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風光·吳組緗》全文與讀后感賞析
下午兩點鐘,我的老朋友來找我。在這個四四方方的寂寞古城中,這是我唯一的一位老朋友。我說:
“多天沒見了啊,近來怎么樣?”
“我告訴你,我沾了那幾位教官先生的光,搬到泰山住下了。你到這里這些天,還不曾陪你好好逛過泰山,今天特意約你去玩玩。——這幾天山上真熱鬧。”
“是不是還是上次說的那個廟?你們叫勤務兵去和道士說,道士不是不大歡迎嗎?”
“不歡迎自然要叫他歡迎!教官先生里面一位足智多謀的,想了個主意。第二天,我們親自去找那道士,說:‘當家的,咱們營房里的屋子已經不夠住了,打算開一連弟兄到你們廟里來。你的房子是空的,你不給住,難道叫我們去占人家民房嗎?——我們現在來看看,看的合了意就把咱們的屋子讓他們,咱們搬到這里來。弄得咱們不高興,咱們就不搬了,讓他們搬吧,橫豎一樣的。’那道士還算是個知趣的人,給這么一說,立時竭誠歡迎起來,‘那,教官們愿意來住,俺們接都接不到。’……哈哈哈,欺善怕硬,就是這個世界么!”
“那房子還好?”
“房子好,空氣好,樣樣好。比起城里這些破籠子,簡直是瑤臺玉闕了。——你去看看就知道。”
多天沒出門,一到街上,情景有點兩樣,窄狹的石板街路上來來往往擠滿了一種鄉下人。他們的樣子打扮都大同小異:干枯的瘦黑的臉,敝舊的深色的棉衣。有僅僅只穿一件黑布棉袍的;有在棉袍上面再套一件龐大的黑布棉馬褂的。有戴氈帽的,有戴瓜帽的。帽上,衣褶上,都堆著一層灰黃色的塵土。有些沒戴帽,裸著一頭稿色頭發(間或還有拖著辮子的);有些年老的,焦黑的口唇蓋著一叢蓬松黃胡子。胡子上,頭發辮子上,要是仔細看,也是沾著一層灰土。有的拄著龍頭木拐,手里拿著一些粗劣的玩具之類;有的肩上背一只小小的褡褳,里面裝著干糧,銅鈔;有的攔腰系一根帶子,背后歪插一根旱煙袋。他們的眼眶深陷,放著鈍滯呆板的黯光;臉是板著的,嚴肅而又馴善。在街上挨挨擠擠的走著,每一個步子都跨得鄭重而認真。他們也不笑,也不說話,除非在貨攤上買東西論價的時候。
這是一條城中唯一的大街。排著一些門面低矮狹淺的古老店鋪,店鋪大都是京廣洋貨鋪,書籍紙張鋪,圖章鋪,雜貨鋪。他們不大進這些鋪子買東西,所注意的只是貨攤子。這種貨攤子都擺在店鋪的門口。有的是店老板特意為他們設來應市的,有的是別的小本貨販擺設的。貨攤種類不同,要都以小孩玩具為主。銅質的小鑼小鐺;洋鐵的花瓶燭臺;泥制的哈叭狗,不倒翁,屁股上能吹出聲音來的小雀子;柳條編的元寶小籃;木頭大刀,木頭小鼓,木頭拐杖,木頭碗盞,——都用紅綠顏料涂得很花騷。除了這一類丑陋粗劣的土質而外,那些京廣洋貨鋪門前的攤子上卻擺著另外一種玩具:小汽船,小飛機,皮球,洋娃娃,七星搖鈴,翻杠子的小東洋老,……一些又精巧又古怪的橡皮或賽璐珞的玩意兒。對于這類東西,他們很少過問,頂多也不過站著看一回。——這時候那販子連忙把發條開足,那小小東洋老就賣命地“格搭!格搭!”翻起杠子來。看的人松開板著的丑臉,笑得那種傻樣子。于是同伴里面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牽一牽衣裳角,走了過去。
這條古舊的大街,平常給我的印象就是個灰黑色。現在堆上這些灰黑色的人——灰黑色的皮肉,灰黑色的衣著,灰黑色的神情。——使我忽然覺得連空氣陽光都變成灰黑色的了。
轉了幾個拐,出了大街,來到岱廟跟前。岱廟是靠著城墻再套一道小城墻,所謂“大圈圈套一個小圈圈”,宛如北京的紫禁城。外墻上平列著三道大門,三道甬路直通到里面。大門口,甬道旁,滿都是上面說過的那種貨攤;貨攤中間的窄路上滿都挨擠著上面說過的那種灰黑色的人。
岱廟里面一片鑼聲,鼓聲,喧嚷聲,灰土飛舞。
空場上東一堆西一堆,有耍把戲的,有賣西洋景的,有唱“托傀儡”的,有說書的,有搬弄刀槍賣跌打損傷狗皮膏藥的。……圍成這些圈子的,也大般就是那些灰黑色的鄉下人。
我和朋友隨便擠進了一個人圈子。圈子中間一個四十來歲的漢子,戴一副古式墨晶眼鏡,握著一把黑油紙折扇,敲著手心,正在那里說得唾沫亂飛。這人身前沒案桌,上面沒布篷,不像說書的。圍著的聽眾,都一個個挺著脖子,聚精會神。有的獨自點著頭,有的楞著兩只鈍滯的眼睛,無不深深受著感動,五體投地的悅服。我仔細傾聽,那人一口濟南腔,說得斯斯文文:
“……諸位伯叔兄弟,照小弟這話看來,可見天是沒錯的,神明是有眼的。所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古今中外,貧富貴賤,都逃不出這個理數。可是世上人能把這道理記在心里的,卻是很少。弄到現在,這里土匪,那里兵戈,哄嚇詐騙,奸淫擄掠,賣朋友,欺官府,打娘罵老子,……諸位伯叔兄弟,你做了這些惡孽,別人沒法奈何你,你說天可管得了你?神明可放了你?……要不然水旱兵劫,小災大難,都是那里來的?……所以有一分善行,有一分善報;有一寸善心,有一寸善果。就譬如今天,小弟代表敝社同人在這里和諸位宣說這番道理,這么大的太陽,這么大的塵土,俺說得唇焦口干,腰痛背脹,不想諸位一個大子,——等一回,這地下的書還要奉送,不取分文。——俺不是個瘋子嗎?俺不是個傻子嗎?……請諸位想想看。……”
