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昊天①,浩浩老天聽我講,
不駿其德②。你的恩惠不經常。
降喪饑饉,降下饑荒和死亡,
斬伐四國③。天下人都被殘傷。
旻天疾威,老天暴虐太不良,
弗慮弗圖。不加考慮不思量。
舍彼有罪,有罪之人你放過,
既伏其辜。包庇惡行瞞罪狀。
若無此罪,無罪之人真冤枉,
淪胥以鋪④。相繼受害遭禍殃。
周宗既滅,都城如果被攻破,
靡所止戾。想要棲身沒地方。
正大夫離居,大臣高官都逃走,
莫知我勚⑤。有誰知我工作忙。
三事大夫,三公位高不盡職,
莫肯夙夜。不肯早晚輔君王。
邦君諸侯,各國諸侯也失職,
莫肯朝夕。不勤國事匡周邦。
庶曰式臧,總盼周王能變好,
覆出為惡。誰知反而更荒唐。
如何昊天!老天這樣怎么行!
辟言不信⑥。忠言逆耳王不聽。
如彼行邁⑦,好比一個行路人,
則靡所臻⑧。毫無目的向前進。
凡百君子,百官群臣不管事,
各敬爾身。各自小心保自身。
胡不相畏,為何互相不尊重,
不畏于天?甚至不知畏天命?
戎成不退⑨,敵人進犯今未退,
饑成不遂。饑荒嚴重兵將潰。
曾我暬御⑩,只我侍御親近臣,
憯憯日瘁(11)。每天憂慮身憔悴。
凡百君子,百官群臣都閉口,
莫肯用訊。不肯進諫怕得罪。
聽言則答,君王愛聽順耳話,
譖言則退。誰進忠言就斥退。
哀哉不能言,可悲有話不能講,
匪舌是出,不是舌頭生了瘡,
維躬是瘁。是怕自己受損傷。
哿矣能言(12),能說會道就吃香,
巧言如流,花言巧語來開腔,
俾躬處休。高官厚祿如愿償。
維曰于仕,別人勸我把官當,
孔棘且殆(13)。危險太大太緊張。
云不可使,要說壞事干不得,
得罪于天子。那就得罪了國王。
亦云可使,要說壞事可以做,
怨及朋友。朋友要罵喪天良。
謂爾遷于王都,勸你遷回王都吧,
曰予未有室家。推辭那里沒有家。
鼠思泣血(14),苦口婆心再勸他,
無言不疾。對我切齒又咬牙。
昔爾出居,試問從前離王都,
誰從作爾室?是誰幫你造官衙?
(采用程俊英譯詩)
[注釋]①昊天:皇天。②駿:與“峻”同,經常之意。③斬伐:殘害。疾威:暴虐。④滄胥:淪是沉淪,胥是普遍。⑤勚(yi):疲勞。⑥辟言:法言,合理的話。⑦行邁:行走。⑧臻:至。⑨戎:兵戎,戰爭。⑩曾:則,含“只有”意。(11)憯(can)憯:憂傷。瘁:病。(12)哿:嘉。(13)棘:急。(14)鼠思:憂思。泣血:飲泣而至流血。
[賞析]這是一位侍御官諷刺周幽王昏庸、群臣誤國的詩。周幽王是西周的最后一個暴君,他寵愛褒姒,嬉戲烽火臺,弄得國勢日頹,民不聊生。居然要廢太子宜臼(即東周平王),企圖立褒姒的兒子伯服為太子。宜臼的母親是申侯的女兒,這樣申侯便勾結犬戎攻周,竟將周幽王殺死于驪山之下,自此西周滅亡。本詩是在西周滅亡前的政治腐敗時期,一位頭腦比較清醒的幽王近臣,痛感國事日非,而發出的歌吟。
詩中揭露了周幽王的暴政,面對國勢危艱,而無救亂濟困之力,只能“鼠思泣血”,直陳時弊,指斥暴君和奸佞誤國,顯示了大義凜然之概。關于本詩的寫作年代,還有人認為是刺周厲王之作,亦有人認為是平王東遷后,大臣痛定思痛、懲創前事之辭。主張西周詩者,清人方玉潤作了有力的辯駁:“此詩不惟非東遷后詩,且西京未破之作,故望諸臣遷歸王都。若西京已破,王室東遷,則勤王又自有人,豈待暬御相招?且其立言,別是一番建功立業氣象,斷不作‘鼠思泣血’等語。曰‘周宗既滅’者,周之宗室遠去絕跡,不來相依耳,非宗周王國為人所滅也。”(《詩經原始》)主張東周詩者,立論根據是“周宗既滅”、“謂爾遷于王都”等語。