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夢·林燿德·流變》全文與讀后感賞析
1。 蟄伏
疊紀、三疊紀、侏羅紀、白堊紀……海洋和大地在億萬年間分合推擠,不知花費了幾百萬年才從海底爬上岸的動物一一陷落在瞬間裂開的深淵。
那是人類無法以愛和恨抵達的太古鴻濛。
那是感性的禁區,沒有人進入過恐龍的夢境;而銅的夢境,連最聰明的恐龍也拿不到通行證。銅元素安謐地蟄伏在地球之中,聆聽滄龍和蛇頸龍斗爭時拍擊海水的凄厲音響,聆聽腕龍家族狂奔通過曠野的恐怖震動。
2。 結晶
兩億兩千多萬年前地球就已經出現了恐龍,那是地球上最巨大的史前動物,他們在六千五百萬年前謎一般滅絕。直到今天為止,仍然沒有誰能夠確認活生生的恐龍應該長成什么樣子。所有的恐龍都是披滿著甲胄一般的皮革嗎?他們身上是否擁有某些蜥蜴那種詭異鮮辣的彩色斑紋?甚至,他們可能遠在始祖鳥出現以前就長滿絢麗的羽毛嗎?就連恐龍究竟是恒溫動物還是冷血動物至今也都還是個疑問。
在當代,沒有任何生物目睹活生生的恐龍,也沒有任何生物看過他們的血肉。地球就像是做了一場夢,醒了以后忘記了夢的顏色、夢的血肉,剩下的是失去顏色和血肉的巨大殘骸。龍族的化石是夢的證據,卻不是夢的本身,誰能讓他們回復到已經不存在的記憶中呢?
人類用自己的夢去重建地球遺失的夢。畫冊上一只只工筆彩繪的龐大爬蟲,銀幕上互相追逐、彼此撕裂肌膚的古代怪物,那些生動的幻影終有一日成為人類本身命運的預告:也許,恐龍帝國的崩潰根本只是一則寓言,恰好做為現實人間的投影罷了。
人類發現并且證實了恐龍曾經主宰世界一億五千多萬年只是最近一個多世紀的事情,而人類發現銅以及銅的功能則是數十倍于此的史前時代。早在恐龍沒有出現的洪荒紀元,銅已經埋伏在地球中不知多少歲月了,其實,他是地球與生俱來的一部分。
他是人類自古已知的元素:原子序29,原子量63。546,在攝氏1083度時開始熔解,到達2595度時開始沸騰。這種充滿光澤的紅色金屬,具備良好的延展性,便宜,適合用來鑄幣,幾乎無所不在;他是地球永不褪色的夢原素。
暴露在潮濕的空氣中,銅逐漸氧化為綠色的銅體,比較嚴肅的稱呼是“齡式碳酸銅”,一旦生物吃下了就會中毒、虛脫而死的美麗化合物。
銅如果和硫化合就會形成銅藍,呈現出幻想般的六萬雙錐體金屬結晶,猶如冰藏的焰苗,在地殼和巖層中以薄板狀蟄伏著,有些時候則覆蓋在活火山的表面,記憶著上一次爆發時的驚駭。銅藍的色澤不是真正的藍色,而是一種“流動的琉璃色”,自青黑過渡到靛青,或者夾帶著條痕式的鉛灰,或者轉化為光滑的漆黑色。
自潛藏的礦脈來到地球的表面,無論借諸火山之口或者人類的雙掌,銅從不裸身,他總要和各種元素結合為各種彩色的物質,直到他與人類的腦和心也化合為一。從古代的銅器到現代化的導線和電鑄版,像他記錄著火山的身世一般。忠實而堅硬地記錄著人類的夢。
3。 分身
也許地球上所有的銅原子都是同一個整體(可稱為“大銅”)分裂而出的分身。沒有性別,沒有愛情,但是他們也有他們自己存在的法則。
4。 詛咒
人類最初制作的銅器,包括了狩獵刀。人狩獵野獸也彼此狩獵。人與人互相狩獵名之曰“戰斗”,涉及人群與人群之間的則叫做“戰爭”。結果通常是戰勝的一方取得另一方的奴隸、女人與土地。
最早使用銅制武器的是蚩尤。《云笈七籤》卷一百記載著蚩尤他“兄弟八十人,并獸身人語,銅頭鐵額。”簡單地說,這則記載指出,中國的先住民之中,大陸南方的部落首先使用了銅制的頭盔。這是傳說,傳說是一種比史學家看得更清晰、更準確的謠言,用來記憶那些無根據也無線索的真相。