我擠進一步,顛起腳跟,順著他手指的地方看去,這才看見那地上四個小石頭平平正正壓著一張長條白布,上寫道:“山東濟南崇善社宣講團”。旁批黑字:一邊是“大難將臨”,一邊是“善者得福”,字旁密密圈著紅圈。腳下又有一塊布巾,上面堆著兩疊黃面線裝小書。書名《萬善同歸》。
“這是怎么一個玩意兒?平常倒沒見過似的。”擠了出來,我問我的朋友道。
“什么玩意兒?”朋友很熟悉地答道:“很簡單的一個玩意兒。一些已經‘得了福’的富紳闊老,闊老的太太姨太太,諸如此類,看見世界不成個世界了,看見人們饑寒交迫,都要淪為土匪盜賊了,所以慈心大發,一片古道熱腸的弄起這么個鳥社,花錢雇了些人到處宣善,免得老百姓不安分,自造罪孽。現在這里是泰山娘娘的香火盛期,魯西魯東,甚至河北河南等外省各地農民都來朝山敬香,這么好的機會怎么可以放過?”
朋友說著話,把我帶進一座蘆席棚里,棚子的四壁,上上下下密密叢叢掛著大紅大綠的畫子。畫子都是手繪的。麒麟送子,八仙,關二爺看《春秋》,富貴有魚,招財進寶之類,另外還有歪臉歪嘴的胖娃娃,駝背扭腰的四季美人。那些人物無不奇形怪狀,帶著濃重的設色,給人一種渾身覺得痛楚的強烈激刺。
棚子里面川流不息走動著人,比那里的人還多。這時我們旁邊一個銜著旱煙袋的老頭子同兩個年青的黑漢子正在那里瞪著眼珠滿壁鑒賞,神氣又是嚴重又是慌亂。弄了半天,決不定那一張好。最后一個年青的牽一牽另一個年青的衣角,指了壁上四張美人畫子叫他看。那美人手里都抱著或牽著一個小孩子,大紅腮巴,大紅眼皮,大紅口唇,綠衣,紅裙,裙下兩只小得不像話的紅繡鞋。看了一回,這個年青的在那個年青的耳根下嘟噥一下,那個年青的就去告訴那老頭子,大約是說哥哥想買這四張畫。老頭子走過來仔細端詳一回,搖著頭,在四張里面指定了一張,問伙計什么價錢。
“要買就四張一起買。”
“只買這一張呢?”
“一張不賣的。”
那老頭子嘟噥起來,埋怨他的兒子:“一張不就夠了?要四張做什么?這又不是吃的!……”嘟噥著,就走過去指了他自己原先看好的一張。那是一張“富貴有余”:幾個奇形怪狀的胖孩子合搿了一條大鯉魚。伙計取下這張來,索價一吊五(五十文為一吊)。老頭子把舌頭一伸,一面數著那上面胖孩子的數目,數了兩次,一共五個半留著“一片瓦”的歪腦袋(身體四肢都畫得亂七八糟,除了數腦袋,就沒法點得出數目來的)。老頭子說:
“大前年俺買了一張七個的,只有七個大子。紅的比你這個還多些。”說著話就要走。
“老鄉,”伙計說:“貨色也有好丑,你只管腦袋數目就對了?——回來,回來,你瞧著給,沒有什么意思。”
“五個大子兒。行嗎?”
“你再看看,你看我這上面的小孩多——多——這鯉魚!——咳,你瞧,——啊?……”
羅唣了半天,好容易十個大子成就了這筆交易。
出岱廟,走近北門。原來北門內外一段街道就是這些香客們的大本營。那些低黯的賣香煙賣花生的小鋪子,如今都打出黃紙黑字的招牌:“香客老店”。店門口,店堂里,進進出出,坐的站的全是這些黑衣黑肉的不大說話的鄉下人。天主堂,圣公會,都趁機會在這一帶大活動,雇了些人滿街散發《馬可全書》《天國福音》之類的書,也有坐在店堂里和香客們講道的。
一時也無心細看,和朋友從岱宗坊走上盤道。早前聽說,這條盤道上的人家都以在香期中乞錢為職業,自七八十歲的老老以至三四歲的小孩都做這項營生。每人每期所入最好的可多至六七十元以至百余元。很多人家就以此起家,買地筑屋,變做小康。男人則大半不做事,終天悠悠忽忽,過無憂無慮的現成日子。據說這是乾隆爺封了的。現在我眼前的情形卻大謬不然。我只看見很少的幾個殘廢的乞丐——有瞎眼的,有沒腳的,——坐在路旁,磕頭叫嚷,為狀甚苦。看看他們身前的乞盤里,只有一些“煎餅”的碎片和“麻絲結”之類,雖也有銅鈔銅錢,但如月夜的星斗,點得出的幾顆。那些乞丐一邊偷空拿“麻絲結”在膝上搓著細索(為自己扎鞋底之用,或賣給人家),一邊胡亂把“煎餅”抓了塞在嘴里,咀嚼著。每有人過,就磕頭叫嚷起來。往往叫了半天,無人理會。有一種帶有小孩的,自己沒討得著,就叫小孩跟了人家走。這種小孩都不過四五歲,連走路都走不穩,卻因要追趕行人,不得不舍盡氣力,倒倒歪歪地快跑,一面喘氣跑著,一面“舍一個錢吧,舍一個錢吧!”地嘀噥著,一面還要作揖,打恭,到了相當的時候,又還要趕攔上去,跪下,磕一個響頭。這種煩重工作的結果,十回有九回是苦窘著小臉空手而回。因為等他磕過頭爬起來時,那行人已經早在遠遠的前頭,再也追趕不上了。
這樣的一種不景氣的情形,說是能有那么多的收入,說是可以依此為業,變成小康人家,想起來未免離奇不經。我把這話問我的朋友,朋友道:
“那一點不假。這是真正的乞丐,那說的都是‘丐官’;我叫他們‘丐官’,等一回你就明白的。今天晚上你好歹別回去了,半夜咱們起來,看香客上山,那時候你會看見許多有趣的把戲。”
朋友這樣說著,其時正有一個清秀的青年人在我們前面慢慢走著。朋友指著這人低聲說:
“你看看這人像個干什么的?”