其實是誤解了這二句的含義。若說周已滅了,那么東周也是周,它還存在,不能說滅。“既”可作“即”解,當是即使之意的假設之詞。再說“遷”字,在此可解為“還”意。胡承珙在《毛詩后箋》中說:“蓋遷者移徙之名,其先自王都而出固可謂之遷,其自他處而還亦可謂之遷。《曲禮》坐而遷屨。注云,遷或為還。是遷與還字亦通也。”基于上述對“既”與“遷”二字的理解,可確認此詩為西周作品。它不是作于厲王時代,而為幽王將亡時所作。本詩題目與內容完全無關,而《詩序》說:“眾多如雨,而非所以為政也。”說是政令多如雨,因而不得人心,似乎亦有道理。朱熹《詩集傳》引劉安世的話說:“嘗讀《韓詩》,有《雨無極》篇………其詩之文,則比《毛詩》篇首多‘雨無其極,傷我稼穡’八字。”此說妥否,姑錄以備考。
全詩共七章。
第一章,是借言天降饑饉而以刺幽王。古代人敬天思想至為嚴重,所以詩歌從“浩浩昊天”寫起,說它是變化無常,不能保持經常的恩德。有時甚至“降喪饑饉”,使得天下的人都受其殘害。筆觸寫的是天,實則是影射人間,直刺暴虐無道的周幽王。接著就訴說其“旻天疾威,弗慮弗圖”的罪衍。對人民的威虐暴戾,就是犯罪,而不考慮改過自新,更其罪上加罪。特別不能容忍的是,經常顛倒黑白,有罪的人被輕易放過,并包庇他們的罪狀;無罪的人遭冤社,居然受刑陷入囹圄而受盡苦難。“若無此罪,淪胥以鋪”,是喊出了人民的共同呼聲。先寫社會亂形,以見天心之不平。天作孽,猶可為,自作孽,不可活。周幽王倒行逆施,罪大惡極,國家已瀕于全面崩潰的邊緣,那些有德者自當痛心疾首,而憂思難忘的。文字不以意趣新妙見長,只是驚呼不平而令人深思。
第二章,是痛斥“邦君諸侯”的逃避自全。在國家遭受危難之際,人民流離無以安處。那些“正大夫離居”,而不顧別人的死活。至于三事大夫雖在朝未走,但不肯日夜工作為國效勞。封邦之君,封畿之侯,更是“莫肯朝夕”為國分憂。周幽王面對國之危難,應該拿出治國良策,從此變得好一些而從善如流,誰知他變本加厲,反而更為荒唐,繼續殘暴為惡。天怒人怨已到無以復加的程度,而周幽王仍不思改而為善,乃復出為惡而不悛,那些大小諸臣更是逃之夭夭,各保其身,無人考慮匡國之計。正如清人方玉潤所寫的那樣:“歷數諸臣離心,匡國無人。時勢如斯,庶幾君心悔悟,乃更為惡。”(《詩經原始》)這樣一來國家覆亡的命運,已是無法挽回,真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大廈將傾,一切都趨于毀滅。
第三章,是揭露“凡百君子”的作惡多端。國家將亡,必有妖孽。那些諸臣賊子,在國家將亡之際,更是肆無忌憚地危害人民。他們不畏法度,逃避自保,實亦為惡而無憚忌。詩筆仍從問天開始,質問“如何昊天!辟言不信?”不信法規之言,怎能做出好事來呢?作者明知故問,給人造成許多懸想。既然昊天不聽法度之言言,國家必無歸宿。作者舉例說道:“如彼行邁,則靡所臻。”意即像行路之人,沒有歸宿就永遠沒有止境。詩人進而問那些自稱國之干城的“凡百君子”,何以在國家將亡之際,不思挽狂瀾于既倒,只是“各敬爾身”,實質是犯罪,而為惡不敬其身。他們不知互相畏敬,更是不守法度,不畏于天神。宋人朱熹曾深沉地問道:“凡百君子,豈可以王之為惡而不敬其身哉?不敬爾身,不相畏也。不相畏,不畏天也。”(《詩集傳》)
