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維克多·雨果
他的一生是短促的,然而也是飽滿的;作品比歲月還多。
【演講詞】
各位先生:
方才入土的人是屬于那些有公眾悲痛送殯的人。在我們今天,一切虛構都消失了。從今以后,眾目仰望的不是統(tǒng)治人物,而是思維人物。一位思維人物不存在了,舉國為之震動。今天,人民哀悼的,是死了有才的人;國家哀悼的,是死了有天才的人。
各位先生,巴爾扎克的名字將打入我們的時代,給未來留下光輝的線路。
巴爾扎克先生參與了19世紀以來在拿破侖之后的強有力的作家一代,正如17世紀一群顯赫的作家,涌現(xiàn)在黎希留之后一樣,——就像文化發(fā)展中,出現(xiàn)了一種規(guī)律,促使精神統(tǒng)治者承繼了武力統(tǒng)治者一樣。
在最偉大的人物中間,巴爾扎克是第一等的人;在最優(yōu)秀的人物中間,巴爾扎克是最高的一個。他的理智是壯麗的、穎特的,成就不是眼下說得盡的。他的全部書僅僅形成了一本書:一本有生命的、有光亮的、深刻的書,我們在這里看見我們的整個現(xiàn)代文化走動、來去,帶著我說不清楚的、和現(xiàn)實打成一片的驚惶與恐怖的感覺。一部了不起的書,他題作喜劇,其實就是題作歷史也沒有什么,這里有一切形式與一切風格,超過塔席特,上溯到徐艾陶諾,經過博馬舍,上溯到拉伯雷;一部又是觀察又是想象的書,這里有大量的真實、親切、家常、瑣碎、粗鄙,但是驟然之間就是現(xiàn)實的帷幕撕開了,留下一條寬縫,立時露出最陰沉和最悲壯的理想。
愿意也罷,不愿意也罷,同意也罷,不同意也罷,這部龐大而又奇特的作品的作者,就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加入了革命作家的強大的行列。巴爾扎克筆直地奔到目的地,抓住了現(xiàn)代社會肉搏。他從各方面揪過來一些東西,有虛像,有希望,有呼喊,有假面具。他發(fā)掘惡習,解剖熱情。他探索人、靈魂、心、臟腑、頭腦與各個人有的深淵。巴爾扎克由于他天賦的自由而強壯的本性,由于理智在我們的時代所具有的特權,身經革命,更看出了什么是人類的末日,也更了解了什么是天意,于是面帶微笑,心胸爽朗,擺脫開了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研究,不像莫里哀,陷入憂郁,也不像盧梭,起憎世之心。
這就是他在我們中間的工作。這就是他給我們留下來的作品、高大而又堅固的作品、金剛巖層的雄偉的堆積、紀念碑!從今以后,他的聲名在作品的頂尖熠熠發(fā)光。偉大人物給自己安裝座子:未來負起放雕像的責任。
他的去世驚呆了巴黎。他回到法蘭西有幾個月了。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希望再看一眼祖國,就像一個人出遠門之前,要吻抱一下自己的親娘一樣。
他的一生是短促的,然而也是飽滿的;作品比歲月還多。
唉!這強有力的、永不疲倦的工作者,這哲學家,這思想家,這詩人,這天才,在我們中間,過著暴風雨的生活,充滿了斗爭、爭吵、戰(zhàn)斗、一切偉大人物在每一個時代遭逢的生活。今天,他安息了。他走出了紛爭與仇恨。他在同一天步入了光榮,也步入了墳墓。從今以后,他和祖國的星星在一起,熠耀于我們上空的云層之上。
你們站在這里,有沒有羨忌他的心思?