我一邊注意這人,一邊趕了幾步,走到他前頭。這人大約二十四五歲。西洋頭,蒼白清秀的臉,穿一件時髦的青灰色新棉袍,黑絲絨鞋子,一只又白又瘦的手上夾著一支香煙,口唇里悠閑地吹著哨子,看樣子竟像本地一位少爺公子或小闆之類。
這時已經過了玉皇閣,盤道兩旁開始有了人家。石頭壘起的墻(本地建筑,多以石壘墻,俗諺:“泰安有三寶,石頭壘墻墻不倒……”),茅草屋頂,——也有蓋瓦的,——雖然樸素,但看去很是整齊。家家門框上都貼了新的春聯,紅紅綠綠好不熱鬧!那蒼白清癯的青年漢子就走到一個高門階的門前,推開兩扇新油漆的黑大門,走了進去。
朋友道:“這才是你剛才說的乾隆皇帝封了的丐家。你看看吧,像不像乞丐?不像吧?可是他們的祖宗以至他們自己,除了乞錢而外什么事也沒干過。他們就一直安逸舒服地寄生在那些傻瓜身上的。”
左邊連著一排屋子都是店鋪的派頭,敞著三間門面,里邊滿墻滿壁都掛著些大大小小的元寶紙錠,不用說,也是備辦了賣給那些敬香的傻瓜的。其中一家店堂里坐著兩個婦人,一個年老的,團面白肉,滿身福相;一個年輕的抱著一個小孩,穿著都很不錯。門口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不但白皮細肉,體面干凈,而且旗袍皮底鞋,簡直是本地十分摩登的了。這姑娘站在那里,和一個男子說笑。男子三十多歲。躺在一把番布椅上,兩腿高高地架著大腿,手里拿著一本“一折書”本的《施公案》在看。朋友告訴我,剛才蒼白清瘦的青年就是這人家的。這是店鋪,那是住宅。“說了你不相信!”朋友說,這人家有一頃多地,簡直是家富戶,說是小康之家,還小看了他們!
這一路之上,都有男女香客下來。女的都穿著大袖大擺的衣裳,紅綠棉紗帶扎著褲筒,頭上挺著一撅“平三髻”,下面一雙零仃的小腳,用后跟點著地,一步一個踉蹌。看樣子已經疲乏得不能支持。男的就是在城里看見的那種灰黑色的人,一手拿著龍頭木拐,一手挽著衣裳,也已經走得倒倒歪歪,看去兩腿似乎有千鈞的分量了。
除了男女香客而外,還有三三兩兩倦游歸去的游客。游客和香客是迥乎不同的。這從外表上第一眼就可以分辨得出來。香客都黑皮粗衣,神情嚴肅得帶有苦痛成分,無論從那一點看顯然都是鄉下農人;游客則不然,洋鬼子,穿西服的摩登男女,穿綢著緞的白胖紳士,都坐著山轎,氣派自然不同;就是那種步行的,也都是小市民或學生之流,一路上談笑風生,縱然疲倦,但神情是愉快的。這分別,那些乞丐就十分清楚,他們猶如辨認兩種不同類的動物一般。對于那種黑衣黑肉的鄉下人,他們喊道:
“朝山進香的老爺太太呀,給我一個錢吧。各人修好各人的呀。……”
對于那些華洋紳商學各界的,則喊道:
“游山逛景的老爺太太呀,給我一個錢吧,可憐可憐我吧!……”
這個認識給我極大的興趣。我心里想:原來上泰山的人有兩種:一種目的是朝山進香,一種是游山逛景。朝山進香的都是農民,游山逛景的則屬華洋紳商學各界。我把這話告訴我的朋友,問他這是不是一個定則?
