錘煉類·詞眼動人的宋詞藝術技巧|風格|特點|特征
【依據】陸輔之《詞旨》列“詞眼凡二十六則”,其中有李清照《如夢令》“綠肥紅瘦”和《壺中天》(通作《念奴嬌》)“寵柳嬌花”。(見《詞旨》下)
【詞例】
如 夢 令
李清照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捲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念 奴 嬌
春 情
李清照
蕭條庭院,又斜風細雨,重門須閉。寵柳嬌花寒食近,種種惱人天氣。險韻詩成,扶頭酒醒,別是閑滋味。征鴻過盡,萬千心事難寄。樓上幾日春寒,簾垂四面,玉闌干傭倚。被冷香消新夢覺,不許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煙斂,更看今日晴未。
【解析】 唐人五言詩,工在一字,謂之 “詩眼”。又稱 “句中眼”。指一句詩或一首詩中最精煉傳神的一個字。詞眼亦大體如是,如宋祁 《玉樓春》 中 “紅杏枝頭春意鬧”的“鬧”字。劉熙載 《藝概·詞曲概》 則云: “‘詞眼’ 二字,見陸輔之 《詞旨》。其實輔之所謂眼者,仍不過某字工,某句警耳。余謂眼乃神光所聚,故有通體之眼,有數句之眼,前前后后無不待眼光照映。若舍章法而專求字句,縱爭奇競巧,豈能開闔變化,一動萬隨耶”?他擴而大之,認為不應 “舍章法而專求字句”,指的是全篇(或數句)的關節、精要處。“眼”本有突出意。《周禮·考工記·輪人》: “望其轂,欲其眼也。”鄭玄注:“眼,出大貌也”。“詩眼”,也指全詩中最精彩和關鍵性的詩句,即全詩主意所在。如李商隱 《少年》 詩,紀昀評曰:“末句是一篇之詩眼”。這首七言律詩前七句總寫紈袴子弟的驕奢淫逸,末句 “不識寒郊自轉蓬”乃掉筆落到漂泊無依的寒士身上,這句實是全詩的主題。
今先看 “綠肥紅瘦”。歷代的評論家們都贊不絕口地稱贊這個四字句。如說 “李易安工造語”,“天下稱之”(《藏一話腴》),“語甚新”(《香臺集》),“語新意雋,更有豐情”(《草堂詩余雋》眉批),“委曲精工,含蓄無窮之意焉”( 《草堂詩余別錄》),“雕組而不失天然,……人工天巧,可稱絕唱”(《花草蒙拾》) 。如此等等,多著眼于語言的藝術形象,雖然不錯,但不全面。黃蓼園的話深刻得多,他說:“‘綠肥紅瘦’,無限凄惋,卻又妙在含蓄。短幅中藏無限曲折”(《蓼園詞選》) 。他認為透過 “綠肥紅瘦”四字,高度概括出春末夏初的自然景色,并且又看出了: 寫景即抒情,表現出詞人的 “凄惋”,含有著內心的積愫。這就是它的 “含蓄”和 “曲折”。但李清照自己卻不怎樣看重警句,她明白表示:“學詩謾有驚人句”,而 “九萬里風鵬正舉”,才是她所追求的。
不過任何 “警句”、“詞眼”都是整首作品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猶如人的眼睛,即使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令觀者動容,但和其他部分總有著血肉不可分割的聯系。《云韶集》云:“只數語中,層次曲折有味,世徒稱其 ‘綠肥紅瘦’一語,猶是皮相”。通過全篇,方知其好處所在。當夜來一陣風雨——沒想到雨雖不大,風卻刮得很緊。擔心著花事闌珊,不由得引起來一番心事。怎樣排遣這空虛、寂寞的情懷?便不覺多喝了點酒,雖說是因酒醉而濃睡,但“雨疏風驟”的印象,卻無法擺脫。如今一覺醒來,宿酒未消,余溫猶在:“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驀地兜上心頭。于是來不及披衣下床,就急不可耐地問起正在卷簾的侍女——但聽到的竟是這樣一聲漫不在意的回答:“海棠花么,還不是跟昨天一樣”。“試問”,“卻道”用字簡而含意深。問者包含著急切、關懷、惴惴不安種種復雜情緒; 而答者完全沒有了解女主人公的心,象她每天早晨卷簾一樣,覺得“雨疏風驟”是很平常的事,所以她隨便、淡然、不假思索地便回答了。一問一答,反映出兩人完全不同的心情和感受,從而也愈加見出女主人公對海棠是多么地一往情深。所以難怪她帶著明顯的責備口吻來糾正小丫環的話了:“不,不,你知道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海棠花現在是綠葉多紅花少了”!顯然,通過在詞里極少見的精煉而巧妙的對話,我們看到她們一個是心事重重,一個是天真無邪;一個是問者有情,一個是聽者無意。這樣,兩個人的不同性格也就鮮明地表現了出來。正如劉熙載所云“若舍章法而專求字句”,是不能獲得其全篇“開闔變化”之妙的。
再看“寵柳嬌花”。黃升稱:“前輩嘗稱易安 ‘綠肥紅瘦’為佳句。余謂此篇 ‘寵柳嬌花’ 之句,亦甚奇俊,前此未有能道之者。”(《唐宋諸賢絕妙詞選》)王世貞稱:“易安又有‘寵柳嬌花寒食近,種種惱人天氣’。‘寵柳嬌花’,新麗之甚”。(《弇州山人詞評》)沈際飛稱:“真聲也。不效顰于漢魏,不學步于盛唐,應情而發,能通于人。有首尾。‘寵柳嬌花’,又是易安奇句。后人竊其影,似猶驚目”。(《草堂詩余正集》)其實這四字更須結合全篇看來。“寵柳嬌花”,花明柳媚,本是悅人景象,如今一因“種種惱人天氣”;二因“征鴻過盡,萬千心事難寄”;故樂景亦變為哀情,亦見其心緒落漠,愁情難遣。下闋,簾垂四面,欄桿慵倚,春寒依舊,應上“斜風細雨”。“被冷”二句妙在“不許”——即不許不起。緣何?蓋“新夢”初覺 (醒) 也。這“新夢”可能給詞人帶來些許慰藉。清人毛先舒 《詩辨詆》 云:“李 《春情》 詞本閨怨,結云 ‘多少游春意’,‘更看今日晴未’,忽爾開拓,不但不為題束,并不為本意所苦。直如行云,舒卷自如,人不覺耳。”黃蓼園云:“至前段云:‘重門須閉’,后段云:‘不許不起’,一開一合,情各戛戛生新。起處雨,結句晴,局法渾成”。(《蓼園詞選》)所“苦”的本意,隨“日高煙斂”而散去了!
陳廷焯一反許多人的贊譽之詞,他說:“ ‘寵柳嬌花’ 之句,黃叔旸嘆為前此未有能道之者,此語殊病纖巧,黃氏賞之亦謬,宋人論詞,且多左道,何怪后世紛紛哉”!(《白雨齋詞話》)這話不無道理,不過置諸通暢流麗清新雋永的全篇中,人不自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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