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海龍
忽必烈汗敕令
在“夏都”建造一座歡愉的穹宮:
就在阿爾夫圣河穿越
不可勝數、深不可測的洞穴
灌入永無天日海流的地方。
由是十數里豐饒之土
為高墻和塔樓所環圍,
那里有明媚的花園無數,更有小溪蜿蜒流過;
還有清香飄逸的秾艷之花,
還有那與古丘相映的蒼碧之林,
它們為陽光點綴的茵茵綠草所撫擁。
啊啊!那幽深且充滿迷幻的危聳山谷,
那斜插過綠坡、橫斜的杉林!
蠻野神奇的土地!驚懼且凄迷,
宛如凄清朦朧的月色之下,
一個怨女為其魔鬼情人慟哭的戀棧之地!
從這兒的淵谷,喧囂鼎沸、永無休止,
恰似大地在急劇難艱的喘息。
一個巨大的噴泉在時時噴進,
在那迅猛的,偶或間斷的射綻之間,
那巨石湍飛有如彈躍的冰雹,
或連枷擊打下四散的谷粒。
在這些巨石的無序的舞蹈間
它倏然傾投向圣河河面。
在迷津曲流五里之遙
圣河穿越樹林、峽谷
終于駛進不為人知的穴澗。
呼哨著潛入那悚人的死之海洋,
在這喧囂之中忽必烈聽到發自遠方
先祖關于戰爭兇險的預言!
這穹宮之郁蔭
漂映水波間;
瑯音依稀或可聞
發自幽壑注林泉。
這真是非人力能為的奇跡,
陽光下的穹宮是冰的窟巖!
我在朦朧中依稀看見
一位撫琴的少女
她是一個阿比西尼亞的姑娘
在她凄婉琴聲中
歌唱著家鄉的阿波拉山。
如果我能憶起
她那凄樂和哀歌
那我將怎樣歡喜無限
我將用那音樂清越永恒的魅力
建造這所空中的圣殿,
呵你陽光下的穹宮,冰的窟巖!
所有聽到這奇妙仙音者都將看到,
都要不自禁驚嘆,“呵呵,當心!
看他閃爍的眼睛,那飛動的頭發!
環繞他三匝
快以圣潔之心閉上你的雙眼,
因為他以蜜露為食,
以天堂的圣乳為飲。”
(王海龍譯)
(英國)柯勒律治
〔譯者附記〕柯勒律治是英國公認的最有才華的古典詩人,也被稱為是個“鬼才”。其詩想象奇警,意象怪譎,這首詩是這方面的代表之一。它是詩人夢中所作。據詩人自述,在1797年夏,他因健康原因隱居波洛克(Porlock)和林頓(Linton)之間的鄉宅,一日不適,服鎮痛鴉片藥之后,昏然入睡。睡前他正讀《普爾卡斯游記》中關于中國元朝皇帝忽必烈汗下令建宮殿和御花園之事,遂飄然入夢,漫游其境,樂而忘返,信筆寫詩。醒后,得詩約三百行,遂捉筆疾書。不幸,有不速客造訪。送客后復憶,只存幻象,苦思冥記,僅存以上劫余,實在令人扼腕。雖僅余上五十四行詩,也堪為絕筆,詩人創作態度嚴肅,不愿敷衍補全,遂成詩壇絕響。縱此詩以這樣面目傳世,其飄落天外的奇想,撲朔迷離的意境,朦朧怪譎的氛圍也足以使人悟到其中藝術美的奧秘,成為不朽的世界名詩。
柯勒律治和華茲華斯是終生的摯友和長期合作者。然而,他倆的詩風和在詩歌美學境界的追求上卻旨趣大異。華茲華斯力求表達詩的描寫、抒情功能,他的詩寫得平白、自然,清新而又流暢;而柯勒律治的詩卻寫得奇崛陰沉,撲朔迷離而蕭殺怪異,追求象征、虛幻的哥特風格與中古詩風,讀他的詩,陰風鬼氣撲面襲來,啾啾鬼聲和如歌如幻的意境給人帶來的是驚懼的美感和神秘的感召力。如果世上真有“正宗”的朦朧詩人的話,柯勒律治應該說是夠格的一個。
這首《忽必烈汗》是世界詩壇上的一絕。詩人在此詩創作談中說過,這詩是他夢中所作。柯勒律治是個以才華聞名于世的詩人,他決不著意去造詩,而是隨興之至,一揮而就,他一生作詩不多,但皆為華章;而且他一生詩作中有許多未寫完的詩,這首詩即其中之一。此詩完全是描寫朦朧幻象的,是故此詩意象奇特,想落天外,意象不連貫且不完整,但卻別具風格,為后來現代派詩人和非理性主義詩人奉為圭桌。因而,柯勒律治也是現代主義文學的鼻祖之一。
柯勒律治終生信奉神秘的事物,信奉超自然的幻想,他想用他的詩揭示宇宙的奧秘,用它作為打開人們不能見到的“自然的神話”的鑰匙。他的詩作中善于宣揚超自然的事物和冥冥中的力量,重象征與暗示,特別注重音樂性和修辭,形式極為完美。這首《忽必烈汗》就是這樣。
詩人自敘此詩主題緣于一部寫元大都的書。在十九世紀,“東方熱”已到極盛,特別是中國,由于馬可·波羅的《東方見聞錄》的渲染,中國是一個夢幻一般的神奇國度,這本身就是一個極神秘、朦朧的詩題,更何況又趕上了這么一位“鬼才”詩人,又湊上了這么怪異的一個寫詩原因呢!
