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問·邁陂塘》愛情詩詞原文與賞析
泰和中,大名民家小兒女,有以私情不如意赴水者,官為蹤跡之,無見也。其后踏藕者得二尸水中,衣服仍可驗,其事乃白。是歲此陂荷花開,無不并蒂者。沁水梁國用,時為錄事判官,為李用章內翰言如此。曲以樂府《雙蕖怨》命篇。咀五色之靈芝,香生九竅;咽三危之瑞露,春動七情。韓偓《香奩集》中自敘語。
問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知為誰苦。雙花脈脈嬌相向,只是舊家兒女。天已許,甚不教、白頭生死鴛鴦浦。夕陽無語,算謝客煙中,湘妃江上,未是斷腸處。香奩夢,好在靈芝瑞露。中間俯仰今古。海枯石爛情緣在,幽恨不埋黃土。相思樹,流年度,無端又被西風誤。蘭舟少住。怕載酒重來,紅衣半落,狼藉臥風雨。
《邁陂塘》,即《摸魚兒》,又名《雙蕖怨》。“蕖”即芙蕖,是荷花的別名。通常,詞的內容與詞牌之間不要求有意義的聯系。從此詞序文可知,這是作者有感于一個哀美動人的民間傳聞而作。在傳聞中,一對殉情而死的青年化為了滿池盛開的并蒂蓮。由此我們體會到作者之所以選用《邁陂塘》詞調的深意。詞的上片詠蓮,以象征的手法表達了作者對這一對殉情的青年的深切同情;詞的下片抒寫了作者對千古不滅的真摯愛情的贊美和珍惜。
詞以問句開頭,表現了作者在聽此傳聞之后有無限的感慨,起勢十分沉重。其中又運用了諧音雙關的手法。在南朝樂府民歌中,“蓮”與“憐”諧音,而與“愛”相通,作者在這里以蓮絲的纖長不斷象征青年男女那纏綿無盡的情思,以蓮心的苦澀代表他們的悲慘遭遇,同時也令人聯想到這一對愛人心中的苦楚,構思巧妙而自然。“雙花脈脈嬌相向,只是舊家兒女。”這滿陂的并蒂蓮,映灼清波,亭亭玉立;兩花含笑相對,默然無語。仿佛是那一對殉情的精魂,依依相偎,深沉的憐愛與思戀盡在這無言的含情凝視之中。“脈脈”,含情的樣子。見于漢末古詩《迢迢牽牛星》:“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此處既以荷花的沉默來回答上句作者的問話,又以雙花的含情不語象征那對相愛的青年的忠貞不屈。試想,荷花何等高潔,何等秀美,可蓮之果心卻這般苦澀;這對青年男女的情愛如此真誠,如此熱烈,卻只有在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之后,才贏得了相愛的自由;美麗的并蒂蓮正是他們那感天動地的精誠的化身。面對著滿陂同根并蒂的荷花,作者的心靈被深深地震撼了:既然這忠貞不屈的愛情可以感動上天,化生出滿池美麗的并蒂蓮,為什么他們就不能在人間同生共死、白頭到老呢?莫非人比天更無情? 天既以仁慈相憐,示以奇變,又何不成全他們做恩愛夫妻呢?難道是天要借此警告人的無情? “天已許,甚不教、白頭生死鴛鴦浦?”作者懷著滿腔的憤怒質問那些摧殘了美好愛情的人世丑惡,把批判的鋒芒直指向封建禮制。“鴛鴦浦”是地名,在今湖南利慈北。這里借來泛指江湖,以象征美滿幸福的婚姻生活,然而,“夕陽無語”,回答作者的是一片清冷寂靜。余暉映照著水面荷花,天邊一抹昏黃。暝色漸濃,夜氣漸重,黯然的綠葉紅花籠在水霧寒煙之中。它們是這般憂郁,這般凄苦。即令是江上游女的嘆息,湘水女神的哭泣,也不能比這殘照夕煙中的并蒂蓮更讓人愁思百結、柔腸寸斷! 