人類的戰爭使得銅的鋒刃舔舐了血液的滋味,雖然古代的青銅寶刀來不及和鋼刀交鋒就已經被鐵制的兵器取代了,但是那些煉刀鍛劍的神秘傳說本來就令嗜血的人類感動莫名。例如刀匠將自己的血肉混融進高熱的爐腔,把自己靈魂的意志貫徹在銅合金的分子結構中。
那畢竟是玩刀人強加于銅的意志。銅本身逐漸產生了類似人類的思考;他逐漸和人類不可剝離、成為“人”的記錄者,是以鼎的出現做為臨界點。
沸騰的銅、錫、鉛合金在一定比例下構成了青銅器的配方,一旦傾倒到“陶范”中,就會形成設計者心目中的器物。銅的性格因為錫與鉛的加入而默默改造了,他的熔點降低而冷卻后的硬度增加。沸騰后的冷靜使他成為一個厚重的鼎,在合金形式的鎖扣下,鼎身周圍凝塑出各式各樣的圖象,饕餮的臉孔、鳳凰的姿勢、龍虎的紋身、魚獸的混種、牛羊的肢體……幻覺的、寫實的、神話的或者生活的,人類世界所創造出來的奇異圖繪浮露在鼎身上,各種圖騰以一定的秩序排列著,構成一個無言的小宇宙。
從這一刻起,銅鼎中的銅原子不再是大自然中單純靜默的銅元素了,他已經和人類的世界混合為一,在無言的形體中寓藏了人世的狂烈喧囂。當一個部族敗亡之后,銅鼎便背起他們的歷史,忍辱負重,隱身在廢墟的瓦礫中,或者終究站立在另一個種族用以自豪的博物館櫥窗中,恒久展示他身上迷濛的圖騰。即使銅鼎被熔解,銅原子也無法再回到鮮亮無知、充滿真趣的礦物世界,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流動在人的世界中,漂流在欲念的海洋上,變化成各種形狀,和不同的元素結合,終究布滿地球,參與了“巨大的人類垃圾”的終極狀態。
紀元前三世紀,一座高達三十四公尺的阿波羅銅像在一連串強震和兵燹之后倒塌在愛琴海中的羅得斯城。這些曾經結合成巨大太陽神雄姿的銅塊,在一千年后被穿上白袍的阿拉伯侵略者賣給了猶太商人,這樁交易動用了一千匹駱駝才將巨大的廢銅塊一一運走。直到今天,那座阿波羅像上的銅質仍然流離在人間的不同角落,變成數以億萬計的分身,寄藏在各種銅幣、銅壺、銅罐之中,甚至,悄悄地潛入了一束橫亙城市地底的電纜中。
銅的命運已經被人類詛咒。
5。 象征
當有智慧的碳水化合物發現了自身的脆弱時,習慣用無機的金屬來比喻那些他們難以割舍的事物,或者用來強化他們的精神弱點。金石象征友誼;鋼象征意志;而銅呢?也許有延展性又能夠和各種元素化合出瑰麗色系的銅,更趨近易于變質的愛情?
6。 鏡面
春秋時代的鉛鏡質樸而輕巧,到了兩漢逐漸發展為華妍而厚重的形態。在大清帝國時代引入玻璃鏡以前,不論是狗屠之輩還是理學大師,想要清晰地認識自己的臉孔,總得攬銅自照。磨光的鏡面顯現不同的臉孔,自無怨的青春到死前的訣別,自現在此刻到無數此刻構成的過去,自一個世代接續另一個世代,自一個家族轉移到另一個家族,真正逐漸老去的只是背面的鏡鈕和紋飾。
在同一枚銅鏡的正反兩面,顯現了兩種相背的時間觀念。光滑的鏡面只能反映人們的臉孔而沒有自己的臉孔,所以時間對鏡面是沒有意義的:布滿紋飾的鏡背不能反映人們的臉孔卻擁有獨特的面相,因此他也被光陰所烙印。
鉛壺滴漏曾經斷斷續續滴過遙遠的古代,幽幽醒來的鏡前人撫摸自己滄桑的顏面低吟:“銅壺漏斷夢初覺,寶馬塵高人未知。”在歷史上最黑暗的一個夜晚,當滴漏也不能說服時間繼續前進的不眠之夜,自傷的詩人像是鏡面一般反映出生命的空洞。
不論是弦紋、云雷紋、渦紋、繩紋或者環帶紋,或者那些帶著邪氣的蟠虺與魚龍,鏡背上的銅雕被感傷的指紋浸染侵蝕,飄逝的慘綠青春正悄悄凝結成紋路間的銅銹。
7。 時間
銅,原本是不懂得何謂時間的。但是,做過夢的銅,都會跌入時間的陷阱。
8。 銅山
