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派詩群·林庚·春情二題》新詩鑒賞

春天的心

春天的心如草的荒蕪

隨便的踏出門去

美麗的東西到處可以揀起來

少女的心情是不能說的

天上的雨點常是落下

而且不定落在誰的身上

路上的行人都打著雨傘

車上的邂逅多是不相識的

含情的眼睛未必是為著誰

潮濕的桃花乃有胭脂的顏色

水珠斜打在玻璃車窗上

江南的雨天是愛人的

春晚

鄰院的花香隨著晚風

黃昏的家門蝴蝶飛出了

沒有夢的昨夜留戀什么呢

無聲的荒草變了顏色

遠處杜鵑啼

暮色沉重下

雙燕如青春的影子

掠過微黃的窗外

這兩首關于春天的詩相映成趣。《春天的心》偏偏見不到“心”，一切都未經變形，仿佛詩人信手羅織了一系列直接意象;而《春晚》是寫景的卻又偏偏運用了變形，景中處處見得“心”。兩相對讀，你會感到林庚真是聰明，他總是避免著習見的詩歌感受方式，讓你陌生，讓你著迷。

《春天的心》頗像是一幅幅畫面的隨意組接：初春草地的荒蕪。某人隨意地走出門來。處處都那么新鮮美麗，仿佛可以“揀起來”。幽深莫測乍喜還憂的少女之心。天上落著微雨，隨便灑在什么人身上。路上的行人打著花傘。汽車上晃動著陌生的面孔。含情的眼睛不知道為著誰。胭脂般的桃花灼灼地開著。水珠斜打在玻璃車窗上。江南的雨是愛著人們的……你看到了這一幅幅閃動的畫面，可就是看不到那顆“春天的心”是怎樣的!你幾乎懷疑林庚的這首詩了……可是，等等!你不覺一愣，你心里有什么東西被攪動了，你越想越覺得不能橫下斷語，越想越覺得這首詩就是不一般!是的，讀者朋友，這首詩的確不一般。這處處“無心”，恰恰是“處處有心”的。“春天的心”是欣喜的、活潑的，同時還夾有那么一絲慵懶。只有欣喜的活潑的心，才能對外界的景色那么敏感，關注的目標那么容易改變;只有夾有一絲慵懶的心，才會那么隨意、那么放松。林庚的“春天的心”是悄悄躲在幕布后面的，也可以說是像糖一樣溶化在水里而不見形跡的。散漫的語勢，隨便羅織的意象，快速閃現的遠景、中景、近景、特寫，都在暗示著詩人的心境，這不是“春天的心”最好的表現么?想想你的“春天的心”是這樣的吧?!

《春晚》里交織著寂寞和欣悅兩種感情。“鄰院的花香隨著晚風/黃昏的家門蝴蝶飛出了/沒有夢的昨夜留戀什么呢”。這是一個美麗而略含憂郁的畫面。晚風吹來了鄰院的花香，黃昏里有只蝴蝶飛走了，這里的寂寞使它無所留戀。它飛出家院的木門，今夜將棲在何枝?正像詩人的心也在飛呀飛呀，在這寂寞的春晚，有誰能接住它，聽著它輕盈的跳蕩?“無聲的荒草變了顏色/遠處杜鵑啼/暮色沉重下”，這又是喜憂參半的心境。春草悄悄地綠上來、綠上來， “無聲”勝有聲，此喜也。杜鵑鳥的意象在我國是有固定寓意的，子規夜啼曾使多少詩人聞聲失色悲從中來，那杜鵑(子規)是在啼血啊!這里暗指詩人悲愁的心境，與沉重的暮色一道降下來了，此悲也。最后，詩人終于從憂郁中解脫出來，他相信生命的春天也如期而至了，窗外歡快的雙燕(為什么是雙燕?是暗示詩人的愛情嗎?)，“如青春的影子”，飛上天空，享受春的歡樂!這首小詩不到十行，詩人精心構筑著向度相反的兩類意象，給我們以復雜的感受。

這兩首詩一首渾然天成，一首妙語精工，是不同類型的兩顆同樣晶瑩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