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火并王倫》解說與賞析
晁蓋智取生辰綱之后,遭到官軍的追捕。在與追捕官軍的戰(zhàn)斗中,晁蓋、公孫勝和阮氏三雄等“五位好漢,引著十數(shù)個打魚的莊家,把這伙官兵都搠死在蘆葦蕩里。單單只剩得一個何觀察,捆做粽子也似,丟在船艙里。” 這不但是《水滸傳》中描寫水滸英雄第一次與官兵發(fā)生正面的激戰(zhàn),而且寫明這場激戰(zhàn)的性質不只是為了拒捕,更重要的是自覺地以武裝反抗“詐害百姓” 的官府。為此,作者特地寫阮小二指著被俘的何觀察罵道:“你這廝,是濟州一個詐害百姓的蠢蟲! 我本待把你碎尸萬段,卻要你回去對那濟州府管事的賊驢說:‘俺這石碣村阮氏三雄,東溪村天王晁蓋,都不是好撩撥的! ……休道你是一個小小州尹,也莫說蔡太師差干人來要拿我們,便是蔡太師親自來時,我也搠他三二十個透明的窟窿。’”于是他便割下何觀察的兩個耳朵,放他回去:“傳與你的那個鳥官人,教他休要討死!”這說明晁蓋等已經從智取貪官污吏勒索的十萬貫財物,發(fā)展到武裝反抗上自朝廷蔡太師下至州縣官等整個政府的地步。因此晁蓋等人上梁山泊入伙,不同于一般的占山為王,打家劫舍,明顯地帶著武裝起義、分庭抗禮的性質。
林沖為什么要火并王倫呢?直接的原因就是王倫拒絕接納晁蓋等人入伙,如林沖對吳用等人所說的:“小可只恐眾豪杰生退去之意。特來早早說知,今日看他如何相待。若這廝語言有理,不似昨日,萬事罷論;倘若這廝今朝有半句話參差時,盡在林沖身上。”可見關鍵是取決于王倫對晁蓋等人入伙的態(tài)度。
林沖之所以要火并王倫,根本的原因不是林沖要為個人爭地位,嫌“位次低微”,而是在于王倫不配做梁山泊的領袖。對此,作者寫得很清楚。他生怕讀者會產生這種誤解,先特地寫吳用對林沖說,教頭武藝超群,“理合王倫讓這第一位頭領坐,此天下公論,也不負了柴大官人之書信”。而林沖的回答很干脆:“非在位次低微,且王倫只心術不定,語言不準,難以相聚。”在林沖火并王倫之后,作者又寫“吳用就血泊里曳過頭把交椅來,便納林沖坐地,叫道:‘如有不伏者,將王倫為例,今日扶林教頭為山寨之主!’林沖大叫道:‘先生差矣!我今日只為眾豪杰義氣為重上頭,火并了這不仁之賊,全無心要謀此位。今日吳兄卻讓此第一位與林沖坐,豈不惹天下英雄恥笑?若欲相逼,寧死而已!弟存片言,不知眾位肯依我么?’”林沖這話說得是多么懇切,態(tài)度又是多么堅決,他哪有一點為個人泄怨氣、爭地位的想法呢?他說:“今日為眾豪杰至此相聚,爭奈王倫心胸狹隘,嫉賢妒能,推故不納,因此火并了這廝,非林沖要圖此位。”他并不是故作謙虛,而是頗有自知之明,他說:“據(jù)著我胸襟膽氣,焉敢拒敵官軍,剪除君側元兇首惡?”“小可林沖,只是個粗鹵匹夫,不過只會些槍棒而已;無學無才,無智無術。”他不但推舉晁蓋為山寨之主,而且還推舉吳用、公孫勝坐了第二、三把交椅,他本人則仍居第四位。不是為個人“怨毒”,爭地位,而是“只為眾豪杰義氣為重上頭”,這便使林沖的思想性格發(fā)出了奪目的光彩。
