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彭孫遹
柳梢青·感事
何事沉吟?小窗斜日,立遍春陰。翠袖天寒,青衫人老,一樣傷心。十年舊事重尋,回首處、山高水深。兩點眉峰,半分腰帶,憔悴而今!
安史之亂后,杜甫一度為官,由左拾遺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乾元二年(759),他棄官客于秦州,作有《佳人》一詩,以戰亂中的棄婦寫棄官后的自我形象。清人陳沆《詩比興箋》卷三析其寄托云:“夫放臣棄婦,自古同情。守志貞居,君子所托。……摘花不插,膏沐誰容?竹柏天真,衡門招隱。此非寄托,未之前聞。”彭孫遹這首《柳梢青》題為《感事》,所塑形象又脫胎于杜詩,恐怕也是有寄托之作。
詞之常見者,多藉景漸引其情,成前景后情格局,亦有前情后景,可謂各有其妙。此記卻是自塑形象,情景難分,不落俗套。起句陡然自問:“何事沉吟?”直拍“感事”之題,而“沉吟”二字,除沉思吟味外,又引申出猶疑不語之意,可見有難言之隱。沉吟并非瞬息,“小窗斜日,立遍春陰。”無意賞春于花園柳陌,卻對著小窗沉吟,立遍春陰,直至日斜之時。“翠袖天寒,青衫人老,一樣傷心。”所感之事,終于道出。“翠袖天寒”是杜詩《佳人》中的形象:“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青衫人老”出于白居易《琵琶行》,彈琵琶者“老大嫁作商人婦”,自己“江州司馬青衫濕。”杜詩和白詩不一,相較而言,后者并無前者“守志貞居”之意,但是,“放臣棄婦,自古同情”,二者亦不無相近。詞中擷取杜、白二詩形象,點出“一樣傷心”,實是語意雙關:既云翠袖之棄婦與青衫之放臣一樣傷心,又謂自己感杜、白詩之意與沉吟之事同覺傷心。
上片以杜、白詩意,點出所感事由,下片進而言之。“十年舊事重尋,回首處、山高水深。”原來這放臣棄婦之感的背后,竟然是“十年舊事”,重尋既往,回首之處,惟見山高水深。“舊事”雖未明言,“十年”之久卻難以忘懷,而要“重尋”。回首不見平川大道,卻是山高水深。虛實之間,耐人玩味,前者時間不短,后者空間更廣,融渾交織,更令人起蒼茫之思。結句再應歇拍之“傷心”:“兩點眉峰,半分腰帶,憔悴而今!”前句言愁思見于眉峰。范仲淹《御街行》寫愁,謂“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李清照《一剪梅》化用為“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兩點眉峰”即范、李詞意。中句言愁思使人消瘦,腰帶寬了半分,此意在前人詞中并不鮮見,如柳水《鳳棲梧》云:“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后句“憔悴而今”再合“感事”之題,應“傷心”意。
此詞不知作于何時。作者以二十九歲中進士,授中書。二十年后召試博學鴻詞科,康熙帝親擢其一等一名,授編修。歷官吏部侍郎,充經筵講官。從踏上仕途以來,無由見其放臣棄婦之感。然而,其父曾在南明唐王政權官太仆卿,死于贛州,長兄彭孫貽以毀卒。唐王政權于順治三年(1646)兵敗,作者正是十六歲的少年,十三年后中進士。倘是中進士之前所作,則“十年舊事”、“山高水深”之語,守志貞居之意、逐臣棄婦之感,就不難體會。
作者在《金粟詞話》中曾說:“近人詩余,云間獨盛。然能作景語,不能作情語。”這首《柳梢青》可稱善作情語。作者從自問開局,繼以“小窗”二語,自寫情態,化用唐詩,如同己出,以自塑形象,點出“傷心”。下片時空交織,以成情意深長之致,眉峰腰帶二語,凸現生動。全篇盡而未盡,極耐玩味。其語言確可見從追琢中求自然,與作者的創作主張相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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