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烏篷船》原文閱讀|主旨理解|賞析|讀后感
周作人
子榮君:
接到手書,知道你要到我的故鄉(xiāng)去,叫我給你一點什么指導。老實說,我的故鄉(xiāng),真正覺得可懷戀的地方,并不是那里;但是因為在那里生長,住過十多年,究竟知道一點情形,所以寫這一封信告訴你。
我所要告訴你的,并不是那里的風土人情,那是寫不盡的,但是你到那里一看也就會明白的,不必羅唆地多講。我要說的是一種很有趣的東西,這便是船。你在家鄉(xiāng)平??傋肆?,電車,或是汽車,但在我的故鄉(xiāng)那里這些都沒有,除了在城內(nèi)或山上是用轎子以外,普通代步都是用船。船有兩種,普通坐的都是“烏篷船”,白篷的大抵作航船用,坐夜航船到西陵去也有特別的風趣,但是你總不便坐,所以我也就可以不說了。烏篷船大的為“四明瓦”(Symenngoa),小的為腳劃船(劃讀如uoa),亦稱小船。但是最適用的還是在這中間的“三道”,亦即三明瓦。篷是半圓形的,用竹片編成,中夾竹箬,上涂黑油;在兩扇“定篷”之間放著一扇遮陽,也是半圓的,木作格子,嵌著一片片的小魚鱗,徑約一寸,頗有點透明,略似玻璃而堅韌耐用,這就稱為明瓦。三明瓦者,謂其中艙有兩道,后艙有一道明瓦也。船尾用櫓,大抵兩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頭著眉目,狀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頗滑稽而不可怕,唯白篷船則無之。三道船篷之高大約可以使你直立,艙寬可以放下一頂方桌,四個人坐著打馬將,——這個恐怕你也已學會了罷? 小船則真是一葉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頂離你的頭有兩三寸,你的兩手可以擱在左右的舷上,還把手都露出在外邊。在這種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時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著風浪,或是坐得稍不小心,就會船底朝天,發(fā)生危險,但是也頗有趣味,是水鄉(xiāng)的一種特色。不過你總可以不必去坐,最好還是坐那三道船罷。
你如坐船出去,可是不能像坐電車的那樣性急,立刻盼望走到。倘若出城,走三四十里路,(我們那里的里程是很短,一里才及英里三分之一,)來回總要預備一天。你坐在船上,應該是游山的態(tài)度,看看四周物色,隨處可見的山,岸旁的烏桕,河邊的紅蓼和白,漁舍,各式各樣的橋,困倦的時候睡在艙中拿出隨筆來看,或者沖一碗清茶喝喝。偏門外的鑒湖一帶,賀家池,壺觴左近,我都是喜歡的,或者往婁公埠騎驢去游蘭亭,(但我勸你還是步行,騎驢或者于你不很相宜,)到得暮色蒼然的時候進城上都掛著薜荔的東門來,倒是頗有趣味的事。倘若路上不平靜,你往杭州去時可于下午開船,黃昏時候的景色正最好看,只可惜這一帶地方的名字我都忘記了。夜間睡在艙中,聽水聲櫓聲,來往船只的招呼聲,以及鄉(xiāng)間的犬吠雞鳴,也都很有意思。雇一只船到鄉(xiāng)下去看廟戲,可以了解中國舊戲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動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覺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樂法。只可惜講維新以來這些演劇與迎會都已禁止,中產(chǎn)階級的低能人別在“布業(yè)會館”等處建起“海式”的戲場來,請大家買票看上海的貓兒戲,這些地方你千萬不要去。——你到我那故鄉(xiāng),恐怕沒有一個人認得,我又因為在教書不能陪你去玩,坐夜船,談閑天,實在抱歉而且惆悵。川島君夫婦現(xiàn)在偁山下,本來可以給你紹介,但是你到那里的時候他們恐怕已經(jīng)離開故鄉(xiāng)了。初寒,善自珍重,不盡。
十五年一月十八日夜,于北京
