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代詩群·海子·最后一夜或第一日的獻詩》新詩鑒賞
今夜你的黑頭發
是巖石上寂寞的羊群
牧羊人用雪白的羊群
填滿飛機場周圍的黑暗
黑夜比我更早睡去
黑夜是神的傷口
你是我的傷口
羊群和花朵也是巖石的傷口
雪山 用大雪堆滿飛機場周圍的黑暗
雪山女神吃的是野獸穿的是鮮花
今夜 九十九座雪山高出天堂
使我徹夜難眠
法國著名文論家伊沃納·杜布萊西斯說過這樣的話:在憧憬著永恒存在的詩人眼中,人所生活著的這個世界既卑微又荒誕。……詩人要開辟一條新的道路,以旁觀者的身份察看生活。但是,只有在豐富了人的觀念,在豐富了人對自身以及他為其一部分的世界的認識時,這種身份才有意義。
杜布萊西斯的說法是深刻而辨證的。他不是僅強調詩人對虛無生存的拒絕.也不是簡單地吁求詩人放棄烏托邦精神而混同于流俗;他是在表述一個整體包容后超越的寫作姿態。通俗些說就是:詩人要站得更高看得更遠,既有對神圣事物的矚望、追慕,又要對置身其中的生存現實——人的狀況——有足夠理解。這種出而不離、入而不合的姿態,會使詩純正高貴又不乏人類本真生命的活力。海子這首詩就達到了這等境界。我們讀著它,感到一種神圣、高峻和寒冷,但其根柢又是深扎于具體的世俗中人的處境。這比起那種一味追慕、歌頌“上界”的祀神祭歌,和一味沉陷于“此在”的市民式白話詩,都高出許多層面。
1988年8月,海子去了西藏。他寫道,“西藏,一塊孤獨的石頭坐滿整個天空。沒有任何夜晚能使我沉睡,沒有任何黎明能使我醒來” (《西藏》)。“千辛萬苦回到故鄉……我的病已好,雪的日子,我只想到雪中去死,我的頭頂放出光芒……戴上喜馬拉雅,這烈火的王冠” (《雪》)。這里,“一塊孤獨的石頭坐滿整個天空”,“我的頭頂放出光芒”,“烈火的王冠”,系指神山喜馬拉雅。海子在這里領悟到了圣潔與寒冷混而不辨的啟示,發現了人與神這一關系的隱喻,將這片渾莽凝恒的土地視為千辛萬苦才回到的精神 “故鄉”。海子到西藏與其說觀光,毋寧說 “朝圣”。《最后一夜或第一日的獻詩》 與上面引述的情況有關,構成強烈的互文性。
這首詩的核心語象依然是 “神山” 喜馬拉雅。把握住這一點會使我們較明徹地理解它。一首好詩的語境是完整的,我想,我們對此詩不妨采用 “倒讀” 的方式。“雪山 用大雪堆滿飛機場周圍的黑暗/雪山女神吃的是野獸穿的是鮮花/今夜九十九座雪山高出天堂/使我徹夜難眠”。這里,神山被擬人化為 “女神”,她用潔白的翅羽在填塞著周邊茫茫的黑暗。這場潔白與黑暗的較力是不祥的,在神圣缺席的生存之夜,詩人愀然嘆惋,“徹夜難眠”。這是此詩的基調。
回到開頭,“今夜你的黑頭發/是巖石上寂寞的羊群”,這里的 “你” 就是雪山女神了。雪為其潔白的頭冠,山巖上黑色的天空是其頭發在飄拂,一個佇立天地接通人神的形象橫空出世。接下來,“牧羊人用雪白的羊群/填滿飛機場周圍的黑暗”與第三節的 “雪山 用大雪填滿飛機場周圍的黑暗”,發生了深層的呼應 (意象群的疊加和交融)。“牧羊人”,在藏地傳說中多被喻為神的信使 (我們同樣會聯想到 《圣經·新約》 中耶穌降生時,是伯利恒郊外的牧羊人首先看到了巨星垂臨天空光亮如晝的情形)。在此,牧羊人放牧的雪白羊群與神女降下的白雪凝為一體,人神呼應,有如上界發出的“變衍生命,重建信念”的神諭,潔白如練,一直鋪上雪峰。“飛機場”這一語象打破了此詩超驗的語境,它顯得突兀、強制,但又是工業社會與“最后一夜”的神性境界的強烈反差語義場。通過這一“不得體”的語象,詩人將神性與世俗扭結為一體,使之對話、盤詰,強化了此詩的經驗活力與精神疼痛。
海子說,“沒有任何夜晚能使我沉睡”(《西藏》)。因為作為一個詩人,要“在茫茫的黑夜漫游,尋找那隱去了的神的蹤跡”(《詩人何為?》海德格爾),這是他們的使命,也是其宿命。神性的消失,使世界變成黑夜。“在世界之夜的時代,人們必須忍受和體驗此世界的深淵”,但“哪里有危險,哪里就有拯救”(同上),詩人通過對神性的尋找、探詢,像報警的孩子,向我們發出痛苦又不乏堅定的心聲。“黑夜比我更早睡去”,這個數字化和技術霸權的乏味時代,骨子里卻是混濁的、蒙昧的、缺乏精神信仰的。只有少數有良知的人“徹夜難眠”,他們痛徹地感受到“黑夜是神的傷口”,是義德、善心、承擔者的傷口。詩人是世界的傷口,“羊群和花朵也是巖石的傷口”,那末,“雪山女神……穿的是鮮花”,則暗示了神性在今日竟是遍體鱗“傷”的啊!這就是詩人不安的原因,“徹夜難眠”的原因,“只想到雪中去死”然后返生“放出光芒”的原因,是使一個現代工業文明時代的詩人審視自己的時代并棄絕它的墮落,“千辛萬苦回到故鄉”的原因!在這里,人類經過精神歷煉又樹立了自身。
這首詩的確是神圣、高峻、寒冷的,但其根柢又深深扎在具體世俗中人的處境之上。正像前面提到的杜布萊西斯所言:詩人要開辟一條新的道路,但他是在豐富了對自身和世界的認識后才開辟這條新道路的。重讀這首圣諭般的詩篇,我們仿佛領悟了它標題的命意所在: “最后一夜或第一日”,是設置在陷落與拯救、黑暗與澄明的臨界點上: “我們對諸神已太晚,對存在又太早。存在之詩剛剛開篇,它是人” (《詩人哲學家》海德格爾)。或許,人類是有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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