陟彼北山①,登上北山頭,
言采其杞②。為把枸杞采。
偕偕士子③,強干的士子,
朝夕從事④。早晚都當差。
王事靡盬⑤,王家的事兒無窮無盡,
憂我父母⑥。帶累我父母難解憂懷
溥天之下⑦。普天之下,
莫非王土。哪一處不是王土。
率土之濱⑧,四海之內,
莫非王臣。誰不是王的臣仆。
大夫不均⑨,執政大夫不公不平
,我從事獨賢⑩。偏教我獨個兒勞碌。
四牡彭彭(11),四匹馬奔忙路上,
王事傍傍(12)。王家事紛紛難當。
嘉我未老(13),夸獎我說我還不老,
鮮我方將(14)。重視我為我正強壯。
旅力方剛(15),就因我筋力未衰,
經營四方。驅使我奔走四方。
或燕燕居息(16),有些人在家里安安逸逸,
或盡瘁事國。有些人為國事精疲力竭。
或息偃在床(17),有些人吃飽飯高枕無憂,
或不已于行(18)。有些人在道路往來奔走。
或不知叫號(19),有些人不曉得人間煩惱,
或慘慘劬勞(20)。有些人身和心不斷操勞。
或棲遲偃仰,有些人隨心意優游閑散,
或王事鞅掌(21)。有些人為王事心忙意亂。
或湛樂飲酒(22),有些人貪杯盞終日昏昏,
或慘慘畏咎。有些人怕得罪小心謹慎。
或出入風議(23),有些人耍嘴皮只會扯淡,
或靡事不為。有些人為公家什么都干。
(采用余冠英譯詩)
[注釋]①陟(zhi):登。②言:語助詞。③偕偕:強壯的樣子。士子:作者自稱。④從事:役于王事。⑤靡:沒有。盬(gu):止息。⑥憂我父母:使父母擔憂。憂,使動詞。⑦溥:通“普”。⑧率土之濱:猶言四海之內。因古人以為中國領土為海水所環繞,故有此說。率,自。濱,水邊。⑨大夫:指執政者。不均:不公平。⑩賢:勞苦。(11)彭彭:行進不止的樣子。(12)傍傍:繁重的樣子。(13)嘉:嘉許。(14)鮮:稱善。將:強壯的樣子。(15)旅:通“膂”。(16)燕燕:安逸的樣子。居息:在家休息。(17)偃:臥。(18)不已:不停。行(hang):道路。(19)號:放聲大哭。(20)慘慘:憂慮不安的樣子。劬(qu):勞,勞累。(21)鞅掌:忙迫紛擾的樣子。(22)湛樂:過度的享樂。湛(dan),同“耽”。(23)風議:放言高論。風,猶放。
[賞析]《漢書·禮樂志》云:“周道始缺,怨刺之詩起?!眳?、幽之世,權貴腐化,惡棍得勢,政治危機,王朝沒落,不僅勞動人民苦不堪言,統治階級內部的矛盾也日趨激化。大、小雅中的一些怨刺詩,即出于這一時期下層官吏之手。它們在一定程度上暴露了政治的黑暗,反映了周末的現實,被稱為變雅之作。《北山》一詩,便屬此類。
據《詩序》,這是幽王時的詩篇。清人姚際恒《詩經通論》認為是“士者所作,以怨大夫”。在周代統治階級的等級制度下,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處于統治階級的最下層,他們行役繁重,又常常受到上司不公平的對待。此詩即是行役士子感傷王事甚苦、勞逸不均之作,透過詩中的怨憤,我們分明感受到了當時整個社會的普遍不平。
詩人的這種情緒是通過層層遞進和兩兩對比的結構表現出來的。
詩一開篇,便點明自己奔走在外,采杞充饑,久役王事,難歸故里,致使父母為己憂慮,感到十分痛苦。如果上下能夠同心同德,為國為民,這種情感本來可以升華到一種慷慨崇高的境界,就像《秦風·無衣》所表現的那樣,勤王從軍,協力同心,慷慨赴戰,殺敵立功。然而當時情況并非如此。第二章接著指出:普天之下,四海之內,大家都是周王的臣民,可是執政者非常不公,偏偏使我獨自辛勞。王事甚苦,尚可忍受,但勞逸如此不均,只能促使痛苦向著怨恨轉化。這種情感在第三章中得到了含蓄而深刻的表現。詩人告訴我們,執政者之所以使自己獨勞,是他們認為自己年富力強,理應奔忙四方,勞作不息。聯系上文,我們不難品味出詩人的言外之意:既然“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年富力強者便不在少數,何故偏要使我獨勞呢?這豈不是在冠冕堂皇的借口下為己謀私利、驅人做牛馬嗎?
這樣層層深入地寫來,詩人的憤懣不平之情便漸漸強烈,難以抑制了。為了進一步揭穿執政者虛偽丑惡的本性,在后三章中,他便將自己實際的生活經歷概括成六組鮮明的對比。
詩人首先說道,有的人安居在家,有的人盡瘁國事,有的人高臥于床,有的人奔走于道,這哪里是什么“嘉我未老,鮮我方將”,只不過是權貴者安閑無事,士子們勞苦不堪罷了!
精疲力竭,固然痛苦,然而精神的疲憊,卻尤難忍受。詩人進一步做著對比:有的人不知世間何為痛苦,神情悠閑自得;有的人終日憂慮操勞王事,內心忙亂煩擾。由于“王事靡鹽”,“朝夕從事”,官小位卑的士子們早已是精疲力竭,身心交瘁了。
寫到這里,詩人意猶未盡,用筆如同剝筍,指出生活中更有令人難堪者在:那就是勞逸不均所造成的后果,已經遠遠超出了徭役分配的本身,而在更大的范圍內起著惡劣的作用。它使權勢者們深知安逸無妨,便日益大膽地“湛樂飲酒”,不僅置國事于不顧,而且還“出入風議”,放言高論,不負責任地說長道短;這就使得士子們雖終日辛苦,卻勞而無功,只能是戰戰兢兢,“慘慘畏咎”,強迫自己“靡事不為”,以此避開可畏的人言,免遭飛來的禍患。
詩人通過這三章逐層深入的對比,形象生動地再現了當時極不合理的社會生活。為了傳述出由這種強烈的反差所引起的怨憤之情,詩人連用了十二個“或”字,在一氣鼓蕩的排比句式中造成節促情哀的藝術效果,較之前三章,顯得言詞激切,無所顧忌,體現出忍無可忍之后一發而不可收的情感特征。后世韓愈論文,曾有不平則鳴之說。《北山》一詩則告訴我們,中國文學史上的這一優良傳統,是古已有之,源遠流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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