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征派詩群·蓬子·風景二種》新詩鑒賞
秋歌
黃葉,無聲地飄墮著,
像夢一般的,
或嘆息似的,
負露和淚墜落在地上了。
遠寺的鐘,
滯重得有如病驢的蹄聲;
聽新蹄聲淹沒了舊的,
我欲低泣!
秋的情調凄迷我的心;
破塔,野寺,
都市的遺址,
都沉入舊情的回憶!
奄奄的嘆息,
逸出我的咽喉了;
可是奔不到三五步,
又消失在空中。
新喪
夕陽倦得不會匍動了,
伏在西方的山之巔;
像少婦臨死時的留戀,
凝視著遠近的村落,
溪水,野田,不忍割舍;
割不斷的留戀孕成了悲哀,
在悲哀里,目光喲,漸漸瞑滅。
無限的沉默浮在太空;
牛背上晚歸的牧笛,
柳陰下夜泊的漁歌,
蹲在柴門外的野狗,
也都默默無言,如喪考妣;
夜色有覆尸的黑紗,
掩上西山,
便是猙獰的樹枝,尖的塔,
也抓不破這新喪者之殮衣。
在象征主義者看來,整個自然就是一座神秘龐大的“象征森林”,它們暗示著人類內心世界的圖景。但是,象征之所以成為一“派”,還由于他們從自然的象征中發現的“內心世界圖景”是與眾不同的。他們似乎只注意那些陰晦的、無望的、憂郁的、病態的“惡之花”,這些東西喚起了他們對生命狀態的頓悟。正像凡爾哈倫所言,象征主義詩人是那些“用悲哀作為一種夸耀”的人。或如馬拉美所言,象征詩人的處境, “正是一個為自己鑿墓穴的孤獨者的處境”。
這里的兩首詩本不是一組,輯在一起談,是因為它們如出一轍(指情調),都是從自然中“感應”、“契合”到了一種頹喪的、陰森的、孤獨的、充滿死亡氣息的東西。這兩首詩都寫在本世紀初,如果我們放寬心胸,不懷偏頗,讓它們回到當時的特定歷史坐標點上去審視,我們一定會從這種孤苦哀絕的詩篇中發現一些對丑惡社會的不滿、譏嘲的。
先談《秋歌》。這首詩集中寫了四個意象。前兩個是具體的,“黃葉”,“鐘”;后兩個顯得抽象些,“秋的情調”,“奄奄的嘆息”。詩人的感覺非常敏銳,顯得奇而不怪、硬而不瘦。黃葉的飄落暗示著人世的漂泊感,它落地的聲音被詩人幻化為人類的嘆息聲,它落地的過程被詩人幻化為淚水滴落的過程,多么恰切又多么新鮮。而更為令人驚嘆的是,遠寺的鐘聲竟被寫成“病驢的蹄聲”,化聽覺為視覺,人世艱難跋涉不堪重負的意念在這里化為具體的物象了。通感的使用潛藏著詩人內在精神的細微運動,而不只是一種討巧的技法。沉淪的都市遺址,是詩人對現實淪落的概括,既有往昔華年不再來的感慨,又有萬劫不復的宿命。而詩人感傷的嘆息,卻又化為有形的飛行物,掙扎出咽喉又墜落在一片冥冥中。嘆息在這里成為可以“看到”的東西,這是蓬子獨鑄新辭的結果。
再談《新喪》。這首詩的意象較為繁雜,但核心意象是明確的:“夕陽——瀕死的少婦”。夕陽懸在這山,在即將沉落的一瞬,仿佛一個人彌留之際的眼神,充滿無可奈何的感傷。那微弱而酡紅的病顏,使我們感到了世界的無望和墮落的形象。這個形象抓得非常精致,表現得也非常到家,它“漸漸瞑滅”的“目光”,使我們不但感到一種悲哀,而且還體會到一種特殊的美感(化丑為美,藝術意義上的美)。而夕陽撫照下的一切,都成了它的陪襯物、渲染物:沉默的野狗、憂郁的牧笛聲和深深泊在苦難里的漁歌,面對夕陽“如喪考妣”。在詩人看來,這個世界已經無可挽救,不如讓它死掉!讓夜色作為“覆尸的黑紗”,讓這“新喪者”永遠寧息。“便是猙獰的樹枝,尖的塔”,也不能刺破黑夜的尸布露出光明。詩人對世界是徹底絕望的,但詩歌卻寫得別具一種介于頹廢和牧歌之間的美感,這就是蓬子詩歌的魅力!
朱自清先生在《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導言》中說,蓬子的詩歌“在感覺的敏銳和情調的朦朧上,他有時超過別的幾個人”,這是對蓬子詩歌藝術層次的慎重而細致的概括和把握,并非過譽之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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