“原則上確是如此。但得有個注解:比如前數天×××和他二夫人來逛山,就在我住的廟里拜了菩薩,進了香。巨紳富商也間有來燒香的,但不只燒香,也帶有逛山的目的。他們燒香,無非是‘以資表率’的意思。像×××,我知道得最清楚,從前是個思想很新的人物,菩薩不但不信,而且曾經打毀過的。——目的純粹,專為朝山進香而來的確乎只有農民。”
這樣的隨口亂談著,不一回就到了朋友住的廟里。
這廟在盤道之側,規模很大,是順著盤道上山的第一處大廟。正殿之前有大廳,大廳之前有戲臺。左右兩邊則有敞大雅潔的院落和屋子。朋友住的是右邊高階臺上去的院子。
這院子高爽整潔,的確不壞。階臺之下一株夭矯婆娑的大古柏,據說是真正漢柏。院中有石桌,四邊圍以石凳,高大的柏樹兩株,梧桐,黃楊各一,正房四間,側屋三間。朋友和他的幾位教官朋友就分住了這個院子。房中窗明幾凈,家具應有盡有,都是借的廟里的。
那幾位教官先生都是見過面的,彼此都如多年老朋友一般,一點不拘束。勤務兵泡了新鮮“大方”,拿了白金龍出來,大家就圍著石桌坐下,喝茶抽煙,亂七八糟地談起來。
教官之中一位胖子,綽號哈代,一位瘦子,綽號勞瑞。瘦勞瑞語重心長的說道:
“他們這些莊稼漢呀,太可憐。飯吃不飽,不要緊;衣裳穿不暖,不要緊,菩薩是一定要信的。可了不得!瞧他們這些瘋狂勁兒!唉,我見了,我心里就難過!這都是國家的主人呵,國家主人胡涂昏聵得這樣子!開通民智,開通民智,一句話,還是要開通民智!”
“開通民智!叫誰去開通民智?”胖哈代嘻笑著反對道:“人家唯恐他們一朝不信崇菩薩呢!你沒聽說過嗎?宗教是補助法律所不及的。所謂社會秩序,就要這么著才維持得住呀。假如一天他們真的不信菩薩了,他們耐煩辛辛苦苦的替你種田種地?到那時候,比方說吧,你能舒舒服服的住在這樣好的地方過神仙日子?……”
瘦勞瑞一口茶沒喝完,就生氣似的搶白道:
“我舒舒服服的過神仙日子?老兄,你呢?你呢?你自己呢?”
這兩位先生不知是真情還是鬧著玩,說話老是不和氣,一開口就要互相找岔兒抬杠子。我的朋友不愿意聽他們這些大道理,另外提出一個問題道:
“真的,有一件事我老是想不明白。這樣雄渾偉大的一座五岳之尊,怎么倒是一個嬌嫩柔媚的娘兒們執管著?這個娘兒,所謂碧霞元君,到底出自何經何典?她的老爺是誰,是不是就是玉皇大帝?那么西王母和她又是什么關系?”
“中國的這些神話,向來只是傳說而已,那里有什么系統,任便一個王八蛋——比如說,和尚道士之類——信口來一個胡說八道,人家就拿來欺騙老百姓,蓋起都麗堂皇的廟宇來,塑起活龍活現的偶像來,把戲就都這么玩起來的。只是我不知道這些傻瓜蛋為什么死氣白臉信奉著?……”勞瑞先生說得臉上青筋直跳。
“嚇嚇,嚇嚇,”哈代先生笑道,“這個你就不知道。泰山娘娘,老奶奶,碧霞元君,你瞧她秀眉細眼的,騷勁兒滿身都是。原來她是個狐貍精,一個八千年的老騷狐!當初洪濛初開,如來佛在云彩里看見泰山氣派好,就想占領掌管;可巧這騷狐也正在打這個主意。兩下里爭執了起來,沒法解決。沒奈何跑到玉皇大帝跟前請求判斷。玉皇大帝說,你們倆誰先發現這座山,誰就是山主。如來佛說,我先發現;狐精說,我先發現。玉皇大帝說,口說無憑,你們拿證據來!兩個人同駕祥云,來到泰山。如來佛指著一座石巖說,這里面我放了一部佛經為記,就是證據,騷狐正中下懷,暗自好笑。玉皇大帝打開石巖,里面果然一部經書。因和狐貍說道:這樣,你該認輸了?狐貍道:玉皇公公,請你把經書拿開看看。玉皇拿開經書,下面卻是一雙纖小的紅繡鞋。可不是那騷狐的臭東西!因此如來佛認了輸,騷狐一扭一擺來掌管了泰山。——是這個來頭,千真萬確。”
這故事雖然平常。說的卻大有功夫。大家笑了一回,瘦勞瑞道:
“你這個屁那里撿得來的?”
“廟里當家的談給我聽的。千真萬確。——所以泰山上雖然也有和尚尼姑,但究竟還是道教的勢力范圍。你們看,王母池,老君堂,紅門宮,斗母宮,……那里有如來佛,觀世音的地盤?——就是這個來頭,千真萬確!”
這一個佯真扮假的說,那一個就裝模作樣的反駁,好像串演相聲的一般。我靜靜的聽著,一面把眼睛眺望前面。這院落,前面說過,是在幾重高階臺的上面,正殿屋脊,都低低俯伏在階臺之下。屋脊上,展開的是半個泰安城,閭閻撲地,萬家在望。東南西三面都是一望無涯的漠漠平疇,東一堆西一塊的綴著些七零八落的村莊。這時夕陽映照,淡青的原野抹上一層淺黃,各處村落繚繞著淡淡的炊煙。對面徂徠山泛了淡藍顏色,弄得變成瑞士風景照片的派頭。汶河彎彎曲曲,從那一頭繞過山后,又從這一頭鉆了出來。再遠處,是漠漠平原;更遠處,還是漠漠平原。漸漸入了縹緲虛無之間,似乎仍是平原。忽然前面幾塊晶瑩奪目的橙黃色東西,山也似的矗立著,旁邊襯護著幾抹紫紅顏色,分外鮮艷美麗。定睛細看,才知道那是云霞,已經不復是地面的東西了。
“你們這地方真不壞,”我打斷他們的話說:“杜甫的《望岳》詩,‘岱宗復如何,齊魯青未了’,不想這樣壯闊的境界,如今卻就在你們幾席之上。真是幾生修來的清福!”