《列仙傳》記載,鄭交甫于水湄遇江妃,愛而求之,江妃解佩以贈。交甫行數步,回顧不見其女,懷中玉佩也失其所在,只留下一片悵惘之情。南朝詩人謝靈運,小字客兒,有《江妃賦》歌詠此事,表現了人神相戀而不得通其情的憾恨。以賦中有“飄翰凌煙”之句,故詞稱“謝客煙中”。又,相傳舜帝南巡死于蒼梧,其妃娥皇女英尋至洞庭,哭泣而死,化為湘水女神。“算謝客煙中,湘妃江上,未是斷腸處。”作者這里連用了兩個飽含幽恨憂愁的典故,而用一“算”字統領,以映襯的手法強烈地表現了并蒂蓮所蘊含的慘痛悲哀之深。并且,這兩個愛情典故所具有的悠遠神秘的神話色彩,渲染出生命所孕育的并蒂蓮的神奇和美麗。美好的事物竟遭如此無情的摧殘,作者的沉痛與憤慨溢出言外。
詞的過片運用異峰突起的手法,由江女湘妃的幽怨轉向靈芝瑞露的贊美,從神話的意境跳回了現實。作者的思緒馳鶩于歷史的長流,由眼前的并蒂荷花聯想到千百年來人們對愛情的贊美和傳誦。五代韓偓的《香奩集》,專意吟唱纏綿悱惻的愛戀之情,以其詩風的香軟靡麗,頗受后人疵議。元好問論詩宗尚豪放剛健,自不會贊賞“香奩集”。但在此處,他卻一反常論,認為《香奩集》之輕柔靡曼固不可取,但韓偓以神界仙境中的靈芝瑞露來形容愛情的永恒,可謂得其精髓。這也是憤激之情而以反語出之。歷史如長河,多少人事,幾經滄桑,早已為人們所遺忘;可是那真誠而熱烈、纏綿而執著的愛情,卻贏得了人們永遠的歌頌和向往。縱使是海水干枯,巖石腐爛,真摯的愛情超越天地而永存! “幽恨不埋黃土”,即謂“黃土埋不住幽恨”。這里的過片,起勢突兀,與上片似斷實聯。上片以江女、湘妃的傳說來映襯并蒂蓮的化生,下片中的“靈芝”、“瑞露”則是傳說的長生不死之物,那種神話的韻味依然貫穿其中。從古至今,多少文人騷客歌吟著江女、湘妃的美好情感,這與“香奩夢,好在靈芝瑞露”是一脈相通。上片詠蓮,寓情于物,經過片轉折,以下直抒情懷,且又將思緒由眼前之景擴展到無限的歷史時空之中,深化了作品的思想內涵。
“相思樹”以下,情感又一跌宕,委婉曲盡地表達了作者對人世無情的慨嘆,對真摯的愛戀之情的無比珍惜。《搜神記》記宋康王逼死了忠貞不屈的韓憑夫婦,并將他們分葬于大路兩旁。不料宿昔之間,有大樹長于二墓之端,屈體相交,枝葉相摩。上有一對鴛鴦,晝夜悲鳴。宋人因號此木為相思樹。這個故事與本詞所詠并蒂蓮化生的傳說都寄托了人民對犧牲者的同情,對真摯的愛情的美好祝愿。然而,自然界也有風雨霜雪。當深秋降臨,寒風蕭瑟,縱然是相思樹也難免枝葉凋落的凄涼,何況這纖纖臨波的荷花。“無端”即是無情。“相思樹,流年度,無端又被西風誤。”在對自然節候的感嘆中深寓著作者對這冷寞殘酷的世界的憤恨。他長嘆 一聲道:且讓這小船暫停水畔,且再多看一看這脈脈相望的并蒂蓮;只怕下次攜酒重來吊唁,卻是滿塘綠荷枯干,紅花飄落水面,一片凋零凄慘,令人傷心痛惋,何以能堪! “紅衣半落”,自是指蓮的凋落,令人想起趙嘏《長安秋夕》中“紅衣落盡渚蓮愁”之句,也使人聯想到杜牧的“鴛鴦相對浴紅衣”(《齊安郡后池絕句》)。因而回照上片的“雙花脈脈”和“鴛鴦浦”,使全篇渾然一體,以荷花、鴛鴦的雙重意象寄寓對美好愛情的贊頌,對殉情的青年的沉痛悼惜。
這首詞詠物能情態畢具,寫情則誠摯感人。立意高,含蘊深,用典貼切,富有思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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