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晏幾道

生查子·關(guān)山魂夢長

關(guān)山魂夢長，魚雁音塵少。兩鬢可憐青，只為相思老。歸夢碧紗窗，說與人人道：真?zhèn)€別離難，不似相逢好。

有些作者擅長于摹寫人物性格，雖然寥寥幾筆，因為掌握了對方的特征，一下子就把人物寫活了。

有些作者又善于描繪自己，也不過是那么三兩筆，就把自己的精神面貌活潑潑地勾勒下來。

這都是非有熟練的技巧不行的，但這絕不只是詞章文字方面的技巧。作者首先應(yīng)該熟悉人，熟悉人的精神世界。有千萬種人就有千萬種不同的精神上的差別，而這種差別又是同千萬種不同的客觀條件加給他的影響分不開的。“千人一面”之所以是個嚴(yán)重的貶詞，正因為他把多樣簡化成為一樣；而有些人甚至蠻不講理地否認(rèn)多樣，只承認(rèn)他自己定下的那個一樣。

我們多看看古今作者對人物性格的生動描寫，不但對小說、戲劇等創(chuàng)作是有益的，對詩詞的創(chuàng)作同樣是有益的。

就以小晏的這首詞為例吧。

你看小晏在這首詞里描寫的這個人物多么有其特色！那個呼之欲出的人物的性格竟是如此鮮明，真不愧是攝神之筆。

它是以一個遠(yuǎn)方游子的口吻說話的。這個游子，不是老于風(fēng)塵的世故老人，不是常出經(jīng)商的瞿塘賈客，也不是周游求食的落魄文人……而是平時并未離開過溫暖的家庭，這次突然襆被出行，遠(yuǎn)涉關(guān)山，因此感到非常不習(xí)慣的少年公子。他一走到外面，只覺得整個大地都變了顏色，樣樣?xùn)|西都不稱心如意，干出許多傻事，鬧了不少笑話。假如你是小說家或戲劇家，真可以把他這段生活寫成一個絕妙的喜劇故事。

但小晏只是寫他的詞，他不可能使用許多筆墨。你看他只是揀出這位公子的兩三個鏡頭，一兩句說話，就把人物寫活了。這就是他的本領(lǐng)。

開頭四句，就已經(jīng)透出了這位公子的傻里傻氣：那青年人離開家鄉(xiāng)以后，自然是滿口埋怨。這里只是突出寫他既怨魂夢思家之長，又怨家中音書之少；他不斷拿起鏡子，對著滿頭黑鬒鬒的秀發(fā)，硬是埋怨說一下子就老了許多，還執(zhí)拗說這是因為思念家人的緣故。

他這股傻勁兒繼續(xù)發(fā)展了。他想著要做夢，因為那是能夠見到他的家人妻子的絕妙而唯一的辦法，而他卻也居然做到了。在夢里，他就對著妻子大訴其苦：“真?zhèn)€別離難，不似相逢好。”

又是一句傻里傻氣的廢話。不過它又是這位公子哥兒在飽受苦楚之后，從內(nèi)心迸發(fā)出來的一句真心話。誰不知道別離難、相逢好呢？難得這位哥兒在此時此地說出這種最平凡的真理，讓你惱也不是，笑也不是。我們只好說，這是一句“傻角的語言”。

傻角的語言，往往就是哲人的語言。就看你從哪個角度去評量它。秦二世時代的小丑優(yōu)旃對皇帝說：“陛下想把皇城都上了漆，那多好哇！滑滑溜溜，敵人怎么也爬不上來。只是，漆器上漆以后，要放進(jìn)陰黑的屋子里陰干的，我們怎么把皇城裝進(jìn)黑屋子里去呢？”你說他是傻角還是哲人？

照我看，小晏便是傻角和哲人的結(jié)合體。他平生的“四癡”和他留下來的作品的光彩互相輝映，便是一個明證。這首詞也是一個明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