我這樣酸溜溜的說著,站起來點上一支煙。勞瑞先生拉我走下臺階,要陪我到廟里各處看看走走。
一出那個耳門,看見兩個人捉迷藏似的隔著一道門在探頭探腦,探著了,互相扭了起來,嘻嘻哈哈,滾做一團。兩個人都是三四十歲的家伙。一個頭上梳著小髻,穿一件齊膝頭的長領棉襖,一個禿頭,卻是俗家打扮。他們在地上扭做一起,這一個探手到那一個腰里去掏,那一個怕嗝吱,笑得軟癱了,一件東西便被搶了去。原來他們是為一包“金磚牌”的煙卷,起了爭執。這么一把大年紀的家伙,鬧得如此天真有趣,真修煉到家,超凡入仙了!
“你不還了我,我放你!”梳小髻的一個嚷道。
“還你!還你一個蛋!”禿子嚇嚇地笑著說:“今天早上你偷我的香錢,你當我不知道!”
“狗操的!你的香錢?”嚷著就追了過去,追出了大門。
勞瑞先生告訴我,他們當家的上濟南開會去了,所以他們就胡鬧。這廟里大小道士以及打雜幫工的一共不下十余人,廟產很不小,香錢是不在乎的,當家的都不要,由著他們分贓,拿去吃煙喝酒,“跳墻頭”。他們自己也有章程:每天的香錢,上午歸誰收;下午又歸誰收;外面還有痘疹眼光娘娘,那兒的香錢又歸一個人收;香客丟錢時偶而有丟到地上的,就是小徒弟的外快。如此劃分,各不侵犯,比關卡稅局還要劃分得清楚。——這廟香火不盛,幾個香錢只可作他們煙酒之資。上面紅門宮,斗母宮的香火可了不得,一季下來,連小和尚小尼姑都弄個幾十塊。所以他們那邊分贓的法子也格外嚴密認真些。
走過正殿,從左邊一道門穿過去,那里一個大院子,五間敞大的正屋,派頭不小,像是官廳之類。東西兩面各有下房三間。下面院子拐角上,安置著一座大磨。其時正有一頭騾子,眼睛上罩了塊麻布,背著磨架在那里團團轉。管磨的是個三十多歲的矮子,皮肉焦黑,闊嘴塌鼻梁,丑得要不得。他把桶里水浸的棒子小米之類一瓢瓢舀了,添入磨里;一面忙著又把磨出來的漿糊似的東西刮入一只缽里。騾子在他后面追,他就套著騾子的腳步走。添好一瓢,刮好一次,個空跳出騾子走的那圓圈,舀了一瓢棒子小米,重新再跳進去,繼續跟著騾子打轉轉。這樣工作著,人是和騾子一樣,不看別處,不作聲,只沉著丑臉子,打轉轉。
磨子那兒一道破門,通另一個荒院。那里面一個大豬圈,一群雞。門階上坐著一個老頭子,身邊靠著一根龍頭木拐,一只小褡褳,黑衣黑肉,卻是個香客。他在咬著手里一塊煎餅,挺著兩只昏花老眼看騾子打轉轉。咀嚼著,不作聲。
我和勞瑞先生看了好一回。他告訴我,這么出來的東西就是做煎餅的。這漿糊似的東西磨好了,拿一只鏊子擺在地上,下面燒起火,把漿糊一瓢瓢舀到鏊子上,就結成薄塊,一瓢糊,一張餅。在山東西部這一帶,普通農家都以這種煎餅為正餐,據說比窩窩頭好吃,而且非常便于攜帶,保存。農人早上起來下地,帶幾張煎餅在身,整天可以不用回家,工人上工,也帶這煎餅;寒苦人家子弟上學,也帶這煎餅;做買賣的小販子,趕牲口的,出門行遠路,一去十天半個月,也是帶了煎餅去,歇店時候不用花火食錢。
“你會攤煎餅嗎?”勞瑞先生問那個丑長工說。
“會。”
“攤煎餅可不容易。火頭不到,結不起來;旺了,就要燒焦。是不是?”
“……”那板著的丑臉子笑一笑,隨即板還原,回復一副苦相。
“你在這里幫了幾年工了?”
“兩年。”
“喂豬,喂雞,攤煎餅,還做些什么事?下地不下地?”
“下地。”
“地陰子里那些盆花是不是你經管?”
點點頭。
“打掃呢?”
點點頭。
“出毛坑呢?燒茶燒水呢?料理牲口自然也是的嘍?”
點點頭。
“可了不得,——當家的給你多大工錢?”
“十八塊。”伸一只手比著說。
“一個月?”
“一年。一年。十二個月。”伸一只手比著說。
“十八塊錢一年?”勞瑞先生像個呆子似的驚叫起來,“他媽的!你瞧。”
那一個不做聲,依舊跟著騾子跑圈兒。
“你家里還有些什么人?——那是你誰?”勞瑞先生指著那香客老頭子說。
“是俺爹。”
“來進香?……就順便進來看看你?……”
“……”
勞瑞先生傻里八氣的,把這些話問個沒了時。直問到勤務兵來找我們吃晚飯才罷休。
吃過晚飯,又圍著石凳喝茶抽煙,胡扯了幾個鐘點才睡覺。蒙眬之間,朋友把我叫醒。我摸出表看看,不到十二點。隔墻盤道上隱約有人聲,又聽見一個兩個的鞭爆響,遠處有狗子叫,七零八落的。朋友說:“香客快上來了!咱們出去看去。”
哈代先生被我們吵醒,也起了身,要和我們一起去湊熱鬧。三個人同出來,廟門已經大開。白天擺在正殿旁邊的一個靈官菩薩,此時連同龕子搬了出來,安放在擺在門口路當中的一張方桌上。桌上一盞豆油風燈,一只破磬,中間設有茶葉果子之類供品。那靈官圓睜眼睛,張嘴露舌,紅胡子直拖到胸口,手拿一根鋼鞭,端的威武。一個道士衣冠端正,眼目惺忪的坐在一條板凳上,不住打呵欠。
“香客快上來了嗎?”