古代的某一夜,漢朝一個偉大的皇帝夢見自己登天不成,有個黃頭郎推他一把,總算把他推上了天頂。夢中的皇帝回頭瞥見黃頭郎的后衣破了洞,醒來以后他總是惦記著那個奇怪的夢。不久,皇帝閑步到一座四面環水的看臺上,看見一個船夫后衣破了個洞,他想,也許這個船夫就是上天指派來幫助我的賢人。于是他便召來船夫,給他高官厚祿;又派相士為船夫看命。相士說:“這位先生會因貧餓而死。”
皇帝說:“只要我高興,誰又餓得了他。”
于是皇帝將一座銅山賜給了這位無功受祿的船夫。
擁有銅山的船夫終究餓死了,因為他得罪了太子,恰巧太子又非常順利地繼承了皇位。
據說那個皇帝就是漢文帝,而那名船夫叫做鄧通。這個故事很無聊,但也很寫實。鄧通靠他的銅山也無法違逆他的命數。而銅山也有自己的運勢,否則就不會出現“銅山西崩,洛鐘東應”的說法了,究竟銅山也有崩毀和礦廢之日。
三年五年都無所謂,鄧通總算是個響亮過的名字,一步登天的人其實是他而不是皇帝。鄧通在放棄船夫生涯后就不曾真正的活過——不曾真正生活在現實之中,他只能活在皇帝的夢中,他是進入別人的夢以后,再也走不出迷宮的那個人。
9。 銅夢
一塊廢棄的銅片說:“我夢見我變成了一個人,這個人想利用銅來延續他的存在。”
10。 流變
一塊廢棄的銅片,在飄流人間數千年之后,又被投擲在高溫的熔爐里重新提煉,洗浴身上所有的雜質。他重新融入精純的銅漿之中,和所有的同伴化為新的整體。
他曾經在銅山中和其他元素結縭為幻美的結晶,曾經被融鑄為瓊古時代的巨鼎,曾經是皇帝花苑中佇立臺閣上的銅鳥,曾經被壓縮為打印上年號與幣值的制錢,曾經被僧人牢牢釘死在山門上成為銜住門環的獅頭環扣,他又化身為擾人的滴漏、夜夜震動易碎的詩人心房。那些記憶滲透在他的夢中,而沸騰的鍋爐正將一切的意識都煮成氤氳的蒸氣。
當他清醒過來,已經成為一具魁梧塑像的顏面,迎著晨曦,他感受到清涼的南風。眼前是一座城市,一層層的樓房亂中有序地鋪展成巨大的扇形視野。到了正午,他被嬌縱的陽光曬得燙熱,煥發出強烈耀目的金屬色澤,車輛們都得繞著他臺座周圍的圓環緩緩通行。
塑像傲視的立姿成為市景的一部分,他不再是一群銅分子的凝聚體了。即使過去的歷史已經模糊得無法辨識,他卻毫不在意。
他開始相信自己是塑像人物的化身,他甚至頓悟到什么是寂寞。對于銅本身而言,寂寞是一種根本不存在的情緒,他也曾經蟄伏在看不見光的礦脈深處,地球自轉了幾十億年也不曾讓他如今一般觸發寂寞的念頭。接著,他慢慢相信自己擁有心靈,意識到自己正在無聲地意識著這個世界。從行人的眼光中,他看出了塑像人物和人民之間那種既熟悉又疏離的情感,他從人類眼光的變化體悟出崇高和敬畏之間的不同。崇高是一種無法用言詞超越、更談不上有任何可能被具體描述的心靈震撼;而敬畏,僅僅是一種避兇趨吉的禮儀。
他也開始意識到這座銅像似乎也寄藏了人類的夢,而且是許許多多哭嚎失聲的夢。他遁入塑像尊者的生命史里,體會這種身著戎裝,僵直地站在市區中央的困惑。
塑像人物生前最驕傲的手勢完全呈顯在臺座上方,塑像的臉龐上也鏤刻出一連串戰爭遺留下的鑿痕。
塑像人物本身的殘夢也入侵了清醒的銅材。
顏面上的銅,也開始目睹那個人過去的榮光,每當他舉起右拳向忠誠的子民們宣告祖國人民的使命時,無數人群如癡如狂地被那種神妙的手勢導引……
顏面上的銅,早已失去了光澤。他最后學到的情感是自憐。靈巧的鴿子在塑像的肩授和軍帽上漫無節制地排泄。隨著塑像的陳舊,路人不再有崇高的震撼,不再有敬畏的眼神,他們以鄙夷取代了禮贊;最后路人連鄙夷的心情都沒有,他們回報塑像的是無表情的冷漠。
