欲投吾簪。”
第二首寫經營山居,為隱居做準備。所以首句就說“經始東山廬”。 “經始”就是開始經營。以下寫的是他草廬周圍的具體環境,不同予第一首的泛說。 “果下自成榛”,是說榛栗等果實落地,便自然成林,暗含不假人力而自成的意思。孔子說: “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論語·陽貨》)都是強調自然的本性。這里還有“寒泉井”,汲取的也是天然的泉水。這樣的水是最純凈的,沒有世俗塵垢,飲用它,清心爽神,似乎心也變得光明洞徹,精神境界也變得崇高了。而最令人陶醉的,是保持著堅貞本性的竹柏。它們的花葉不怕霜雪,潤澤閃光,在一片青翠中那樣鮮明。作者筆下的這些事物,是極富性格的,恰和作者的精神面貌相映成趣,見出他的高標逸韻。古代不少文人常在仕隱之間徘徊,左思結廬東山,正反映了這種思想矛盾。前一首說想隱居,是因為“躊躇足力煩”,這一首的后半又補足這個意思,對仕隱問題申述自己的看法。 “爵服無常玩,好惡有屈伸。”說爵服(指做官)是不好總留戀的,人的好惡不同,有的好伸(指做官)而惡屈(指隱居),有的好屈而惡伸,言外之意是說自己好隱居。因為“結綬生纏牽”,做官會受制于人、被塵俗牽繞,所以才“彈冠去埃塵”,才要隱居。對于出仕問題,孔子說過一段話: “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 “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言中權,行中慮,其斯而已矣。” “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我則異于是,無可無不可。”(《論語·微子》)孟子對這些話做過闡述,他說: “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惡人之朝……柳下惠不羞污君(不以事壞君主為羞)、不卑小官(不以官小為卑)、進不隱賢,必以其道。”(《孟子·公孫丑上》)說孔子態度是“可以處而處,可以仕而仕。”(《孟子·萬章》下)看來孔子對伯夷叔齊、柳下惠少連兩種做法都不太同意,因為他們都太固執于—端了。左思曾做過秘書郎,很可能就在權貴賈謐掌秘書監的時候,他還做過司空張華的祭酒,最后還為賈謐講《漢書》,所以他對出仕的看法是“惠連(指柳下惠、少連)非吾屈,首陽(指伯夷、叔齊,他們不肯降志辱身,餓死在首陽山)非吾仁”,不認為惠連事君是受屈辱,也不認為伯夷叔齊“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就算是“仁”。聯系上文,就是說明自己所以隱居,并不是出于不肯降志辱身的緣故。這里我們不禁生疑,難道他想隱居,只是由于一種嗜好,或者說只是由于對官場的厭倦嗎?我們看他《詠史》第一首,知道他為了“騁良圖”并不厭惡做官,追求的是“功成身退”。但現在功未成即想退隱,可見是另有原因,而《詠史》第八首“蘇秦北游說,李斯西上書。俯仰生榮華,咄嗟復凋枯”幾句已經把他曾打算隱居的思想軌跡暗示給我們了。所以這詩結尾說: “相與觀所尚,逍遙撰良辰”,說是要和隱士們一起,觀看、比較人們不同的好尚,并將選擇良辰吉日,過逍遙物外的生活。
《世說新語·任誕》說: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 眠覺, 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②。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 “吾本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何必見戴?”這個故事已成為文學史上的佳話。然而它卻說明了《招隱》詩對東晉人的影響,見出《招隱》的藝術魅力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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