“就來了!就來了!”
據說,這道士是當家的胞弟。這廟里香火不旺,惟獨這座臨時擺設出來的靈官菩薩跟前,因為當著要路,卻是個極肥的肥缺。這肥缺別的道士沾不上,當家的放了他的令弟來承乏。每夜收入,大有可觀。我看這道士,溫文爾雅,果然很有身份的樣子,不像白天搶煙卷的那兩個家伙的下流相。
在這里站了一回,闃無人聲。哈代先生不耐煩,提議往下走,去迎頭攔看香客上山。往下走了一段。路旁所謂丐官家,都已開了門,點著燈火,婦人都已出了馬,各占據一個要隘,帶著孩子,拿著乞盤,火把,一切準備妥貼。所謂要隘,都是他們臨時安排的:有的用一條或兩條板凳,橫著攔住路口,僅僅留下一人過身的空當,乞盤就放在這空當處;有的則是用石頭壘成一段或兩段障礙物,橫攔去路,自己盤坐著,當著那空口。這些婦人,有年輕的,有年老的,都化了裝:穿著破衣服,不是白天看見的那種整潔樣子了。但是也有化裝得很馬虎的,往往破衣服下面露出的是粉紅色新洋襪,新鞋子,鮮明潔凈的印花布褲子。
還有一些男子,在路旁擺七個大石頭,每一個石頭上擺一盞豆油風燈,意思想是替香客照路,但也擺著乞盤;一路上有小廟,像南邊鄉間的土地廟,里面卻是靈官菩薩。也點了燈,有人守著。
在這些人里面,白天看見的那些殘廢乞丐,卻一個也找不著了。
我們慢慢的走下來,那些婦人看見,都忸怩著藏起臉來,有的竟連忙躲避到黑暗處。哈代先生有意找她們談話,無人肯理睬。直走到一棵大樹下面,那兒一個老婆婆,當著路口坐著,旁邊還睡了一個小孩。哈代先生說:
“老太太,你辛苦呵!”
“不辛苦,哈哈哈!”那婆婆不好意思的笑起來:“先生,你別見笑,我們這里就是這規矩。”
看見這老婆婆是個開通的,我們站住了。老婆婆客氣之至,拖了一條凳子請我們坐下。那睡在地上的孩子也醒了,從被窩里探出頭來,皺著眼皮張看。
“這是你孫子嗎?好福氣呵。”
“是俺小孫子,哈哈哈。”一邊押一押那孩子的被頭,笑著說:“冷不冷?你好好睡罷,哈哈哈。”
“一夜討得多少錢?”
“哈哈哈,沒多少意思呵。不過五吊六吊的,好的時候也上過十吊。沒多少意思呵,哈哈哈哈。”
“幾位令郎,你老人家?”
“三個,三個。”
“好福氣呵!……家里有地嗎?”
“幾畝地。哈哈哈,幾畝不好的地。橫豎夠吃的。哈哈哈。”
這時四野里一片昏黑,只有這條盤道上亮著些紅的火光,東搖西幌,此暗彼明。一回兒工夫,西邊一團漆黑里忽然鉆出幾點火,那火點子越來越多,像是從一片樹林里繞出來的,漸漸成了一條長串。接著狗子叫了,遠處涌起一片婦人的叫嚷聲。老婆婆也忙了起來,把身邊一把高粱稈點上火,瞪著眼等著。從被里小孩子鉆出半段身肢,——卻是個赤膊。
“奶奶,來了吧?……”
“不忙,不忙。小心招了涼。”老婆婆慌忙把他重新塞進被窩。
靜寂的空氣頓時熱鬧了起來。
那串火光越幌越近,婦人的叫嚷聲低下一批,又涌起一批。等到前面近處也尖溜溜響起一片聲的叫嚷,那串火光里已經隱隱約約的顯出一些人影和零亂的腳步了。
老婆婆咳了幾聲,掃清一下喉嚨,不好意思的望一望我們,伸長著脖子向前張看著。直到那一長串人影響著一個一個的銅子落入乞盤里,通過了前面一道道嚷聲鼎沸的關隘,到了近處約摸一二丈的地方,她才用一種出乎我們意外的最敏捷的手法抱起了她那個赤身露體的孫兒,放到自己懷里,用衣裳掩蓋著,同時放開洪亮的聲音,唱了起來:
“燒的是平安香呵,舍一個如意錢。看你五谷裝滿倉呵,添子又添孫。……舍下一個錢呵,各人修好各人的呵!舍的快發的快,舍得多發的多呵。老奶奶看在眼里的呵!……”
當她這樣唱著的時候,那個行列已經到了跟前。她的孫兒自動的從她懷里鉆出來,跪到地上,雙手拱在胸口,一上一下的動著,牙齒發顫,清涕直流。
那批香客正就白天所見的一樣,有老有少,龍頭木拐,小褡褳,手里各秉一枝香,低著頭,神氣嚴肅得帶著苦痛成分,一步挨一步的從障礙物中間留好的缺口處走過去。每走過三個五個,總有一兩個從褡褳里摸出銅子,丟到老婆婆的乞盤里。有時也有攤開手心,或是拍拍褡褳,表示錢已經完了的,那老婆婆就有一種權利伸手去掏查他的褡褳;查看了,實在是沒有,才放他過去。如果這樣子的香客一連有這么五六七八個,那這個老婆婆就著了慌,一邊咒罵似的狠聲嚷著,“你是行好的呵!你是行好的呵!”一邊有權利去扭住一個香客的衣裳,不讓過去,直到別人代給了錢,才放他走。
這一批香客過完,等這么三五分鐘,又上來一批。一回兒,又是一批。老婆婆一回兒把孫兒塞進被窩里,把火把用石頭壓死;一回兒又把孫兒抱出來,把火把搖亮。間歇地忙著,弄得氣喘汗流。一回功夫,看看那乞盤里已經琳瑯滿目了。
“奶,”那孫兒鉆進被窩,探出頭來抖顫著說:“今晚上要的錢都是俺的。”
