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笑記·金克木》全文與讀后感賞析
人生下來就大哭,過些天又會開口笑。嬰兒自己不知道,這是哭,這是笑,是從大人的反應中知道效果的。于是哭笑不僅是發自內心,而且是有求于外,是含有預期得到效應的有意識的生理行為了。
開懷大笑,不知道為什么,兩人同時開口,無因無由無求無欲,這才難得。我有過這樣的笑,值得慶幸。
那是1966年夏秋之交,大學里如同開水鍋,熱鬧非凡。不知怎么也有冷清的時候,有的地方會忽然平靜無事,人都不知集中到什么地方去了。有一天,我正在和一些“牛鬼蛇神”搬運石頭,從屋邊揀起大小石塊放在筐內抬過一片開闊地,卸在當年洋人修的燕京大學圍墻下面。和我同抬一筐的是化學系的傅鷹教授。兩人不發一言,全心全意勞動。來回抬了幾趟,不知怎么,突然寂無人聲。在墻下卸完石頭,抬頭一看,只剩我們兩個人。其他人不知哪里去了。竟沒人給我們打招呼。我們也沒有抬頭看過周圍的人,只低頭勞動,入于人我兩忘的高級禪境。這時猛然發現如在荒原,只有兩個老頭,對著一堆石頭,一只筐,一根扁擔,一堵墻,一片空地。
不約而同,兩人迸發出一陣哈哈大笑。笑得極其開心,不知為什么,也想不到會笑出什么來。笑過了,誰也沒說話,拾起扁擔,抬起筐,照舊去搬運石頭。不過,這一陣笑后,輕松多了。不慌不忙,不緊不慢,石頭也不大不小,抬起來也不輕不重,緩步當車,自覺勞動,自然自在,自得其樂,什么化學公式佛教哲理全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這真是一生難得的一笑。開口大笑,不必說話,不用思想,超出了一切。是不是彼此別有會心?不一定。
傅鷹教授是從美國回來的,在“大躍進”中,科學研究也上馬大干。要他發表對千軍萬馬協同作戰研究科學的體會時,他背誦兩句唐詩:“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因此挨了一頓批判??墒呛孟衽c被批雙方都不知批的是什么,為什么批。有人問我。我說,古詩和大事同樣難懂。以不懂為妙。何必不懂裝懂?他的夫人也是化學教授。兩人都已故去了。既已安息,就不必多說話打擾他們了。
又一次大笑是在這以后不到一年。我一直堅持勞動,但是同勞動的人卻常常更換。有一天,留在空空一座大樓里勞動的只有三個人。我,教日文的劉振瀛和一位嫁給中國丈夫的日本女人,她取的中國姓是李。我們的任務是擦窗戶。我初見李時,她好像是二十歲上下的美麗活潑的小姑娘,此時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不知何時起她當了職員,也不知為什么陪我們一起勞動。這個女的,據說當學生時在戰后日本做過各種勞動,繼承戰時的“奉仕”(服務),不過是為自己生活不是為“圣戰”了。她會操持家務,所以比兩位老教授都“懂行”。她教我們怎么先用舊報紙,再用干布,然后用濕布,又重復用干布,從點到面擦玻璃。兩個老學生隨著她的示范倒也學得不慢。后來要站上窗臺去清除上層積垢,兩個老頭都面有難色。雖是二樓,摔下去也不是玩的。還是她,自告奮勇,一跳便站上去。我給她遞工具。窗子是開著的。她站得很堅定。我還是擔心不穩。不一會,任務完成,她一回身便往下跳。我出于本能,不自量力,伸手去保護。哪知她心里也不踏實,跳下時怕往外倒,竟向內側著,一見我伸手,轉身一躲,反而維持不住平衡,一下子靠到我的手臂上。我本是無心中舉臂,并未用力,也跟著一歪。幸而她不到三十歲,我也不過五十多,腳跟還站得穩,都沒跌倒。旁邊的劉出于意外嚇了一跳。三人定過神來,不由自主同聲哈哈一笑。我笑得最響。她也失去少女風度,張開大嘴。劉反而笑得莊嚴,不失留學日本時受的“喜怒不形于色”的磨練。這一陣笑聲在空蕩蕩的大樓里和著回聲仿佛突如其來的音樂,像有的交響樂的“曲終奏雅”,轟然巨響,真是難得。當然,這事除我們自己以外,誰也不知道。他們兩位大約隨后便忘了。只有我記到現在,因為這是我的第二次老來開心大笑。