各位先生,面對著這樣一種損失,不管我們怎樣悲痛,就忍受一下這些重大打擊吧。打擊再傷心,再嚴重,也先接受下來再說吧。在我們這樣一個時代,不時有偉大的死亡刺激充滿了疑問與懷疑論的心靈,因而對宗教發(fā)生動搖;這也許是適宜的,這也許是必要的。上天使人民面對著最高的神秘,對死亡加以思維,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死亡是偉大的平等,也是偉大的自由。
上天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因為這是最高的教訓。一個崇高的心靈,氣象萬千,走進另一世界,他本來扇著天才的看得見的翅膀,久久停在群眾的上空,忽而展開人看不見的另外的翅膀,驟然投入了不可知。這時候個個人心所能有的,只是莊嚴和嚴肅的思想。
不,不是不可知!不,我在另一個沉痛的場合已經說過了,我就不疲倦地再說一遍吧:不,不是夜晚,而是光明!不是結束,而是開始!不是空虛,而是永生!你們中間有誰嫌我這話不對嗎?這樣的棺柩,表明的就是不朽。面對著某些顯赫的死者,人更清清楚楚地感到這種理智的神圣命運,走過大地為了受難、為了洗凈自己。大家把這種理智叫做人,還彼此說:那些生時是天才的人,死后就不可能不是靈!
【鑒賞】
雨果是19世紀法國浪漫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家,在歐洲文學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雨果自稱是“世紀的兒子”,而他的作品,則是時代的“響亮的回聲”(雨果《秋葉集》)。在創(chuàng)作上,雨果一生追求崇高優(yōu)美,視其為藝術的目的。尤其從1843年開始,他暫時放下創(chuàng)作而投身政治活動達十年之久,這段時間的末期,雨果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進入了成熟階段。他把作家的職責和戰(zhàn)士的職責相結合,暴露社會黑暗面,同情勞動人民,抨擊專制和奴役,傳播民主、自由、平等的思想。巴爾扎克的葬詞正是其主張的集中表現(xiàn)。
巴爾扎克的作品暴露了資本主義社會的膿瘡潰瘍,毫不留情地斥責了資本主義社會良心泯滅、道德淪喪的現(xiàn)實。一部《人間喜劇》事實上就是對資產階級的控訴書。雨果在巴爾扎克的葬詞中,總結了巴爾扎克的創(chuàng)作,說他的作品可稱為“歷史”,龐大而又奇特的《人間喜劇》,是巴爾扎克與“現(xiàn)代社會”“肉搏的結果”。“他從各方面揪過來一些東西,有虛像,有希望,有呼喊,有假面具。他發(fā)掘惡習,解剖惡習。他探索人、靈魂、心……”
巴爾扎克逝世之時,正是法國的六月革命之后,當時很多作家陷于悲觀消極的狀態(tài),遠離社會斗爭,提倡為藝術而藝術,而這時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代表、敢于同“現(xiàn)代社會肉搏”的巴爾扎克卻與世長辭了,“愿意也罷,不愿意也罷,同意也罷,不同意也罷,這天才的安息”,給法國文學界造成的損失是無法彌補的,給勇于面對現(xiàn)實的作家的打擊是沉重的。雨果在葬詞中,掩飾不住內心的悲傷,深沉悲痛的音調代替了柔和平靜的歌唱;然而作者并沒有在打擊中倒下,他迎著暴風雨,決計不逃避斗爭,“不!不是夜晚,而是光明!不是結束,而是開始!不是空虛,而是永生!你們中間有誰嫌我這話不對嗎?這樣的棺柩,表明的就是不朽”。雨果在悲傷中堅定著光明一定到來的樂觀信念,這不僅是對逝者的告慰,也是對生者的召喚。
在這篇悼詞中,雨果極力贊頌了巴爾扎克,按照他一貫的要將現(xiàn)實生活的事件“提升到歷史事件的高度”的創(chuàng)作原則,雨果將巴爾扎克的靈魂融入蒼茫的宇宙之中,面對著“表明永垂不朽”的棺柩,雨果在悲痛中探究著人生的哲理,生存的意義。
雖然這是一篇悼詞,但沉痛的心情并未抹去其中的文采。詩一般的節(jié)奏,流暢的語言,充分抒發(fā)了作者的哀傷之情、贊美之意及堅定的信念。重疊反復的詞句加重了語氣,“空靈的筆觸探索著永恒”。雨果在懷念逝者的同時,也向人們展示了他自己的心靈。
上一篇:[法國]維克多·雨果《微笑本身就含有曙光》
下一篇:[美國]羅納德·里根《首任就職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