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類·以禪語為詞的宋詞藝術技巧|風格|特點|特征
【依據】潼川府天寧則禪師,……有牧牛詞寄以《滿庭芳》調。……世以禪語為詞,意句圓美,無出此右。(釋曉瑩 《羅湖野錄》 卷二)
【詞例】
滿 庭 芳
則禪師
咄這牛兒。身強力健,幾人能解牽騎?為貪原上,綠草嫩離離。只管尋芳逐翠,奔馳后,不顧傾危。爭知道,山遙水遠,回首到家遲。牧童今有智,長繩牢把,短杖高提。入泥入水,終是不生疲。直待心調步穩,青松下,孤笛橫吹。當歸去,人牛不見,正是月明時。
【解析】 中國佛教到了唐代,建立起完全中國化的宗派——禪宗。它擺脫自印度傳來的佛教典籍與名相的束縛,而逐漸發展成一套“明心見性”、“頓悟成佛”的學說。這就從理論到實踐都進一步與中國傳統文化和士大夫生活習性相調和了,誠如宋人周必大所云:“自唐以來,禪學日盛,才智之士往往出乎其間”(《寒巖什禪師塔銘》)。正是在宋代禪悅之風熾盛的社會背景下,以禪語為詞,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禪宗對宋代文學創作的深刻影響。
以禪語為詞,這個創作現象的本身也是一種作詞的藝術技巧。首先,詞人選擇禪語作詞,使得詞意說理化而又不失詞風的通俗化。既然禪語成為詞意表達的一種特殊形式,那么詞在立意上就往往融攝入禪宗的思想、觀念,甚或有的詞作就直接闡釋某一禪理,從而詞就附著了禪的色彩,帶有說理化的傾向,不同于小詞先天具有的那種濃重抒情言情的面貌。比如這首 《滿庭芳》,它不是一般的描景寫情之作。全篇喻示一種禪意:以“牛”喻人,以 “牧牛”喻修性調心。先是尋得執拗難馴的牛,后牧童以繩把牢,直到 “心調步穩”,馭牛歸去,終至明月中天而 “人牛不見”之境。這一番完整地牧牛調心的過程,就是表達了一種禪理。如向佛家典籍中尋找相應的證據,則 《大正藏·阿含部》 中就有 《佛說牧牛經》 二卷。再細繹詞文,恰與典籍所載牧牛涵義蹊徑仿佛: 尋牛喻 “發菩提心”;馴牛喻 “修性之法”;人牛俱忘喻大乘“我法俱空”;返本入源喻“涅槃”。雖然是講理,但讀來并沒有感覺到詞面字面上的枯燥、晦澀、深奧,“意句圓美”,誠為的評。這一方面是禪語入詞,并非恣肆而為,亦入調,亦受詞形式上的束縛; 另一方面則還是受禪宗的影響。禪家說理,不是采取居高臨下的灌輸方式,而是俯身下就,平起平坐,摭拾日常事情,淺俗傳出道理,加之禪家許多傳法語錄就運用當時口語俗語寫成,行文活潑。
其次,以禪語為詞,導致詞表現手法的豐富,并擴大了詞創作上遣詞造句的范圍。這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詞為艷科的樊籬。運用禪宗語匯有顯有隱。有的語匯雖然冷僻難解,但是融化在詞中工切穩當。由于禪語飽含機鋒,主張言外之旨,重興象意趣、重暗示含蓄,所以 “詞章家雋句,每本禪人話頭”(《談藝錄·六十九》)是有一定道理的。其實,詞句范圍的拓展,根本上是詞立意內涵發生了潛在的改變和深化。你能一味地說這首 《滿庭芳》 就是抒發了牧牛時的感受和情緒?你又能說那頭 “身強力健”的牛兒,就是詞人實際生活中遇見的某一頭牛?以禪語為詞的匠心所在,是著力于禪趣禪境的構建上,不滿足于點綴性地運用禪語裝飾門面。詞意超脫閑逸,令人無限神往。那種若即若離,深遠幽微的藝術效果,更是使詞具有了耐人尋繹的審美趣味。詞人自覺或不自覺地運用禪宗意識來觀照外物,運用禪宗的思維方式觀察大千世界,這是禪語為詞最終給詞體創作帶來的久遠的影響。詞人的筆墨大都觸及隱逸超脫、隨緣自適的生活狀態,歌頌的是瀟灑脫俗、無往無念的生活態度; 文字的背后總是透露出清空、高妙、空靈的氣韻。就象眼下的牧牛詞,即使不理會那一套牧牛的禪道本義,也無礙我們的審美鑒賞。
所以,從鑒賞者或者讀者的角度來說,以禪語為詞的審美價值在于有意味的禪味詞。空靈俊逸,言此而意彼,只能憑心而會,拈出則無,或隱或顯,耐人咀嚼。過于淺露的作品總是難以具有藝術趣味和藝術吸引力。禪味詞正是以自身豐富的意蘊、生動活潑的形式,為人接受,為詞壇接受。讀者在清風明月,林下溪澗找到失落迷惘的自我,在春光秋雨,明山秀水中熨平了或者麻醉了痛苦的心靈。
可見,以禪語為詞這一技巧既有利于詞人表情達意的功用,又有閱讀和鑒賞的價值。從而,不僅僅是大量衲子染指詞翰,(如 《全宋詞》 還提到壽涯禪師、了元等人);而且許多文人士大夫由于平常好談禪說理也化禪語、禪意入詞。例如蘇軾 《念奴嬌·赤壁懷古》“人生如夢”的感受,即淵源于大乘之十喻之一“如夢”,表現出佛家的人生觀。東坡借此對人生進行理智的觀照。再如辛稼軒,經史子集之語盡可拈來入詞,禪家語辭自在其列,他寫下了 《祝英臺近》(水縱橫)、《卜算子》(一以我為牛)許多散發禪意的詞篇。面對這種以禪語為詞的普遍現象,誰不說“學詞渾似學參禪”呢?——“最接近藝術而比藝術高一級的領域是宗教”(黑格爾 《美學》 第一卷),也許深刻揭示了以禪語為詞的深層動因和審美價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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