現在劉已成為古人,李也回日本去了。三人余一,忽然想起這次三人大笑,接著又想起那次二人大笑,不由得又想笑,可是笑不出來。強迫哭比強迫笑容易。我老而不死也有好處,比別人多些時間回憶。記得笑比記得哭好。我的記憶中幾乎都是一些可笑的事,都是我自己做下的。記不得生下來的哭。大約十歲以后就不哭了。二十歲時,哥哥突然去世。我艱難困苦回到家,見到老母忍不住伏在她膝上哭了一場。此外再也想不起什么時候哭過。那次哭后不久,我又離家外出,舉目無親,飄零各地,無論遇見什么事都不會哭,要哭也沒有眼淚。我的女朋友告訴我,她好像不會臉紅。我告訴她,我不會流淚。于是兩人相對開心笑起來,覺得真夠做朋友。
還有第三次的笑,那一定是我登上八寶山“火遁”“尸解”的時候。但不會有人看見,自己也不知道了,所以預先在這里記下一筆。是為“三笑記”。記于1993年4月,癸酉閏三月前夕。
這篇文章名為《三笑》,實際上只寫了兩笑,最后一笑還要留待生命結束之時,虛晃一槍,這且不談?,F在可以探究的是這兩次“笑”的原因是什么?第一次,兩個老教授,在浩劫之中都被“打翻在地”,在學校里被強迫勞動,偶然之間發現身邊空無一人,于是同時迸發出一場大笑。——這又有什么可笑的?又有什么可記的?第二次,三個人勞動,兩個還是老教授,再加上一個“嫁給中國丈夫的日本女人”,也是在無人看守的情況下,迸發出一場大笑。——也沒有什么可笑,也沒有什么可記。這些是不是作者在故弄玄虛呢?
其實,這個問題很簡單:整個“文化大革命”本身就是一場鬧劇、一場丑劇。人們迫于形勢,不得不在其中扮演一個角色,或是“紅衛兵”、“造反派”、“革命者”;或是“牛鬼蛇神”、“反動學術權威”、“特務分子”。只是鬧得時間久了,似乎真是那么一回事了。“革命者”“革”得習以為常了。“勞改犯”“改”得認命了。大家都隨著“劇情”的發展,亦步亦趨地順流而下。突然,有了一個間隙,似乎兩個演員回到后臺休息的片刻,猛然發現自己不過是在演戲,不過是在其中扮演某一個角色,實際上你也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正如石頭、扁擔、籮筐一樣自然,這才從心底里迸發出笑聲,說明這沒完沒了的串演鬧劇,太可笑了,太無聊了,太荒謬了。在這笑聲中,大家都回到了“人”本身。于是:“輕松多了。不慌不忙,不緊不慢,石頭也不大不小,抬起來也不輕不重,緩步當車,自覺勞動,自然自在,自得其樂,……”。——又恢復到正常人的心態。但是,“開口大笑,不必說話,不用思想,超出了一切,是不是彼此別有會心?不一定。”這“不一定”三個字極妙。相當于陶淵明所說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這是“忘言”的境界,能夠體會,并不玄妙。
作者寫完“兩笑”之后,為什么還要預先寫上“第三笑”,即“登上八寶山,‘火遁’、‘尸解’的時候”那一笑呢?我想,他大約也是把整個人生看成一場戲,在生命結束時自己對自己發出會心之一笑。——這要比哭的境界高得多了。
其實,細心的讀者可能發現文章中還有一笑也屬于這一類的,即“我的女朋友告訴我,她好像不會臉紅。我告訴她,我不會流淚。于是兩人相對開心笑起來,覺得真夠做朋友”。由此可見,真正的夫妻情人,或是知心朋友,就是能夠忘懷大笑的人,能夠彼此把心打開的人。
什么是幸福?就是經常能這樣忘懷得失,開心大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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