《水滸傳》作者不僅從林沖這一面寫出了他火并王倫的正義性,而且還從王倫自身寫出了他不配做梁山泊領袖的種種表現(xiàn)。早在第11回林沖前去入伙時,作者即寫王倫“驀然尋思道:‘我卻是個不及第的秀才。因鳥氣,合著杜遷來這里落草;續(xù)后宋萬來,聚集這許多人馬伴當,我又沒十分本事,杜遷、宋萬武藝也只平常。如今不爭添了這個人,他是京師禁軍教頭,必然好武藝,倘若被他認破我們手段,他須占強,我們如何迎敵?不若只是一怪,推卻事故,發(fā)付他下山去便了,免致后患。”后經林沖懇切要求和朱貴、杜遷的說情,王倫又限他三天之內“下山殺得一個人,將頭獻納”做“投名狀”方容入伙,加以刁難。這次晁蓋等人來入伙,王倫一聽晁蓋“說出殺了許多官兵捕盜巡檢,放了何濤,阮氏三雄如此豪杰,他便顏色有些變了。雖是口中應答動靜規(guī)模,心里好生不然”。然后便借口“敝山小寨,是一洼之水,如何安得許多真龍?”打發(fā)晁蓋等人另“投大寨歇馬”。正如林沖在火并王倫時所說的:“你是一個村野窮儒,虧了杜遷得到這里。柴大官人這等資助你,賙給盤纏,與你相交,舉薦我來,尚且許多推卻。今日眾豪杰特來相聚,又要發(fā)付他下山去。這梁山泊便是你的!你這嫉賢妒能的賊,不殺了,要你何用!你也無大量大才,也做不得山寨之主!”這就是說,王倫至少有四點不配做梁山泊領袖。第一,他胸無大志,只是占山為王,打家劫舍,原無聚大義,共同推翻封建腐朽統(tǒng)治的志向;第二,他本人“沒十分本事”,其才能甚至在“武藝也是平常”的杜遷、宋萬之下;第三,他嫉賢妒能,對于武藝、本事超過他的人就不敢收留,生怕人家“占強”;第四,他從維護個人的地位出發(fā),把梁山泊的事業(yè)看成是他個人的事業(yè),直接妨礙了梁山泊起義隊伍的發(fā)展、壯大。
王倫把梁山泊看成是他個人的事業(yè),拒絕接納真正的豪杰義士。而林沖火并王倫,則完全是為了聚大義,絕非為個人的怨毒。對于王倫嫉妒他個人,他可以忍氣吞聲;對于王倫嫉妒晁蓋等眾豪杰,他絕不能容忍。這一切,對于王倫和林沖這兩個人物形象都具有相互對照,彼此烘托的作用。通過這種對照和烘托,便更加顯得王倫的卑鄙和渺小,林沖的光明正大和心地高尚。
除了王倫和林沖有對照、烘托的作用,王倫與晁蓋也有對照、烘托的作用。作者寫林沖說:“今有晁兄,仗義疏財,智勇皆備,方今天下人聞其名,無有不伏。我今日以義氣為重,立他為山寨之主。”這不但說明晁蓋具備領袖的條件,而且也表明林沖不是出于私心,寫得豪杰有泰山一般雄偉之象。“又著人去山前山后喚眾多小頭目,都來大寨里聚義”。“眾人扶晁天王去正中第一位交椅上坐定”,慶賀“今日山寨,天幸得眾豪杰相聚,大義既明,非比往日茍且”。袁無涯刻本《水滸傳》于此處的眉批指出:“與眾多頭領聚義,便一洗王倫狹隘,才結得人心。”金圣嘆的夾批也說:“連日讀《水滸》,已得19回矣,直至此時,方是開部第一句,看官都要重添眼色。”這種要“重添眼色”,正是在“一洗王倫狹隘”的對照、烘托之下,讀者所獲得的新的藝術感受。