“是哩,是哩。都是你的,都是俺小寶的。哈哈哈哈。”說著,笑望了我們。
“老太太,”哈代先生說,“你這錢該當給你小寶寶,他比你老人家還辛苦。好好給他做幾件新衣穿,給他留著娶個漂亮媳婦兒。”
“是哩,是哩!哈哈哈哈。”
這時東南西三面一片昏黑的原野里都不斷的有一長串一長串的火光出現。上來的香客二十個一隊;三十個一組,過去一批,又來一批,漸漸越來越涌。老婆婆大有應接不暇之勢了。
盤路上前前后后搖幌著一片火把,婦人的叫嚷聲震徹四野,山鳴谷應。……
我們三個混在一批香客的隊里循路回去。這回去,可不像下來時那么容易,每走這么丈把路,就是一個關,一個婦人把守著,叫嚷不已。我不知道有這個情形,出來時竟沒帶一個銅子,過一道關,就被窘一次,不時有手來掏我腰包,扯我的衣裳,我只好暗暗叫苦。哈代先生卻滿不在乎大搖大擺的跟著香客后面走。
忽然一個人扭住了我!按照剛才的經驗,只要擺一下身肢就可以脫逃的。這次可不行。我被那人扭出了行列,弄得無可措手。我停睛一看,那人披著一件破衣,白皮細肉,一把粗辮子,不是別人,就是我白天看見的那個體面干凈,衣飾摩登的十七八歲的姑娘。在此惶恐狼狽之中,我聽得哈代先生呵呵大笑了起來。
“那不是香客呵!那不是香客呵!那是上面廟里的先生呵!”一個男人遠遠的站在門上嚷著。
我看那男人,也是見過的,正是白天在路上遇見,一塊上來的那個蒼白清癯的青年小伙子。
說時遲,那時快。那姑娘給提醒了,羞得要不得,使勁把我一推,我就像一只兔子似的竄到黑暗里去了。
脫了險以后,我反對再混在香客隊里去,免得受這些無妄之災。哈代先生一路把我取笑著,一直到了廟里。
廟門口那位守著靈官的二當家的道士,已經不是剛才那種溫文爾雅的樣子。他一手握著敲磬的木棰,衣袖捋到臂膊上,敲一回磬,嚷一回,唾沫四濺,臉紅耳赤:
“開路第一盤,上山第一關,這是靈官爺爺啦!你們拜靈官爺爺啦!替老奶奶報信的啦!靈官爺爺不報信,老奶奶不知道呵!開路第一盤呵!你們都要拜呵!……”
那些香客踉蹌的走過來,都馴順地跪下,磕頭,丟錢。有一些不拜的,拜了沒丟銅子的,道士就用條凳攔住他,不許過去,如此這般,——又要嚷,又要敲磬,又要忙著攔阻不丟錢的香客,——工作竟是十分繁重。因此忙得他臉紅耳赤,丟了他溫文爾雅的身份。可是看看他那扁盤里,已經滿滿的半扁盤銅子,比起下面那些沒菩薩頑的,到底不同了。
回到朋友房里,已經快三點了。遠處近處的叫嚷聲,敲磬聲,一直鬧到天明。
如果說《黃昏》是吳組緗散文的成名作,那么《泰山風光》則公認是他的代表作。
吳組緗曾說過:“什么是小說的中心?我個人以為就是描寫人物。……沒有人,就無所謂時代與社會;沒有寫出人物,嚴格地說,也就不成其為小說。”事實上不只是小說,他的散文寫的也都是人物,就如《泰山風光》。在這部作品中,作者沒有把筆力放在對泰山風光的描寫上,而是循著游泰山的行蹤,圍繞著香客們朝拜泰山這一線索,通過對許多場面和人物的描寫,讓讀者看到了舊社會離奇古怪的人生世態的風俗,看到了人間的辛酸與丑惡,看到了所謂“鄉下人”的精神與物質上雙重受難的社會眾生相。
在這篇散文中,作者運用凝練且傳神的白描手法,刻畫了一群灰黑色的人:“干枯的瘦黑的臉,敝舊的深色的棉衣。……他們的眼眶深陷,放著板滯呆板的黯光;臉是板著的,嚴肅而又馴善。……他們也不笑,也不說話,除非在貨攤上買東西論價的時候。”用語不多,卻盡畫出了人的呆鈍與木然。
那么,什么導致了所謂“鄉下人”的呆鈍與木然?在岱廟前,我們也許能找到根源:所謂的崇善社宣講團在宣傳著“大難將臨、善者得福、萬善同歸”的思想。而那些灰黑色的人,“都一個個挺著脖子,聚精會神。有的獨自點著頭;有的楞著兩只鈍滯的眼睛,無不深深受著感動,五體投地的悅服”。作者純粹的敘述與描寫,卻令讀者眼前浮起《藥》中那些“伸長了頸項看殺人的一堆人”,寫出了人物的神態,更寫出了舊的社會制度、封建迷信對人們精神上的奴役和愚弄。而“封建迷信”在那些“鄉下人”身上卻是根深蒂固的。所以即使沒錢,也要買那些“給人一種渾身覺得痛楚的強烈激刺”的諸如“富貴有余”的畫;即使再貧困,也要朝拜泰山,用他們的血汗錢去養活一批寄生蟲,而那些寄生蟲卻比他們逍遙自在。
對人物的刻畫,除了外貌、動作、神態描寫之外,在文中作者更主要的是運用對比手法。所以,作者便用對比手法又引出了那些逍遙自在的“丐官”。男的“西洋頭,蒼白清秀的臉,穿一件時髦的青灰色新棉袍,黑絲絨鞋子,一只又白又瘦的手上夾著一支香煙,口唇里悠閑地吹著哨子”。女的“團面白肉,滿身福相”,作者寥寥數筆的描寫,活畫出那些不勞而獲的“丐官”的形象。“行乞”是可恥的,但是他們卻舒適享受著,甚至半夜三更裝扮成乞丐!