我知道有不少人都推崇這篇散文,可說實話,我第一次讀它的時候卻完全不以為然。就那樣寥寥幾句枯燥的介紹,什么“用竹片編成,中夾竹箬,上涂黑油”,什么“略似玻璃而堅韌耐用”,一點感情色彩都沒有,簡直像工匠在對買主作說明。全文只有一千幾百字,可你看文章的開頭部分,第一段的結尾是“所以寫這一封信告訴你”,第二段的開頭又是“我所要告訴你的”,多么啰嗦?真不明白那些人為什么要推崇它。
一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認為《烏篷船》就是怎樣難得的漂亮文章,它和它的名氣總有點不太相符。但我卻愿意在這里說一說第二次閱讀的感受。那是在一個涼風習習的秋夜,四周都很安靜,我不覺又翻開了《烏篷船》。這一回讀得很仔細,一行一行看下去,也真奇怪,我的感受竟和初讀時完全不同了。文章的開頭不再顯得啰嗦了,正是從那些似乎有些重復的字句中,我體味出一種不慌不忙,娓娓道來的從容心境,一種故意用輕描淡寫掩蓋起來的思鄉(xiāng)感情。那些工匠式的介紹也不顯得枯燥了,你看那幾句對船頭的描述:“船頭著眉目,狀如老虎,但仍在微笑,頗滑稽而不可怕。”這不分明流露出了對家鄉(xiāng)風物的親近感情?盡管作者的語氣很平靜,我們卻不難揣想他那副津津樂道的表情。那些似乎漠然而處的形容句更都一個個活動了起來:跨上腳劃的小船,“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時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這感受多么真切,我仿佛也像坐在左右搖晃的小劃子里,迎著岸邊的泥土和小草靠過去了。
越往下讀,我越覺得當初真讀得太粗心。作者哪里只是在冷淡地作介紹,到文章的后半部分,分明越來越明顯地表現(xiàn)出一種特殊的人生態(tài)度??瓷先ニ窃跉v數(shù)沿河的景致,從岸旁的烏桕、紅蓼和白,到稍遠處時時可見的山,各式各樣迎面而來的橋,都記得那樣清楚;看上去他是在講述夜航的趣味,從舷下的水聲櫓聲,到岸上的犬吠雞鳴,描繪得那樣生動;看上去他是在悵嘆舊俗的衰亡,從廟戲如何有趣直說到那些新建的“海式”劇場多么粗俗,好惡又是那樣分明! 可實際上,這一切都不是他要說的主要的話。他并不僅僅要告訴我們他家鄉(xiāng)有哪些風物,他更要讓我們知道應該怎樣去領略這些風物。他一開頭就告誡說:“你如坐船出去,可是不能像坐電車的那樣性急,……倘若出城,走三四十里路,(我們那里的里程是很短的,一里才及英里三分之一,)來回總要預備一天。”這豈不太慢了嗎?可作者說,正是要這樣慢:“你坐在船上,應該是游山的態(tài)度,……困倦的時候睡在艙中拿出隨筆來看,或者沖一碗清茶喝喝。”寫到雇船看廟戲時,他更明白說:“在船上行動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覺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樂法。”原來,作者筆下的那些山、水、樹、橋,都是要用這樣慢悠悠的態(tài)度才能欣賞的,重要的不是田園景致,而是抱著閑適的心情去親近它們。不是匆匆忙忙,更不是步履沉重;不是愁容滿面,更不是怒氣沖沖;心平氣和,悠閑自在,不驚不乍,隨遇而安——這似乎就是《烏篷船》作者偏嗜的處世態(tài)度,在他心目中,故鄉(xiāng)紹興的山山水水正是為實踐這種態(tài)度提供了一個合適的環(huán)境。與其說他是在向我們介紹烏篷船,不如說是在引誘我們像他那樣去乘坐烏篷船。
我并不是十分性急的人,為什么最初卻沒能看出這一點呢?是不是因為沒有料到,在那個嚴酷的時代,作者竟會推崇這樣一種恬靜的心境?《烏篷船》寫于一九二六年初的北京,那正是大革命震撼全國的前夕,北方故都一片黑暗。許多有血性的文藝青年紛紛南下,投身北伐的事業(yè),就在作者寫下這篇散文的半年以后,他的胞兄魯迅也離京南行。滿眼是地獄的景象,也許格外要向記憶中的家鄉(xiāng)舊事去尋取慰藉,但看看魯迅寫于這時期的回憶散文,譬如《狗·貓·鼠》和《二十四孝圖》罷,它們充盈著多么強烈的戰(zhàn)斗激情。為什么周作人卻要顯露這樣一副淡然無爭的情緒呢?