在這座城市有史以來首度被侵略者攻陷的時候,銅像的眼睛流出了金屬結晶構成的淚痕;他仍然屹立著,直到這座城光復之后,才被自己的同胞推倒,送進陳舊老邁的煉銅廠。從每一個城市送來的、一式一樣的銅像如同巨大的棄尸,無禮地橫陳肢體,彼此壓擠,等待著分解,以及毀滅。
顏面上的銅塊再度被解放了,但是馬上又被模鑄成形,這次他被分割成幾百發尖銳閃亮的子彈。當他們以高速呼嘯著破空的穿入人體,一切多余的夢境都在血光中歸于寂滅。
林燿德的散文創作具有很強的實驗性和開拓性,他以文學語言處理知性的素材,把許多概念及名詞與文學本身作有機的整合,從科技文明、人類歷史、戰爭、科幻、性靈、自我等各種角度,揭示現代人類的真實面貌。在這篇《銅夢》中,作者托銅成文,筆思穿梭于地理、生物、化學、人類文明史等方面,各種術語和諧地融于文本中。如開篇四個地質名詞一下子就把他的語言風格呈現出來;但諸如此類的專業名詞一方面也給閱讀者帶來較高要求——若不理解“蟄伏”一節開首的地質名詞,便會以為恐龍的出現很突兀,文章前后沒有邏輯聯系;另一方面也精簡了行文,顯示了作者跳躍性的思維方式,寫作時興之所至,信筆拈來。然而,這篇散文并未因此而艱澀,卻有一股濃濃的詩意透過各樣各式的銅的夢境撲面而來,這些名詞更為詩意添加了一份玄秘。
《銅夢》的詩意不僅在于“銅夢”的夢幻色彩,還得益于各種意象的選擇:讓人心眩的七彩、背負人們思想讓人迷濛的厚鼎、交叉著兩種時間觀令人傷感的銅鏡、讓人敬畏復遭人漠視的銅像等等,都讓人于浮想聯翩中驚喜、喟嘆。古典的氤氳與現代的歧義相交織,意象處理上的內在詩性與解構手法帶來的多重主旨并行,幽幽銅夢像銅化合物的藍、綠色調可愛誘人而又神秘。意象是作者感性知性內涵重疊后在作品中的表現,它所承載的超過此物本身,具有延展性。“銅”不再是“鮮亮無知、充滿真趣”的元素,它因其化合性、實用性與人類發生無法割舍的關系,它是人類精神文明、物質文明、社會歷史發展的忠實見證物,是人類“夢”的證據。但它又涉入歷史,它的夢便是歷史。
銅在做夢,也曾經做過夢,夢的都是人類的歷史活動。但銅不斷被熔化、被賦予各種形狀,銅夢也一次次地被打碎歸于虛無。歷史被割斷,一切記憶都在現實的大熔爐中被“煮成氤氳的蒸氣”,揮發得無影無蹤。這是林燿德對歷史真實性的質疑,也是他對缺乏歷史縱深感的現實的潛隱批判。對歷史書寫的質疑是他對歷史的解構,解構又是以林燿德為代表的臺灣“都市文學”的共同傾向。他曾在《八十年代臺灣都市文學》一文中,明確宣告他們對一切神話及其模式“都表現出一種強烈的懷疑與反叛”。
《銅夢》對歷史真實性的解構是以寓言象征形式實現的。此處的“寓言”已不再是往昔短而理性的寓言故事。作者首先通過恐龍的失而無蹤的事實,展示了人的認知能力的有限,也許它正好是“現實人間的投影”罷了,表現出強烈的歷史虛假性及對人類命運的擔憂。而此后的銅夢就是在具體詮釋作者這一命題。銅“忠實而堅硬地記錄著人類的夢”,它自從走進人類的夢后便再也找不到諾索斯迷宮的出路。特別是它成為一尊都市符征——塑像后,它自覺地將自己的心靈融入塑像人物的心靈中,清醒的銅材再一次失去清醒。可它體悟到的是什么呢?寂寞、自憐。站在偌大的都市中,它的生命史被囿于銅像中,都市中人人都生活于“無表情的冷漠中”。它所代表的歷史不僅被人遺忘,它作為歷史的證據被模鑄成比人更冷酷的槍彈,歷史便在“高速呼嘯著破空的穿入人體”的快意和絕對的冷漠中歸于寂滅。作者一面敘說著銅的夢境,一面不斷地為銅賦形;一面書寫歷史,一面又質疑歷史書寫,表現了一種清醒的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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