其實,無論“鄉下人”亦或是“丐官”,他們都受盡了舊的社會制度的摧殘,他們的精神狀態是麻木的、鈍滯的。而在泰山上,真正形成對比的是那些游客與香客:“香客都黑皮粗衣,神情嚴肅的帶有苦痛成分……顯然是鄉下農人。游客則不然,洋鬼子,穿西服的摩登男女,……氣派自然不同;……神情是愉快的。”“朝山進香的都是農民,游山逛景的則屬華洋紳商學各界。”“巨紳富商即使有燒香,無非是‘以資表率’”。這些人不信菩薩,卻讓農民深信著,深信到“麻木、鈍滯”,于是有了所謂的“崇善社宣講團”。只有這樣,他們才能維持著太太平平的社會秩序,才能舒舒服服的過著“游山逛景”的生活。
不同階級之間有著巨大的差別,而在同一階級中也存在著不小的差別。以乞錢為職業的人中,就有“乞丐”與“丐官”之分。瞎眼的、沒腳的以及帶小孩的乞丐,無人理會,十分不景氣;那些“丐官”卻有家、有店,十分喜氣。而在夜晚很能賺錢的“行乞”工作中,工作人員卻只是那些“十分富足的丐官”,那些“殘廢乞丐,一個也找不著”。弱肉強食嗎?麻木了的社會下層人民,無力更無心對這個社會有所反抗,剩下的只能是蠶食自己的同類!
對比手法不只是運用在不同人物身上,還表現在同一人物身上的前后對比中。這在對討錢老婆婆的描寫中,尤為精彩:香客沒過來時,她心疼孫子,怕他凍著,“不忙,不忙。小心招了涼”。可香客一到,她便“用一種出乎我們意外的最敏捷的手法抱起了她那個赤身露體的孫兒,放到自己懷里,用衣裳掩蓋著,同時放開洪亮的聲音,唱了起來”。為了錢,不惜讓孫子受罪來換錢,這樣變態的奶奶也許只有在這樣的社會制度下才會有。
這篇散文中還有豐富生動的細節描寫。文中有一段對店鋪和貨攤的描寫:“排著一些門面低矮狹淺的古老店鋪,店鋪大都是京廣洋貨鋪,書籍紙張鋪,圖章鋪,雜貨鋪……貨攤子都擺在店鋪的門口……攤種類不同,要都以小孩玩具為主……”淡淡的敘述中,讀者卻能看到一類精神極其匱乏,物質極其有限的人。而正是這類人,使“岱廟里一片鑼聲、鼓聲、喧嚷聲。灰土飛舞”。他們在接受著進一步“麻木、呆鈍”的教育。而這種呆鈍與麻木,這種舊的社會制度對人精神上的摧殘甚至已波及到了國家未來的希望——兒童身上。令人感到悲憤與震驚。長此下去國將不國!文中,小孩在等待香客的到來時“從被窩里探出頭來,皺著眼皮張看”,還問“奶奶,來了吧?”香客到了,為了討錢,他“自動地從她懷里鉆出來,跪到地上,雙手拱在胸口,一上一下的動著,牙齒發顫,清涕直流”。等最后,還不忘說,“奶,今晚上要的錢都是俺的。”作者正是通過這一細節,將一個以乞為樂,喪失了善良純潔心靈與羞恥感的孩子栩栩如生地擺在了讀者面前。
無論細節描寫還是對比手法的運用,我們都能看到一幅“荒誕、麻木、呆鈍”了的人文景觀。
與此同時,雖然,在文中作者沒有著力于對泰山風光的描寫,但我們還是可以從寥寥數語中,看到一幅自然景觀。如那一條“古舊的大街,平常給我的印象就是灰黑色。現堆上這些灰黑色的人——灰黑色的皮肉,灰黑色的衣著,灰黑色的神情……”其實,這是一段環境描寫,而這樣的環境令人強烈地感受到一種壓抑,正如街上的那一群人。“物隨景動,景隨人移”,自然環境與人文景觀很好的融合在一起,烘托出了那一種呆滯,難怪作者都會說:“我忽然覺得連空氣陽光都變成灰黑色了。”
而文中僅有的一段泰山風光的描寫:“夕陽映照,淡青的原野抹上一層淺黃,各處村落繚繞著淡淡的炊煙。對面徂徠山泛了淡藍色……再遠處,是漠漠平原;更遠處,還是漠漠平原。”“五岳之尊”的泰山在這里沒有鮮亮,沒有生氣,只是一份淡色。那是因為泰山上的人只有麻木,只有沉沉死氣。所以即使能有一份活力妝扮泰山,那也只能是云霞,“幾抹紫紅顏色,分外鮮艷美麗”,但“已經不復是地面的東西了”。這里,又一次將兩種景融合在一起,升華了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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