全詩以寫忽必烈汗建夏都“穹宮”起筆,以神秘的象征作結,短短五十四行,塑造了無數神奇的象征意象,描繪了無數迷離的景致,更有那如歌如幻哭聲的伴奏和少女的琴聲,進射的噴泉、湍飛的巨石、曲流迷津、柳暗花明……給人以神秘的啟迪和美不勝收的效果。
詩作開頭,寫忽必烈汗下令建一座宮殿和花園,詩人接著描寫穹宮的擇地處所:那是一個神秘的所在。圣河環繞,暗泉密布,深不可測且暗無天日。遂后,建立了圣苑,移來了卉林嘉木,開鑿涓涓溪流,香花飄逸,林木蒼碧:一派東方古典意趣之美和神秘的氛圍。
繼而,詩人寫那更幽深的景致,危巖矗立、杉林黝黑,淵谷泉嘯、巨石湍飛,這是多么使人驚懼的所在!這種驚懼之余還易喚起人凄迷的聯想,詩人形容這種氛圍“宛如凄清朦朧的月色之下,一個怨女為其魔鬼情人慟哭的戀棧之地”——其想象和比喻都堪稱奇絕。
在這之后,詩人寫曲流迷津下的恐怖之境,那“不為人知的穴澗”,那“死之海洋”引出下一個意群即忽必烈聽到先祖的戰爭預言。忽必烈是西方人眼中的暴君和戰爭之神,這一段描寫的插入無疑露出了人們對戰爭恐怖的深深印痕。隨之詩人筆鋒又轉寫清泉瑯瑯,溪澗通幽,一派詩意。繼而發出由衷驚嘆,贊美忽必烈汗的奇想和建造者的鬼斧神工。
繼下,又是一個意群突轉,詩人寫他夢中聽見一個阿比西尼亞少女在撫琴哀訴,這或許與《圣經》中巴比倫人唱歌的意象有關。這歌聲引起了詩人的無限遐思,或許歌聲可以是一個記憶的媒介,詩人愿用對這渺幻的歌聲的追憶來重新用詩記下這神秘的奇遇和圣殿。然而,結尾的詩柯勒律治沒能寫完,其意晦澀。詮釋家注為寫忽必烈汗神圣、偉岸、不可匹敵的形象,或可認同。但英文原詩這兒交待得很朦朧,這“他”既可指人,又承接上面的神秘宮殿的描寫,有虛擬象征性,或許有更深層意義,但詩至此戛然而止,作者對此沒作更多解釋,不便衍文。
這首詩在西方詩史上評價很高,但也存在著許多爭議。褒之者盛贊它是不朽的杰作,是用“朦朧暗示的語言創造了令人終生難忘的意境和詩的意境”,“其想象神奇,技巧獨到,領一時風騷。寫同類題材者,無出其右”。貶之者則認為他的這些詩歌“是按照自然界盡是超自然靈物的中世紀神鬼學而寫成的”。還有人認為,“在這篇殘詩中,柯勒律治宣告詩有不合理和無內容的權利。”這些見解雖各有不同,但都是有啟發意義的。
總的來講,無論對此詩是褒是貶,它在西方詩壇上的地位和獨特性是不容否認的。這首詩采用的是朦朧的、神話式的題材,以敘事性為經,充滿了片斷的、不相連的暗示,夾敘夾議。在抒情性詩句中作者感情潛性移入,以半吞半吐的暗示制造氣氛,并加上巧妙的感喟、插話、歌詞、重復語等,創造出了絕妙的神秘抒情氣氛。它不論從構思命意,形象的塑造,還是藝術技巧哪個方面,都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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