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詩詩群·食指·歸宿》新詩鑒賞
由于創作生命的短促
詩人的命運兇吉難卜
為迎接靈感危機的挑戰
我不怕有更高的代價付出
優雅的舉止和貧寒的窘迫
曾給了我不少難言的痛楚
但終于我詩行方陣的大軍
跨越了精神死亡的峽谷
埋葬弱者靈魂的墳墓
絕對不是我的歸宿
一片雜草養生的荒園
墳頭僅僅是幾抔黃土
這就是我祖祖輩輩的陵園
長年也無人看管守護
活著的時候備嘗艱辛
就連死后也如此凄苦
我激動地熱淚奪眶而出
一陣風帶來了奶奶的叮囑
“人生一世 草木一秋
孩子,這是你最后的歸宿”
在一個許多人隨濁流而揚波或以“難得糊涂”為生存智慧的丑陋時代,食指體現了他真正詩人的氣節。他堅持探尋真善美的可能性,以個人方式否定黑暗和人類的弱點。但是,他精神分裂了,最終不得不住進精神病院,像凡高、荷爾德林、陀斯妥耶夫斯基那樣,成為人類藝術史上令人痛楚又炫目的閃電。
詩人在《在精神病院》一詩中,描述了他日常生活的一角:“為寫詩我情愿搜盡枯腸,可喧鬧的病房怎苦思冥想……當驚濤駭浪從心頭退去,心底只剩下空曠與凄涼,怕別人看見噙淚的雙眼,我低頭踱步,無事一樣。”在長達二十余年的病院生涯中,食指那顆純潔堅強的詩心永遠醒著,他不斷創作詩歌,向生存發出叩問和嘆息。這首《歸宿》是眾多作品中最廣為人知的代表作。
寫這首詩時,詩人已四十三歲。我們會感到,這里的情感較其青年時代,變得更為滄桑、深致、明澈了。此詩的情感有一種復調特征:靈魂的堅韌、高傲,與扼腕、低回緊緊糾葛在一起,它是生命的歌吟,是對詩人使命和人生宿命的雙重呈現。
前三節境界沉雄悲慨,詩人在付出了精神和肉體的高代價后,得以在詩的峰巔坦然相陳: “終于我詩行方陣的大軍/跨越了精神死亡的峽谷/埋葬弱者靈魂的墳墓/絕對不是我的歸宿”。而后三節,境界蒼涼蕭瑟,詩人要處理的是與“精神死亡”相應的肉體生命主題。換句話說,在這里,樸素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第一次警醒和震動了我們,滿含著肉體生命之輕的綿長浩嘆。這兩種彼此相應又盤詰的意向,使此詩的語境變得又凄楚又強韌,它們相互滲入,難以剝離,共時鳴唱。那末,此詩命名為“歸宿”,就顯得更為發人深省了:從結構上,它是可以旋轉的、倒置的。肉體終有一死→精神跨越死亡,是一種讀法;精神跨越死亡→肉體終有一死,是另一種讀法。但我以為,這兩種讀法都減弱了此詩更豐富的含義。我傾向于認為,復調的詩歌不是單維直線的,而是均衡地雙向拓展,永不休歇的自我對話。我們應保留住兩個聲部,不放棄任何一個。詩人是要保持生命與精神以問題的型式存在,而不是以一個強力的聲部壓抑或彌合另一個聲部。你可以在這首詩中找到你心儀的一個答案,但那些有閱歷的誠樸的人們,寧愿和食指一樣長久地探詢這些彼此纏繞的“問題”。這是更高量級的體悟。食指就是這樣一個罕見的誠實痛苦的大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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