他比魯迅年少四歲,早年也和魯迅一樣東渡日本留學。他稟賦聰穎,精通日語,又通英語和希臘語,中國的古書也看了很多,以至被人譽為“博識”。一九一一年回國以后,他也和許多人一樣深惡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五四文學革命時,他就曾舉起人道主義文學的旗幟,為新文化運動推波助瀾;一九二六年“三一八”慘案發(fā)生后,他更在挽聯(lián)上奮筆直書:“所謂革命政府與帝國主義原是一樣東西!”(《關于三月十八日的死者》)但是,就在這積極入世的姿態(tài)背后,卻還隱伏著另一種情感,那就是對于社會進步的悲觀看法。他曾說:“昔者巴枯寧有言,‘歷史唯一的用處是警戒人不要再那么樣’,我則反其言曰,‘歷史的唯一的用處是告訴人又要這么樣了’!”(《周作人散文鈔·廢名序》)在寫于一九三三年的《知堂文集序》里,他更說自己“常有故鬼重來之懼”。這使人想起魯迅,他也同樣痛感到封建歷史的沉重因襲,也曾多次以宋末、明初的黑暗世道來例比現(xiàn)實。但在魯迅,失望越深,反越煽旺了“絕望的抗爭”的沖動;而在周作人,博識和敏感加在一起,卻蒸發(fā)出一股銷蝕斗志的冷氣。倘說魯迅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周作人卻可以說是知其不可為就不為。在愚民專制的國度里,清醒當然是一件難得的好事,但如果被這清醒澆滅了熱情,那就反而成了壞事。周作人似乎正是這樣,年歲越長,閱歷越深,他就越少有激動的時刻。既然不相信有身外的目標可以追尋,他就只能以調(diào)整主觀態(tài)度來穩(wěn)定自己,既然無需急急地趕向前方,那就干脆放慢腳步,隨意游逛消閑吧。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他在《雨天的書》的序言中寫道:“我近來作文極慕平淡自然的景地”,雖然“生在中國這個時代,實在難望能夠從容鎮(zhèn)靜地做出平和沖淡的文章來”,他卻仍然祈望自己的心境不要再粗糙下去,很懷念那種“田園詩的境界”。在寫這段話的時候,他似乎還在田園詩和道德文章之間猶豫不定,一面追求平和的情趣,一面也禁不住要發(fā)出《關于三月十八日的死者》那樣的怒叫。但到寫于一九三五年春天的《關于寫文章》里,他卻明確宣布了自己的選擇:“我想寫好文章第一須得不積極。不管他們衛(wèi)道衛(wèi)文的事,只看看天,想想人的命運,再來亂談,或者可以好一點,寫得出一兩篇比較可以給人看的文章。”倘按照這個標準,《烏篷船》大概就是屬于這樣的文章。
原來,周作人并不是真正的田園詩人,他對那種恬淡閑適的心境的追求不過表明了他的惶惑,他的無可奈何,就像一個被亂兵破了宅門的新派秀才,他只好學著去當隱士?!稙跖翊芬膊皇钦嬲奶飯@詩,說得夸張一點,它不過標示著作者的一條自救之道。倘若從那些平平淡淡的文句中,你已經(jīng)感受到一種平和恬靜的瀟灑態(tài)度,那就不妨再把眼光放開一點,看看這篇散文的作者和他置身的時代,你也許還能從這種特別的人生態(tài)度背后窺見一絲逃避哲學的影子呢。可悲的是,那個動蕩的時代并沒有給隱士劃出一塊靜地,周作人終究未能避開世事的紛擾。而從知其不可為就不為的消極立場上,是很容易滑進無可無不可的深淵的,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他在民族大義上的嚴重失節(jié),就是明證。
有許多散文一下子就能夠吸引住我們,因為它們那飽含深情的辭句和激動人心的內(nèi)容本身就具有強烈的感染力,就像把你拉到一道壯闊的大瀑前面,不由得你不動心。但也還有另一種散文,它本身并沒有涂著鮮艷的色彩來驚撼我們,但在它那些貌似平常的辭句后面,卻往往流動著一種特別的情趣,宛若濃蔭下的一條暗溪,悄悄地滋潤我們的心田。周作人的《烏篷船》似乎就屬于這一類,倘在嘈雜的車廂里一目十行,你很可能覺得它淡而無味;但如果在靜夜的臺燈下從容品味,你或許卻會在掩卷之后浮出會心的一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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