還必須指出,晁蓋與吳用也有對照、烘托的作用。當晁蓋等到梁山泊與王倫初次接觸,被送到“客館內安歇”之后,作者寫“晁蓋心中歡喜,對吳用等人說道:‘我們造下這等迷天大罪,那里去安身?不是這王頭領如此錯愛,我等皆已失所,此恩不可忘報!’”而吳用則指出:“兄長性直,你道王倫肯收留我們?兄長不看他的心,只觀他的顏色動靜規(guī)模。”又指出:“若是他存心收留我們,只就早上便認定了坐位。……早間見林沖看王倫答應兄長模樣,便自有些不平之氣,頻頻把眼瞅這王倫,內心自己躊躇。看這人倒有顧盼之心,只是不得已。小生略放片言,教他本寨自相火并。”晁蓋道:“全仗先生妙策。”在這種對照、烘托之下,既更加突出了晁蓋對王倫的感恩之情,絕無取而代之的私心,又充分表現(xiàn)了吳用作為軍師的杰出作用。
林沖與吳用顯然都看到了王倫有拒絕接納晁蓋等人的私心,雖然都有必要時須把王倫這個“嫉賢妒能的賊”火并掉的意圖,但作者對他倆的表現(xiàn)手法又迥然有別: 對林沖用的是明寫,對吳用則是暗寫。寫林沖是明火執(zhí)仗,“把桌子只一腳,踢在一邊;搶起身來,衣襟底下掣出一把明晃晃刀來,掿的火雜雜。”所謂“掿的火雜雜”,即把刀握的火辣辣的。這五個字既是寫林沖其人,又是寫林沖之刀,寫得感情迸發(fā),人刀俱活。這就有直刺王倫,銳不可擋之勢。寫吳用等人則是暗中配合,表面上“假意扯林沖道:‘頭領不可造次!’”實際上他早已吩咐各人身上皆藏了暗器,以他“手來捻須為號”,乘林沖要火并王倫之機,晁蓋、劉唐上前攔住王倫,“阮小二便去幫住杜遷,阮小五幫住宋萬,阮小七幫住朱貴”,使他們皆“被這幾個緊緊幫著,那里敢動”。而林沖之所以發(fā)火踢開桌子,要火并王倫,又因吳用摸透林沖的心理:“只恐眾豪杰生退去之意”,他便火上加油,以退為進,說:“頭領息怒。自是我等來的不是,倒壞了你山寨情分。今日王頭領以禮發(fā)付我們下山,送與盤纏,又不曾熱趕將去,請頭領息怒,我等自去罷休。”這是以反言當正言,表面上是贊許“王頭領以禮發(fā)付我們下山”,實際上是引發(fā)林沖雪夜上梁山遭王倫刁難的積憤,促使林沖進一步當眾揭露王倫“是笑里藏刀,言清行濁的人”。使王倫惱羞成怒,大罵林沖為“反失上下”。此時吳用又以 “只因我等上山相投,反壞了頭領的面皮。只今辦了船只,便當告退”相激,終于激起林沖火并王倫。這一明一暗兩條線的描寫,不僅是大大增強了情節(jié)的曲折性和生動性,更重要的還是突出了林沖火并王倫,絕非出于個人私怨,也并非他一個人的功勞,而是完全出于壯大梁山事業(yè)的需要,是吳用蓄意用智相激,以及包括晁蓋、阮氏三雄等眾豪杰在內共同配合的結果。
因此,無論是對照、烘托也好,明寫、暗寫也好,它們都是為刻畫人物性格、深化作品的主題服務的。通過火并王倫,不但使幾個主要人物的性格,如林沖的仗義無私,王倫的私心嫉妒,吳用的多謀善斷,晁蓋的寬宏大量,皆得到了鮮明生動的刻畫。而且以晁蓋取代王倫的領袖地位,使眾人“竭力同心,共聚大義”,這就與占山為王的盜賊寇匪行徑進一步劃清了界限,為梁山泊起義事業(yè)的發(fā)展、壯大奠定了堅實可靠的基礎,為水滸英雄的反抗斗爭指明了前進的道路,使作品的主題思想由謳歌個人的反抗斗爭發(fā)展到歌頌集體武裝起義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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