第四章,是自表己心的獨深憂慮。兵連禍結,年復一年,根本不會消退。災荒饑饉,日甚一日,無法立即停止。達官貴人,逃難保身,只有我暬御之人,眼看滿目瘡痍的現實,怎么也不能平靜,而“憯憯日瘁”。他悲天憫人,獨深其慮,愈見國之無人支撐。然而“凡百君子”,更是“莫肯用訊”。此等現象,舉朝皆是,國家不亡,更待何時!兵寇已作,王之為惡不減,饑饉已成,王之遷善不遂;凡百君子,不肯諍讕。國王還是喜聽諛詞,逆耳忠言總是被斥退。但是“曾我暬御”的憂國憂民,手無實權,想作中流砥柱亦是枉然,只能“憯憯日瘁”而已。“其意若曰,王雖不善,而君臣之義,豈可以若是恝(無愁貌)乎。”(《詩集傳》)
第五章,是批評能言佞臣的巧言如流。承接上段,國王閉目塞聽,百官“莫肯用訊”,使人有口難言。此段開筆就寫:“哀哉不能言”,不是口拙舌笨,而是憂慮重重,致使“維躬是瘁”。此處實是明言苦衷,以表心跡。自己有口不能言,只好“百無聊賴以詩鳴”,寫成這樣千古不朽的詩篇。此相反,那些巧言佞臣,則是投國王所好,說盡人間好話。他們巧言惑聽,因而高官厚祿,官上加官,享受無窮。忠者不能言,言者不必忠,鼓舌奸佞,乘虛而入,迎合暴君,而竊取利祿,實為亂世之害。朱熹嘆息道:“蓋亂世昏主,惡忠直而好諛佞類如此,詩人所以深嘆之也。”(《詩集傳》)
第六章,是說明在朝諸臣的進退有咎。此段“又代在朝諸臣自解,言出仕之難,進退有咎”(陳子展《詩經直解》)。前段從不能言說到能言,此段又從不可使說到可使,兩段語勢相似,語意深沉,使人不覺雷同之感。開頭說大家都認為當官可解除國之憂愁,其實國難當頭之際,是不可思議的。若“云不可使”,便要“得罪于天子”。因為他是昏君,總是要胡作非為。假如你說壞事亦“可使”,那么就會“怨及朋友”,受到各個方面的責難。
第七章,是詰責離居諸臣的不思報國。那些離居諸臣,在混亂稍定之時,又不肯遷回王都,其理由是“曰予未有室家”。至于憂思泣血去勸慰還都,重振王室朝綱,他們會嫉恨于心,無言而不疾首。詩人不禁發問:“昔爾出居,誰從作爾室?”即是說,你們這些當官的,從前離家逃走時,又有誰跟從你們去造房屋的呢?沒有造屋,也狼狽鼠躥,拚命逃跑;戰事甫定,又用無家可歸為借口,其實是不值一駁的。實際是驚魂未定,懼患之深,而不敢迅速返都共匡君失,所謂無家者,實非其真情。方玉潤說得好:“末更望諸臣之來共匡君失,因詰責之,使窮于辭而無所遁,乃作詩本意。”(《詩經原始》)。只用寥寥幾筆,歸結出創作意圖,確為精妙之筆
本詩寓精深于質樸,從細筆見本色,給人以深切的歷史感和婉麗的詩情美,其藝術創造手法,自有許多獨到之處。其一,起語宏壯,收句陡峭。詩的開頭蘊藉宏壯,意深境遠。既有天庭,也有下界,昊天浩蕩,哀鴻遍野,一幅歲饑民亂的圖景,展現在人們的眼前。詩的結語,戛然而止。沒有拖泥帶水的贅述,未留余音杳杳的尾聲,只是陡起一問:“昔爾出居,誰從作爾室?”便突然收束。不丟余筆,卻激人深思,確定是“收語陡峭,特有機鋒耳”(陳子展《詩經直解》)。其二,言極沉痛,筆亦斬絕。詩中感嘆宗室絕跡,無人救惡,作者于亂作無人止,民生無人遂之際,只有“鼠思泣血”,而言無所不痛。他立場堅定,態度激烈,直言不諱指責昏主,痛斥諸臣。其言“曾我暬御,憯憯日瘁;凡百君子,莫肯用訊”,正是鮮明對照,而“無言不疾”,寄托了作者的遙深之慨。其三,對比合說,明白曉暢。詩的筆鋒所及,盡是用比照方法,寫出是非之態。天與人,罪與冤,利與害,“邦君諸侯”與“曾我暬御”,不能言與能言,不可使與可使,等等,都是從對比中明白易曉地表現出來的,沉郁的情思流于筆底,讀者合而觀之,自可得出正確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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